尘缘误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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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宠辱前生定


      “我沈子麒终于有儿子了!”沈瘸子在49岁那年终于喜得贵子,深深的幸福感从内心弥漫开来,他成天笑嘻嘻的,面孔再也不绷得那么紧了。他经常让儿子骑在自己的肩头在村里转悠,有时候故意抱怨儿子太调皮,把尿都撒到自己头上了。但谁心里都明白,就算让他把儿子的尿喝下去,把儿子的屎舔干净,他也决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曾经在一个本家姑娘的婚宴上,一个来娶亲的城里客人见沈瘸子穿着一件打了几个补丁的黄军装,头上顶着衣着光鲜的儿子来赴酒席,还一脸的陶醉,不解地问:“我真不明白,你们乡里这么穷,为么事不出去打工多赚点钱,吃好点、穿好点,偏要生个儿子?像我们城里人不管是男是女,每家只生一个,多自在!”沈瘸子当即义正辞严地反驳道:“你错了,我就是看见儿子才舒服!哪怕吃得差一些,穿得烂一些,都没有关系。圣人曾经说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儿子撑门户,那就不成其为家。”那人倒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严肃而坚决,反被说愣了。
      沈瘸子再也用不着整天拴在老婆的裤腰带上了,他的生命好像焕发出第二次活力,先前那副整天袖着手晒太阳的懒散样儿一扫而空。他很快便钻营进了一家大型军工服装厂当厨师,再从伙食费中克扣一点,月收入应该也有四五百元了。阿蔓听到爸爸当厨师的事感到非常吃惊,要知道,爸爸在家里可是横草不拈、直草不拿的,阿蔓曾一度以为他连把饭烧熟都成问题呢!
      沈瘸子给儿子取名“三立”,是有着深远意义的,那是希望他长大以后不仅光宗耀祖,而且成为国家栋梁,立功、立德、立言,实现三不朽——别忘了,沈瘸子年轻时可是指物成诗,自诩为侏儒镇第一才子,给儿子取名的这点小才还是不在话下的。
      阿蔓知道自己在爸爸眼里不过是一根毫不起眼的野草,他从来没有对她寄寓过任何希望。早在她刚有记忆的时候,她就听爸爸以无比厌恶的眼神说,她出生时的第一声哭像乌鸦叫,是不祥之物。所以她从小就习惯了远远地、怯怯地躲在一角,望着一手遮天的爸爸——爸爸也只有在“家”这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发威而已。
      俗话说:“手掌手背都是肉。”阿蔓曾经仔细地看过自己那双鸡爪般瘦小的手,她的手掌上尽管纹路纵横,却多多少少有些肉充实其中;而手背上却是皮包着筋脉。阿蔓的这个“蔓”字就是爸爸带着几分侮辱给她取的,它与生俱来,而且将终生与之伴随,直到她有一天飞灰烟灭。每喊一次这个名字,她就会经受一次侮辱,她想过给自己另取个名字,却又不知道叫什么好。
      这种手掌与手背的区别,更明显地表现在家人对弟弟和她的态度上:在她的记忆中,爸爸从未给她买过任何新帽子、新衣服、新鞋袜,总是妈妈将大人的破旧衣服改小。而弟弟出生后,每年春夏秋冬,爸爸都会给他买最时髦的新衣服;弟弟吃的每一顿饭菜,都会在一个小锅里另外蒸瘦肉或鸡蛋,跟奶奶、爸爸和她不同,哪怕她馋得直流口水,奶奶都不会施舍给她一筷子;一年四季,水果、罐头及其他营养品,弟弟从未间断过,而她只能舔一舔用调羹偶尔没有刮干净的碗底……
      起初她还小,会口馋、眼馋,奶奶就说她比弟弟大,理当让着弟弟;而爸爸只是老远冲她吼一嗓子,她便眼泪汪汪的再不敢吭声了。待她再长大一些才明白,那些东西是自己争不来的,无论她怎么哭闹都是徒然,只会招来更大的侮辱。从此,她便慢慢地本分了,沉默了。
      自从儿子沈三立出生之后,沈瘸子在村里眉也扬了,气也吐了,腰也直了,连腿都没先前瘸得那么厉害了。若村里有人跟他过不去,虽然还没有胆量硬顶,却也敢狠狠瞪去几眼作为回敬了。
      沈瘸子是从与德俊嫂的较量开始重新树立威信的。德俊嫂的男人前些年也是侏儒山采石厂里的石匠,在一次放炮炸石头的过程中,不慎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给活活砸死了,采石厂的老板赔偿了七八千块钱,从此与德俊嫂家两不相欠。由于德俊嫂长得粗手大脚的,年纪也是徐娘半老了,再加上她几个堂兄堂弟在旁冷言冷语,她便没有再嫁,只拖着两个女儿过活。德俊嫂与沈瘸子家本是出了五服的远亲,所谓“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没有了”,沈瘸子与她家基本上已经没有来往。
      德俊嫂家祖上三代都是贫农,根正苗红,尽管人丁不太兴旺,在村里地位很低,但无论如何都在沈瘸子家之上。在打倒土豪劣绅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村里就算阿猫阿狗都敢骑在沈瘸子家头上拉屎,若不是他才华超群,能诗能文、能写能算,恰巧“文/革”期间这类人才奇缺,沈瘸子早就被打进十八层地狱,踏上一万只脚了。
      改革开放后,报纸、电台等媒体再没人提斗地主了,但因积习所致,还是有不少人在背地里喊沈瘸子为“黑五类”,况且他家里又穷,又没本事生出个儿子来撑门户,就更被人瞧不起了。这不,连一个小寡妇都敢欺到他头上来了。
      德俊嫂家的稻田与沈瘸子家交界,沈瘸子家的在上游,德俊嫂家的在下游。每到盛夏稻田缺水时,都要用抽水机从池塘里抽水到地里浇灌,而她抽水必须打沈瘸子家的稻田经过。这一次,德俊嫂又要往地里抽水了,而沈瘸子家恰在两天前抽过将近一寸深的水。抽水机抽一小时得花15元,德俊嫂为了节约,抽了两小时不到便停了,然后私自将沈瘸子家的水多放一些到自家的地里。沈瘸子直到第三天背着大铁方锹巡视稻田时才发现,他不由气上心头,三下五除二便将德俊嫂家稻田下游的田梗挖开一个大豁口,将水几乎全部放完。
      又过了一天,德俊嫂才发现自家田里的水已被放干,她料定是沈瘸子干的好事儿,真正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德俊嫂气得浑身发抖,她双手端着砧板,砧板上放一把切菜刀,右手臂上还挽着根拇指粗的麻绳,来到距阿蔓家最近的高台上,将砧板搁在一块青石上,就哭骂开了:“乡亲们啰……昨天夜里,不知是哪个缺德鬼偷偷把我家稻田里的水全放了,我一家老小就指望这两亩地来活命,你放了我的水就是断了我的生路,啊啊啊……”
      德俊嫂放声哭了一会儿,继续骂道:“你这个短阳寿的小婆娘养的狗杂种,你这个发猪瘟的猴娘养的王八蛋!放了我的水你走路要被车撞死,吃饭要被饭鲠死,喝水要被水淹死。心术不正,阎王让你活不到三更天……”她后来骂得性起,每骂一句便使劲地跺一下脚,又拿刀砍一下砧板:“偷放了水的,你要听好;没放水的,你莫怪呀!我要大骂十天十夜,我要做个纸人骂一句就扎一根绣花针,我要把你点了天灯照马路,我要把你剁成肉酱喂鱼虾……”直骂得唾沫横飞,昏天黑地,脚下也被跺出了好几个约半尺的深坑。
      起初沈瘸子还想装聋作哑,关上自家门由她骂几句算了,哪知这婆娘越骂越起劲,是日正刮东南风,那滔滔不绝的骂声一阵阵往沈瘸子的耳朵里灌。沈瘸子被骂得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窝在自家的小破屋里坐卧不宁,像热锅上的蚂蚁。沉默半晌,沈瘸子终于提起一把方锹冲上高台去,将方锹朝地下狠狠一剁,方锹便直直地插进土里近半尺深,颤巍巍地晃悠。沈瘸子冲她吼道:“你个臭婆娘,到底在骂哪个?”
      德俊嫂一看这副架式,心中有些发怵,却又不甘示弱,硬顶道:“我又没有点名道姓,谁做了缺德事就骂谁!”沈瘸子几乎指着她的鼻子,瞪着眼说:“你骂谁跟我无关,但你不能站在我家上风骂,这不是明摆着骂我家么!再不滚下去,看我不一锹剁了你!”
      德俊嫂被逼得一步步后退着,终于崩溃般地骂起来:“你管不着,我想在哪儿骂,就在哪儿骂……呜呜呜,我也不想活了……”说着便将臂上那根绳子褪下,往一棵樟树的枝桠上套去。沈瘸子冷笑道:“你们女人就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有本事就真去死,河里又没盖盖子,我大不了赔一副棺材钱——”沈瘸子凑近她,一字一句地说,“你一个孤老,我还怕了你不成!”
      沈瘸子之所以如此骂德俊嫂,只不过是回敬她数年前的那次侮辱罢了。沈瘸子因家庭成分不好,四十多岁才到更偏远的地方娶到老婆;而那时德俊嫂的丈夫德俊还在,虽说她家跟沈瘸子家一样只有女儿,但夫妻俩毕竟还年轻,生儿子的机率肯定比沈瘸子大些,所以她在与沈瘸子吵架时毫不犹豫地骂出了这句极其伤人的话。谁能料到德俊这么快就一命归西,而沈瘸子年近五十又得了个儿子呢?看来人算不如天算,多年来憋在沈瘸子内心的那口气终于出了!德俊嫂顿时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哀号一声,灰溜溜地往家里逃去,连刀和砧板都忘了拿。
      沈瘸子自“文/革”期间被打折腿以来至今,第一次打了个大胜仗,令他得意了好一阵子。只是人生得意之际,有时却也难免乐极生悲。这是八月中秋前夕,军工服装厂提前半天放假了,沈瘸子带着服装厂分发的月饼和苹果,又从街上给三立买了一件近百元的皮夹克,还从玩具店里买了一辆带遥控的电动坦克,便匆匆地赶回家了。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儿子了,沈瘸子见儿子又长高了不少,都会开口喊“爸爸”了,不由抱着儿子又是亲,又是拍;甚至趁阿蔓和他老娘不在的时候,连老婆都抱着狠亲了一口。老婆羞红了脸,用衣袖拭拭腮边,笑骂道:“呸,老不正经的!”
      屈大婶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幸福,去张罗着洗小菜、做晚饭了。她也的确够幸运的,在更年期到来前夕圆满地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使命——她生下三立后仅仅半年不到就绝经了。三立出生以后,沈瘸子对她的态度都大为转变,再也没有动不动就骂她、打她了。沈瘸子发起怒来下手是很重的,常常是左手揪住她的头发,右手便没头没脑地朝她脸上掴去,直打得她半边脸青肿,口吐白沫,连吃稀饭都很疼。而眼下,沈瘸子打骂她的次数少多了,还每月定期给她300元的生活费,叫她多买些骨头回来熬汤喝,以防三立的奶水不够;婆婆也不再骂她不会下蛋了,而且即使婆婆向沈瘸子抱怨媳妇的种种不是,沈瘸子也多以谅解的口吻进行劝解。总之,三立就是她生命中的救星和福星。
      沈瘸子又用硬碴碴的胡须去扎儿子,终于惹得三立咧开哇哇大哭起来。沈瘸子忙削了一个苹果给三立,三立还是不依;沈瘸子又从包里翻出一架浑身漆黑的玩具坦克来,坦克的驾驶室里还载着两个身着迷彩服、腰背机枪和炸/药/包的军人,拿遥控器一按按钮,那坦克便带着呼呼的风声飞快地前进。
      三立随即嚷嚷着要那遥控器,沈瘸子故意板起脸来:“快喊我爸爸,再亲我一口,就给你。”沈瘸子将遥控器举得老高,三立够不着,又哭闹着想要。沈瘸子只得让步:“那你总得喊我一声,我才给你。”三立只得很不情愿地说了声“爸爸”,像蚊子哼哼那么小。沈瘸子便握过三立的手,准备手把手地教他玩,三立却一把夺过遥控器,扭着身子挣脱他的手,沈瘸子只得带着微微的失落看着儿子玩坦克。
      三立一个人玩了坦克将近一小时,终于玩厌了,将坦克和遥控器都踢到一边,要爸爸抱他。沈瘸子一把搂起三立抛得老高,又在半空里接下,三立被逗得格格直笑;再抛,再接……终于有一次,沈瘸子没接住,三立从空里栽下来,幸而是屁股着地,而且地上全是硬泥土,没有用水泥抹平过。三立被摔得半天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儿,后脑勺上也磕破了一块。沈瘸子吓得手足无措,口中只是神经质地反复叨念着:“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过了好一会,三立闷哼似的哭开来,沈瘸子才安慰式的轻轻拍着他的身子:“能哭出来,总算好了。”在厨房炒菜的老婆和屋后纺纱的老娘听到哭声才赶来,见三立面色惨白如纸,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忙问沈瘸子是怎么回事。沈瘸子又是后悔又是心疼,只推说:“他刚才站在长凳上玩,哪知没站稳摔下来了。”老婆却不敢多问,只老娘斥责道:“那你在旁边是怎么照看的?”说着抱起三立查看伤势。沈瘸子低下头一言不发,突然恨恨地朝坦克一脚踢去,坦克从大门上反弹到屋外,连履带都摔断了一根,差一点撞到刚准备进屋的阿蔓身上。阿蔓打完猪草回来,见家里的气氛与往日很不一般,便自觉地去喂猪、喂鸡,再把鸡赶进院子的鸡笼里,以免触霉头。
      沈瘸子抱着儿子赶到村头的诊所,诊所的余大夫只是在后脑勺的伤口上撒了些消炎止痛药,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又吩咐在被摔青的屁股上每日用热毛巾敷三次。过了个把月,三立的伤口渐渐愈合,大家便渐渐把这件事淡忘了。谁知这件不起眼的小事却给沈瘸子的晚景带来无限凄凉,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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