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误

作者:南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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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豪发迹史


      汉正街坐落在长江和汉水交汇处,东起三民路、民族路,西到桥口路,南临汉口沿河大道,北至中山大道,由汉正街、大夹街、长堤街、宝庆街、三曙街、永宁巷、万安巷等78条街巷组成,占地2.56平方公里,为九省通衢之要塞,历来是寸土寸金的商家必争之地。这里杂乱、拥挤、肮脏,鱼龙混杂,充满着危险,也充满着机遇,与二三十年代的旧上海滩有几分相似。这里是江城的不夜城,白天有白天的生意,晚上有晚上的客户,相互间绝不干扰,没有经济利益冲突,就像人间与地狱同在一个空间里和平共处,所以长期以来二者相安无事。
      这里的商品最大的特点就是“水”,不仅因为商品的质量千差万别,真伪难辨;更因为卖主一般将商品喊价奇高,不识货的乡巴佬往往被宰了一刀还喜滋滋的,而内行的老板往往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就买到真货,所以有人总结出在此购物的一句十字真言:“见价砍两段,拦腰折一半。”意思是,真正会还价的顾客,仅以老板喊价的四分之一就能买到优质货。
      在汉正街上,流传着一些传奇般的故事:曾经有一只野鸡,傍晚时分妖妖娆娆地游荡于大街小巷,冷不丁墙角蹿出一条黑影,一把夺过女子的挎包,又扯断她的金项链、金耳环,那女子双耳被扯烂,鲜血直流,她奋力反抗,哪知歹徒一不作二不休,从腰里摸出□□,照她胸口捅去,随后逃之夭夭……汉正街这样的人命案实在太多了,早已见怪不怪,警察查也无从查,即使查出来,一旦牵涉到哪个□□,也开罪不起,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还有一个大老板,本是汉正街数得上名儿的富户,只因做生意栽了,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临到快过年被债主堵在家门口。破落老板走投无路,独自一人来到江边,正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忽然肚子绞肠般地疼痛,他忙一路小跑着来到江边的小树林里,准备就地解决,不料恰巧碰上两个劫了银行的歹徒,由于风声太紧,准备将一蛇皮袋钞票埋进林中。等他们走远,破落老板搬掉石块,扒开新土,挖出了蛇皮袋,里面全是一匝匝撂好的百元大钞。破落老板就此一夜之间腾身翻起,再次跻身富户之列。
      汉正街的门面历来是寸土寸金,一平米的月租价至少800元,一个十平米的小店一年下来,仅房租就近10万。所以普通人只要在汉正街拥有一个厕所,就能一辈子吃穿不尽了。孟寒的爷爷孟建功就是在这儿发家的。
      六七十年前,孟家不过是一家贫困的佃户,那时节兵荒马乱的,一年倒有半年是饥荒,家里实在过不下去了,孟建功便靠亲戚说情成为汉正街“王记时装店”的小伙计。那时汉正街的门面每平米将近四块大洋的租金,而老板王耀祖在街道正中心拥有一栋100余平米的服装店,即便长年坐吃山空,仅靠房租的进项就令人咂舌。这栋楼有三层,一楼门面卖衣服;二楼是车间;三楼是办公室和卧室。汉正街的老板们都精得很,白天卖衣服时常把畅销的时装记下来,然后火速派人购回布匹、纽扣等相关材料,连夜赶做出来,次日清晨就有新货上市了。这是一个抢时间的生意,谁的衣服先出来,谁就能赚到大把的票子。因此,蚀本和积压是极少的,几乎是只赚不赔。王老板每逢年节回乡下,必定拿出一些钱来救济几个穷亲戚,因此他们的日子并不难过。
      王老板家有万金之财,可惜发妻早逝,自己无意续弦,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晓月,那一年已十六岁。女儿是他的心头肉,他其实老早就为晓月物色一个既能把这份家业发扬光大,又忠诚守信可托女儿终身的女婿了。几个侄子中倒有两个长相过得去,只是一个稍嫌轻浪,另一个略显木讷,都不太中意,因此心中久久未决。
      一个冬日的上午,门外飘散着梨瓣也似的雪片,鳞次栉比的屋宇上已积了约寸许厚,店铺老板次第开门,怀里抱着个暖水壶,街道上行人比平常少了些,但地上杂沓的脚印却表明这条街并不如何清冷。王老板把诸般事宜向孟建功交待清楚,便包了一辆小型货运车,和女儿一起采办礼物,准备回乡下庆祝他的五十大寿了。在王老板心中,城里无论有多好都是飘忽的,没有根基的,只有回到乡下才感到踏实,那熟悉的泥土气息使他有一种归属感。
      王老板满载着货物回到石头镇的哥哥王光宗家,一个侄子兴奋得两眼贼亮:“噢,二叔回来了,还带来这么多好吃的!”说着便跳上车去抢一串香蕉。王光宗听到汽车声和儿子的话,连忙迎上来:“是老二回来了?嗨,回趟老家,何必买这么多东西呢?又不是外人!”又埋怨起老婆来,“你看家里穷得跟什么似的,我们事先又没准备,一碗端得上台面的菜都没有。”嫂子有些疑惑地问:“还没进腊月呢,这么早就回来过年了?”
      王老板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上次大侄子带了半蛇皮袋红薯到城里,说是看望二叔,其实是哭穷,他打发了500元,顺便告诉他一个多月后五十大寿要回乡一趟的,敢情侄子把这件事忘干了,看来自己的五十大寿只有自己知道了。他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回到家乡,而是来到一个旅馆,他一次又一次地向这个旅馆慷慨付出,最终得到的不过是巴结讨好的笑。“就是想老家了,回来看看。”他勉强敷衍道。“是要经常回老家看看。”哥嫂都深表赞同地点着头。
      “这袋薄饼是我的,你给我拿回来!”
      “哼,你刚才抢了我的炸鸡腿,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你要是不乖乖递上来,看我不揍死你!”
      “呜呜……你敢打我,看我不告诉爸爸!”
      大人们正在说话的当儿,两个孩子早已打在一团。王老板厌恶地瞅去一眼,把车上的瓜果、副食、衣物搬下来,随即向哥哥辞行:“我汉口的店子里还有点事,耽搁不得,我先走了。”说着便携着晓月的手上了车,示意司机开车。
      “不坐会儿么,这么快就走?连板凳都没坐热……”哥哥回过神来挽留时,货车已徐徐启动,将那句客套话远远抛在乌黑的尾气后。
      王老板的脸沉得像得垂在天边的铅云,怏怏地回到店子里。意外地,门口的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边各站着一个雪娃娃,一对黑玻璃珠子眼睛,一张红辣椒小口,肉乎乎的小手分别向前上方举着“福”、“禄”两个描金的大红字。左右门楹上贴有一副红底金字对联:
      五岳同尊唯嵩峻极
      百年上寿如日方中
      横额为“吉祥如意”,屋里屋外洋溢着一派喜庆的气息。王老板正自惊讶间,小伙计孟建功已经带着几个新收的门徒一齐迎出来,高声道贺:“恭祝王老板五十大寿吉祥!”说完深深鞠了个躬。王老板原本心情不佳,将脸板得铁青:“我走了就不好好照顾生意,简直乱来!这是谁的主意?”大家默默低下头去,有一个胆小的拿眼偷看孟建功。
      王老板便喝问他:“老实说,这是怎么回事?”孟建功真诚地回答:“王大叔,我不过是个乡下的穷小子,前几年闹饥荒,若不是承蒙您的收留,也许早就饿死了。我深受您的活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在您五十大寿这日,跟伙计们凑份子给您热闹热闹,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一股暖流触电般地击中王老板,他眼窝发潮,颤抖着说:“难得你们有这份孝心……走,咱们今儿个好好庆祝一番!”三楼的客厅里,桌子上已是排得齐齐整整,红的苹果,紫的葡萄,黄的桔子,以及各色小碟子点心、瓜子、糖果,倒也赏心悦目。王老板从此对孟建功格外器重,加意培养,最终将他招赘为婿。
      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孟家早已跻身于社会名流,成为当代IT界的风云人物,孟寒自然不会将自家的历史告诉阿蔓——他连自家是从事哪个行当都没向她透露呢!
      孟寒与阿蔓驱车来到汉正街,正是晚上七八点的鼎沸时节,那小巷子里的人堆得挤都挤不动,如同被吃进胃里的食物,在狭窄的肠道里缓缓蠕动。这是初夏时分,天气还不十分炎热,精明的老板已将盛夏才穿得着的五花八门的裙子摆上摊位。阿蔓看中了一件浅绿色的纱裙,它质地轻盈,滑嫩细腻,如水一般流泻下来,穿在身上连内衣内裤都隐约可见,将阿蔓玲珑的曲线一览无余,价格才120元。
      阿蔓刚一试穿上身,旁边立即有几个男人射来垂涎的目光。孟寒有些嫌恶地瞪了他们一眼,想把他们击退,哪知那些男人根本不吃这一套,一副不看白不看,看了不白看的痞子相。孟寒心里颇为不悦,对阿蔓说:“到前面去看看吧,还有更漂亮呢!”
      “不嘛!我就喜欢这一件。”阿蔓娇嗔着,半是恳求半是责怪地说:“人家已经走了很长时间,腿都走酸了,就看中了这件裙子。”老板也在旁边忙不迭地帮腔:“啧啧!这位小姐长得这么漂亮,配上这件长裙正合适!好马配好鞍,好身材就要配好衣裳。刚从广州进回来的抢手货,只剩下最后一件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
      听说是最后一件,阿蔓更加着急:“就买下来算了,120元又不贵。”其实这种透明质地的裙子并不怎么合阿蔓的胃口,她平时穿得也没有如此暴露,不过是一时性起,想买回去对着穿衣镜秀两回罢了。
      孟寒明知是老板为了做生意故意使的小伎俩,心中更加气恼,他耐着性子劝道:“我不是舍不得这点钱,这些衣服一看就是便宜的地摊货,根本上不了档次——你已经是白领了,总该有点品味吧?”
      阿蔓将衣服换好,恨恨地说:“我就是喜欢没品味的地摊货,你高雅,行了吧?哼,舍不得给我买就明说好了,何必假惺惺地找借口!”她一边说一边哭开了,“每次和你逛街,你都跟我过不去。上回买那个发卡也是的,总之什么都是我不好。我就是这么个俗人,你看不顺眼就别找我好了,我又没求你。我早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汤小倩,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阿蔓的联想越来越丰富,眼泪没完没了地淌出来。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乐得看热闹,有个好事者还起哄似的吹了声尖厉的口哨。孟寒见不是事,忙讨饶似的小声说:“行了行了,我买下就是了。”一边爽快地抽出两张百元大钞递给老板,连价都没还,“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哭鼻子,让人家看笑话。”阿蔓接过老板包装好的衣服,这才破涕为笑,柔柔地瞟了他一眼,“早说这句话,不就什么都结了!”
      阿蔓带着几分满足一手挽着孟寒的手,一手提着衣袋,刚走到街头,忽然失声叫道:“完了!我的钱包被盗!”孟寒问:“你要不再找找,看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
      阿蔓将几个口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不见踪影,她沮丧地说:“我记得是放在右边的裤子荷包里的,肯定找不到了。刚才买衣裙时人很多,我就感觉被一个家伙推了一把,也没怎么注意,可能就是那时掉的。”她不免埋怨起来,“都是你,到哪儿不好,偏要来这种下三滥的地方!”
      孟寒气极,毫不相让:“分明是你自己没看好钱包,反倒怪我!我好意带你出来还有罪了,你嫌这里不好,刚才买起裙子来就别那么起劲!”
      阿蔓将裙子使劲往孟寒身上一摔:“还给你,看我稀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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