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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朱环
很多年后殷亭回望前尘,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初雪的傍晚。
那天冬雪初霁,路旁的残雪衬着晦暗而暧暖的天光,色彩迷离混乱。
村口孩童扫起的雪丘中,一抹鲜红刺目。
路过的游学少年好奇,拂去积雪,内里赫然一只冻僵了的大鸟。书生怜爱羽毛丰泽,解衣就怀,良久,怀中鸟活转挣扎,书生携至树林放去,大鸟盘旋反复,再三乃去。
是夜,梦一红衣少年近前叩拜,言道路遇狡童,为擒而戏,幸有义士相救,暖羽之恩,毕图后报。
晨起,南柯一梦。
三年后殷亭上京赴试,夜宿荒林之中。篝火如豆,林间绿芒闪动,野物鼻息起伏,天地仓惶。
彼时月隐星幽,犀照中万物潜动。殷亭倚剑而卧,半壶残酒,一卷杂俎相送。至兴处长啸作歌,声歇,那人已在身前三尺。
便如精灵现身。
那少年白衣青发,至不过十八岁光景,一路走来,身后群狼俯首退避。
殷亭不慌不忙,举一举壶,笑道:“同饮否?”
少年微笑,笑眼如星辰落入水中。
伸手来接时,腕间一圈朱红,珊瑚雕成,血色沁红。
少年说:“曾蒙恩公相救,故来报此高义。”
少年又说:“恩公莫不认得我,我便是朱环。”
那雪白臂膀上一环殷红,便是冬雪中初次相识。
殷亭半醉,执手细看,再看是桃花杏眼,红唇水色。
再看是佳夜佳人,山月水风。
次日晨,殷亭起,见堆火已熄,朱环独个儿抱膝坐看,听闻响动,回首,向他盈盈微笑。
这一路便活色生香。
朱环体贴而温柔,勤而静,顺而和,偶尔殷亭在夜里折腾得狠了,也仍然只是轻微地呻吟两声,人却依然温顺,便从无生气的时候。殷亭看书时在一旁端茶挑灯,捡一本诗集陪同对坐,腰身笔直端正,目光垂下时长睫遮住了眸子里的光亮,教育斯文有礼。
有时也生起小病,不见风日,无法出门,殷亭便玩笑是朱环修炼不够,沾不得人间烟火。朱环脸上薄红道若真修炼不够早已现出原型。殷亭便笑,搂在怀中轻声耳语,就是原形,不也早已抱过拥过。朱环瞪他,桃红的眼角媚意横生。
乡试会试殿试,老考童生,青丝白首。殷亭闲适无忧,朱环却整日里担惊受怕,殷亭笑称朱环才是正经考试的人。赴考那日正是初一,朔月间星,朱环出不得门,站在门内相送。殷亭走出许久,回首,见那人一身白衣,扬手间红环滑落,实在图画相似。
开考时收捡书匣,翻出那人夹在书页中标记的羽毛,浅灰色翎羽上朱红如血,于是心情越发得好,春风得意马蹄疾,直送上青云。
殿试时殷亭意气风发,对答如意。帝大悦,探问婚姻。殷亭直言家有朱环万事足矣。帝问其详细。殷亭添油加醋,舌绽莲花,听得满殿称奇,不胜感慨。
于是,旨传义妖朱环觐见。
那白衣少年经过殷亭时,深深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感激、愧疚、决绝,杂然而陈。
殷亭愣住。
朱环叩拜,山呼,称谢,抬头。
大殿上一片小小惊呼。
殷亭听到那个被不少人齐声叫出的名字:“朱永若。”
少年面无惧色,呈上布衣血书,戟指四年前冤案未复,殿堂一片哗然。
殷亭只能站在原地,远望那平日里温文柔弱的少年毫不退让地与仇人当廷辩驳。
一切结局从过往之中抽丝剥茧,层层明了清晰。
这一出戏,以蒙冤下狱的罪臣幺子逃脱始,以帝王下令平冤昭雪终。
起、承、转、合。
便如一切精彩而引人入胜的话本。
便如一切峰回路转而荡气回肠的传说。
散朝时朱永若走到他身边,静静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叹一口气,遮去眼眶边桃花一样的薄红,转身离开。
殷亭听见身后有碎语纷纷扰扰响起,于是回了头。
再回首,那人已被挣脱了禁军压制的犯人扑倒在地。
殷亭大叫一声,扑了过去。
朱永若撑不起身来,新科探花便毫不避嫌地把他拥在怀里,伸手,满手的血腥。
那少年定定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是……你的朱环……”
殷亭打断他:“我知道,早就知道。”
生病不是因为修炼不够,而是因为街头的画影图形。
欢笑时突然的忧愁,不是因为天道无常,而是因为他是个被家恨锁住了的凡人。
朱永若似乎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然后笑了,笑眼如晨星落入了水面,一池细碎的波光。
“痴儿……”他悠悠地叹息着,手指滑过殷亭的脸颊,而后垂落在身边。
朱家很快就平反出狱,回落原籍时殷亭去送了很远,见到那些与朱永若相似的面容时不自禁红了眼眶。
新科探花最后的任职是京郡外的平成县令。那悲伤而终归暧昧的传闻抵过了帝王的好感。
初到任的那个冬天瑞雪天降,县令独自坐在院中,一边品着暖酒,一边听城中的欢笑声声。
合眼再睁开,那只大鸟已经静悄悄立在了身前的雪地上。
轻盈优雅,未曾惊起一片雪花。
殷亭怔怔地望着它,它美丽的眼瞳温柔而平和地映着烛光,柔长的颈子上套着一枚朱红的手环。
殷亭静静地,落下泪来。
那是他的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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