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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后是海
我第一次见到萧雪融,是在本科入学时报道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往后的四年,都和她有关。
报道那天,她穿了件卡其色的长裙,米白色的短袖,有镂空的花。她的头发披在肩膀上,带着一副眼镜,笑起来的时候就眯着眼睛。
后来我才知道,她生气的时候也眯着眼睛。
她站在报道的地方,和学姐聊得开心,她们都说重庆话,那时我还听不懂。
我过去的时候,她瞥了我一眼,我不好意思看别人的眼睛,尤其是女生的。我低下头跟着学姐安排的走,她可能在看我,也可能没看,我不太清楚。
我签完字要走,她用胳膊撞了我的腰一下。
“哎,我们是一个班哩。”
我没听懂,对她笑了一下。她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我听懂了,还是对她笑了一下。
我签字的时候看了一眼我上面的名字,叫萧雪融,我猜是她的名字。
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她。她长得没那么美,却很有味道。
她不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女孩子,但时至今日,她仍是我令印象最深刻的一个。
入学三个月以后,我从宿舍搬了出来,只是觉得自己住要方便些。
我和另一个女生合租,那个女生是个美人,萧雪融后来曾因这个女生发过脾气——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半年,我和萧雪融都没什么交集,只是不熟的同班同学,偶尔遇到她也不会和我打招呼。我想难道是报到时我不曾热情地回应她,她生气了。
直到我发现她总是偷偷来看我的各类社交软件。
她像个沉得住气的猎人,又像个诱惑捕手的猎物。
半年后我剪了短发,还染了有些惹眼的颜色。
萧雪融突然又开始和我说话。上课时她坐在我后面,就探过头来问我:“你在看啥子。”
她说重庆话时有些蛮横,但又有些娇憨的意味。我把封面给她看,是本福柯的书。
她又问我:“你为啥子一个人坐到起。”
我答道:“没人爱和我坐一块儿。”
她便拿了她的书包坐到我旁边来,她身上有洗发水的味道,手腕上缠着棕色的发绳。
“为啥子在学校里见不到你。”
她托着腮看着我,眯着眼睛笑。
我知道我心跳有点快,也许小动作也很多。但我控制不了,也不想掩饰。
“我在学校外头住。”
“你是哪里人?”
我便回答她个北方的城市。
“那你见过海没得?”
“见过,离我家不远。”
“我好想看海哦,我们这边都是山,没得海。”
“等你去我家,我带你去看。”我和她开玩笑。
她说:“可以噻,你不要忘。”
她的眼睛永远睁不开的样子,但是笑起来时又有些做作的冷漠。
她吸引着我。
刚开始她总来黏着我,来摸我的手腕,掰我的手指,玩我的笔和书,下课时靠着我。
我很不习惯,却享受着她的触摸。她的手指是温热又柔软的,我的手大多时候都是凉的。
她在微信上发我些诗句,说些暧昧朦胧的话,我甘之若饴。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她对好些人都那么说。
女孩子们的交往亲密又热切,可是我知道我对她抱有不一样的心思,便总是处处在意。
期末考试那会儿,她忙着复习,便不再找我说话。可我总是想找她说话,便给她买了奶茶送到宿舍楼下,谎称说是第二杯半价,不知道给谁便给她好了。
“你是不是傻哦。”她抱着奶茶和我笑,“你可以不买第二杯噻。”
“我想给你买,就买了。”
我鼓足勇气,主动和她说暧昧不明的话——在此之前,都是她说些这类的话,我从不回应。
她不说话,只是笑。我去摸她的手,她避开了。
我只能尴尬地解释:“外头冷,我看你手冷不冷。”
“我不冷,”她摊开手指给我看,瘦长的手很好看,“你是不是冷哦,那快回去吧。”
她固执地和我说重庆话,哪怕一开始我总听不懂。
我看着她回了宿舍,以为她是冷漠的人,或是不喜欢女生。
我是个顶胆小的人,也不敢直接问。
过年那阵儿,她像消失了一样。我给她发节日祝福,她也不回复。
只有她的豆瓣更新些看了的书和电影,我便跟着她看。
我脑子里只有她了。
开学后我又见到她,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来坐我旁边,然后和别人嬉笑打闹。
我总想争取一下,却不想跌份儿,便约她去美术馆看展子。她答应了。
那天我们坐轻轨去很远的地方看美术展,她爱看,我也爱看。
我们看得很慢,一步一步挪动,像两个瘸子。
她带了相机,看着是很好的牌子。我不搞摄影,也不懂这些。
她到一个有好看的景的地儿,叫我给她照相。
“哎,你给我拍。”
“我不会。”
“你不会,那我叫哪个给我拍嘛?”她佯装生气。
我没有谦虚,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来给她拍。
她怎么拍都是美的,至少是在我眼里。
她在镜头里不笑,看着一副忧郁的样子。
我拍完了拿给她,她果真不满意。
“你是真不会拍哦,没在骗我。”
我尴尬地笑笑:“说了不会了。”
但她没有删除那张照片儿,还给我也拍了一张,问我怎么样。
她拍的比我好看多了,虽然我不知道哪里有些区别,但还是能判断出来的——于是那张照片至今仍被我用作微信的头像。
她的那张除了我,却没再有人看过。
逛完展子,她说带我去看洪崖洞。我们耐心在那里等到晚上,灯火通明的时候。
她趴在栏杆上问我:“好看不嘛。”
我看着她,学着她用重庆话说:“好看。”
她说:“你都没在看。”
我不转头,还是看着她说:“好看。”
她不说话了,笑着转过头去看嘉陵江。风吹起她的头发,露出她脸颊上浅淡的雀斑,有一颗坠在鼻尖儿上。
若有机会,我会吻那个斑,像吻一颗星星。
可是那时候,我没法儿吻星星,也没法儿吻她。
那晚赶着宿舍的宵禁,我把她送回了寝室。
临走时她说:“下次带我去你家嘛。”
“成,明天?”
我老想去牵她的手,虽然她今天挎着我走了一路。
“没得事,等你有空。”
“嗯。”
“你话好少哦,都是我在讲。”
她到了宿舍楼门口又不进去了,旁边有一对儿情侣也在窃窃私语,男生抱着女生。
“我也说了啊。”
“你讲的没我讲的多。”
“那我以后多说话,快进去吧。”
她还是不肯进去,低着头踩石头上的青苔。
她沉默了,我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没话找话。我伸出手去摸她的长发。
“你头发没再剪过吗?”
“剪过噻,哪个的头发一直不剪哦。”
“比报道的时候长了不少。”
她露出狡黠的笑,用肩膀去顶我的胳膊:“你记得到我啊?我以为你不记得。”
“肯定记得,”我也笑,大概是傻笑,“因为长得好看。”
她突然撇了嘴:“好看哩妹妹你都记得到。”
她的飞醋——便当她是在吃醋——来得莫名其妙,我辩解道:“还有谁啊?”
她掰着手指把班里好看的女生数了个遍,后边又开始说隔壁班的,巧的是这些女孩子我真的都认识。
我惊讶道:“你也认识?”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她恶狠狠地瞪我,嘴巴却在笑:“你给好看妹妹的朋友圈都点赞,我都晓得。”
我既惊讶于她关注我的一举一动,又惊讶于她的社交面之广,便无力反驳道:“还老说我,那你也加了人小姐姐啊。”
她又不说话了,抿着嘴笑。隔壁的情侣已经分开了,女生走进了宿舍楼,萧雪融的话头也停在了这里。
她突然伸手捏我的脸:“你好乖哦。”
我那时不知这是说可爱的意思,以为她说我老老实实把家底儿兜了个干净,便说不出辩解的话,任由她作弄玩我就回了宿舍。
自那以后我们时常一起出去看书,看电影,看画展。我们聊社会,聊人生,聊文学,聊理想,可就是对谈情说爱只字不提。
我以为她真的没那个意思,便试图只和她交朋友,可这太难了。
她过生日时,很多人都送了她礼物。我买了几本海德格尔的书送她。
她发了朋友圈,给所有礼物拍了照片,唯独没有我的。
我一时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一时又不免担心她的言外之意。
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半生不熟地吊着,直到有次我和同租的女孩儿晚上一起喝酒拍了照片儿发朋友圈。
我喝醉了,就靠在那女孩儿的肩膀上,她拍了自拍发朋友圈,被萧雪融看到——我尚且不知道她们加了好友——萧雪融晚上给我打电话,我大着舌头接了。
“喂?”
“你在做撒子。”
“玩儿呢。”
“和哪个?”
“舍友,就小吴。”
“……”
对面儿不说话了,我喂了几声,她才说话。
“你几个意思。”
“啊?怎么了?”
她鼻音很重,好像是哭了。
“你为撒子和她喝酒?”
“聊天儿呗,喝多了点。”
“那我啷个办?”
她问我那她怎么办,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她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意思。
“什么你怎么办?”
那头儿把电话撂了,我一头雾水。又把电话打回去,打了得有七八个,那头儿接起来了。
“喂。”
“雪融。”
我头一会儿这样叫她,平时都叫她大名。我那时还走了个神儿,想着重庆也没下过几场雪,难道她出生时赶上了?
这名儿取得挺好的。雪融化时看似是回暖了,其实要吸取热量,反倒是更冷了。和她人似的,看着笑眯眯挺热乎的,其实骨子里冷淡的很。
“你叫我做撒子,怎么不叫你别个好妹妹。”
我一时头疼,不知从何解释:“没有啦,黑灯瞎火的上哪儿给你找去?”
她好像笑了,又好像是冷笑,我拿不准。
“哎,跨年的时候,我们去解放碑。”
我被她跳跃的思维折磨地难受,却也只能应着:“去,去。”
她似乎满意了,又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便挂了电话。
跨年那天停运,但我们还是想方设法去了解放碑。
人特多,给了我牵着她的手的理由。我的手冬天一直是冰冷的,可她的总是温热,两只手牵在一起,甚至出了汗。
她很兴奋,头上戴着小恶魔的闪灯发箍,和她的眼镜腿儿总是打架,就摘下来由我替她保管。
她总是想和我说话,却不想踮着脚来贴近我的耳朵,只能由我稍蹲下一些,侧着肩膀努力听她讲话。
她和我讲些她过去来解放碑跨年时的趣事儿,我不想说话,就不停点头,她似乎也不在乎得没得到回应。
她摘下眼镜儿后变得更凛冽些,有些凶巴巴的,可是笑起来还是格外有味道。
我们一起倒计时,在路上捡了几个好看的气球。她带着我去了一家通宵营业的自己放电影的店。我们窝在哆唻A梦的主题房间里放电影看。
先看了《三峡好人》,又看了《路边野餐》。
看《路边野餐》,男主角唱《小茉莉》的时候,萧雪融哭了,我就把她揽过来,我们抱在一起。
她无声地流泪,我就给她用手擦掉,她接着哭,我接着擦,
唱到“小茉莉请不要把我忘记”的时候,我看着萧雪融在电影投影的光线下泛白的脸,和脸上挂着的泪珠子,我也难过起来。
我吻了她。
她的嘴唇被泪水沾湿了,有咸涩的味道。
她闭上了眼睛。
我们反复亲吻,她还一直在哭。我只能托着她的脸,将那些泪都擦在手心里。
她用哭的红肿的鼻子,来顶我冰凉的鼻尖。
这是我和萧雪融之间的,第一个吻。
后来她哭累了,也看累了,说眼睛痛。我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揉,她就靠着沙发睡着了。
我又放了《有话好好说》和《太阳照常升起》,闭了一会儿眼睛,天就亮了。
那天好不容易是个晴天,我叫她起来看日出,她不乐意。不乐意我就不叫了,给她拍了张照片儿想给她看。
她醒了又嫌我拍的丑。
从那以后,我们大概算是在一起了。
我们在夜幕下的操场接吻,在无人的电梯角落里接吻,当然也在我的房间接吻。
舍友回家去的时候,我带她回了我租的房子。
我们一起喝了酒,一起接了吻,然后我爱了她,她爱了我。
我们从不提以后、未来和距离,只提现在、当下和眼前。
那年我十九,她二十,她不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女孩儿,确实我第一个谈恋爱的对象。
她永远快乐,永远美丽,永远年轻。
也许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也许有人不知道。在班里我们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不怎么在朋友面前提起对方。
我们像是两个偶尔见面的朋友,一起打发过无聊的时间。
毕业那年的早些时候,我带她去看荒木经惟的摄影展。
有一张照片是一只眼睛,她在那张照片前看了很久。
我也看了她很久。
我们之间的对话很快变得拘束起来。
再之后她签了工作,我受到了录取通知。
她留在重庆,而我回北方。
我们的放纵似乎是一夜的欢愉,等到天亮起来后,便又衣冠楚楚地回到生活该有的样子里去了。
照毕业照时,我们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合照,即使她那天格外地美。
她为我拍了一张单人照,却没有给我。她是不是保留着,我也不得而知。
我离开重庆的前一夜,她送我到机场。
“没能带你去看海。”
她眼眶红了,又捏了捏我的脸:“以后肯定有机会。”
这个以后是什么时候,我们大概都心中有数。
“我是不是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
“你没说过。我也没说过。”
我看着她,她却不再说话了。我有些失望。
我低下头想吻她,被她躲开了。身边有路过的人在看我们。
“来找我,我带你去看海。成吗?”
我拉着她的手,恳求她答应。
她说:“要得。”
她送我离开了重庆。
再后来,我看到她朋友圈发了和男朋友的合照。
她也没来找我去看海。
冬天,我去了一趟海边,海风吹得很冷很冷。
我又想起她的脸,她笑起来时的眯眯眼,她鼻尖儿那颗痣。
重庆,带不走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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