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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完)
虞美人
我叫李从嘉,字重光,我的父亲是南唐的皇帝,李璟。
今天是七月初七,恰逢生辰。父亲一早把我叫到他的寝宫,说是要我娶一个叫娥皇的女子为妃。我从未与那女子谋面,素不知她究竟何容何貌,如何才情,便要我与她共结连理,说实在的,心里自是不悦的,但父皇都颁下旨来,父母之命不可违,何况他还是一国之君。我恭敬的答应了下来,婚期定在了三月后。这年,公元954年,我十八岁。
皇室的婚礼复杂且隆重,但所有的一切自有专人负责打点,身为皇子的我每日要做的无非就是量体裁衣,僵硬的伸着双臂任由宫女宦臣们对我上下其手。又或是坐在寝宫里读书作画。必要时接见前来道贺的大臣。有时想起未过门的妻子总觉有些烦躁。
“周娥皇……”喃喃念着她的名字,这是我对她唯一的所知。
“从嘉,为兄来看你了。”说话人是我的大皇兄李弘冀,也是当今南唐的太子。
“皇兄快坐。”我忙起身迎接,唤来小婢,吩咐沏上两杯绿叶新茶。
弘冀玉冠高束,眉间霸气隐约,自有一派帝王之风。与他相比之下,我自愧不如。
“新婚在即,能娶到如此娇妻,从嘉你可是羡煞旁人啊。”他捏起茶盖,悠然的与我闲话家常。
“皇兄莫要取笑,对于她我知之甚少,又何来羡煞?”
“平日里都说你擅绘画,精音律,怎么连如此才艺之女都不甚了解?”
“还请皇兄指教。”他言下之意我听得清清楚楚,的确,我李从嘉对政治驽钝不长,也无意争那金鸾宝座,他已是皇太子还要忌讳我这只知风花雪月之人?也罢,我本无意,自不必与他锱铢必较。只是,那女子真是多才之人?
“可记得父皇平日素喜的焦桐琵琶?”弘冀挑眉问道。
我点点头,见我如是,他继续道:“前几月,父皇微服路经周家,隔墙听闻琵琶奏乐,清灵悦耳,甚是好听,当下便与焦桐琵琶相赠,又感其容貌娇丽,文采不凡,遂决定要将其配与你为妃。”轻啜一口茶,他意味深长的盯着我,“如此娇妻,你可还有什么不满。”
我低头不语,少久才抬起来:“自是没什么不满的。”
见我未如他预计的嗫嚅不应,他微微一讶,不再多说什么。接着又随便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回去了。我送及寝宫门口,见着他离开,心下微凉。就因为身在帝王家,兄弟间总是明里客气暗里争夺,字里行间,意味深远。
摇摇头,不去想那些琐碎之事,信步来到书桌前,执起狼毫,思忖着只知形意不知容貌的娥皇,颤笔樛曲之:
迢迢牵牛星,杳在河之阳。粲粲黄姑女,耿耿遥相望。
今日便是我大婚之日,宫中一片张灯结彩,大臣宫人皆是一片道贺之声,父皇亦是一脸喜悦之色。
我穿着红锦衣,手扶着凤冠霞帔。她身段娉婷,轻步微摇,隔着盖头还是隐约感到她的花容月貌。
到高堂,行礼,敬茶,礼数一一齐全,交拜之后,我与她正式结成伉俪。这辈子都要不离不弃。
新房内,我轻轻坐到她身边,慢慢揭起红盖头。她眉眼低垂,却是依旧沉鱼落雁。
佳人舞点金钗溜,那一刻,我知道我对她的迷恋已是注定。
我与娥皇的婚后生活很是甜蜜,相处之后我才了解到她才女的冠称绝非浪得虚名,她精通书史,善音律,尤工琵琶。焦桐琵琶赠与她,实在是千里马与伯乐之作。
一日,我妙手偶得唐时唐明皇和杨贵妃所作的霓裳羽衣曲,当时我兴致所至跑到她那里与她研究起来。
“从嘉,此曲虽精妙华丽,但颇为繁手,何不稍作修饰?”她语音清丽,可比天籁。
“娥皇你既有此等雄心,为夫自当倾力相助。”我含笑看着她。
此后数日我俩醉心谱曲去繁,每有改进都大为喜悦。曲子改完那日,她弹琵琶我奏琴,乐音清越可听。闻此,宫中之人竞相传颂,皆语:才子佳人,变易讹谬。一时传为佳话。
三伏天,我正伏案勤书,娥皇端着冰镇燕窝婀娜走来。
“天气如此炎热,从嘉你在写什么呢?”见我埋首,她走到我身后端详宣纸上的墨迹。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她低吟我写的词句,一顿一挫,皆有韵有味。“好词,好词。”末了,总是这样赞美我一句,听的我心神荡漾。纵使被奉千古绝句,也比不上她一声叫好。
日子无忧无虑过了四年,公元959年,南唐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兄病故,太子之位从缺。这时宫中多有传言说父皇有意立我为储。我又怎会相信,我的为人父皇又不是不知,家国天下的重任我怕是担待不起的。
可偏偏天意弄人,我从郑王徙封成了吴王。这父皇的用意明眼人一看便知。他这是要立我为太子。
两年后的二月,公元961年,我被正式立为太子。同年七月,父皇驾崩,我正式于金陵即位。那时起,我改名叫李煜。
时值天下纷乱之势,我继位后的南唐早就偏于江南一隅,北方的疆土在我看来实是遥不可及。
中原的土地上,赵匡胤和他一手建立起来的宋国威名越来越响亮。
我与他是在数年前金陵城外相识的,当时他不知我是南唐皇子李从嘉,我亦不知他是周世宗的大将赵匡胤。那日在酒馆我们把酒言欢,畅谈丝竹歌赋,他学识渊博,与我甚是相投。席间,他说:这天下纷乱,势必将会有一个人力挽狂澜,称霸这万里江山。当时的他一派大将之风,只是我于政治不甚兴趣,只是将他看作知己,对于他的一番言论我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头微微一笑。谁曾想到那一年,周国破我南唐十万大军,杀我民众,掳我节度使。而他,竟是那凶手之一。
我登基的前一年他在陈桥发生兵变,黄袍加身,被拥立为帝。我早知他将是有大为者,只是没想到我会继承这江南江山,于是他成了我最大的威胁。
李煜我并不是争强好胜者,我厌倦政治,讨厌战争。一年后,我派了使臣前往宋国,进贡纳岁,以示我不会与宋为敌。
那一年,南唐无事。而我依旧不理政事,成日里吟诗作对,凤舞笙歌。不仅有娥皇陪同左右,连她妹妹嘉敏也常来宫里闲坐。我知道,嘉敏喜欢我,但是有娥皇我已满足,后宫纵有佳丽三千,我灵魂也只为她一人萦牵。即使是娥皇的亲妹,我最多也只对她多点疼爱。
素知赵匡胤有宏图野心,却不料对于昔日故友他也一样不留余地。相安无事一年有余,翌年三月,宋平荆南,遣使犒师。我又一次深刻了解,政治,真是丑恶的东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一国之主,真命天子,总是天佑福泽,到我这里偏就出了问题。公元964年,我先失次子,再失皇后。这双重的打击让我痛不欲生。
娥皇病的突然,我日夜在她床边陪伴,朝夕视食,药非亲尝不进,衣不解带者累夕。但她病情依旧不见好转。
我难掩焦急,在房中来回踱步。御医无用,我命人一一拖出去仗责。娥皇不忍,虚弱得说道:“皇上,你不要着急。”自从我登基她以示尊重便不再唤我从嘉,“命中注定,强求不得。”她笑得释然,依旧美艳不可方物。
我听完她这番话,潸然泪下:“娥皇,朕不许你走……”握住她纤细苍白的手,我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她不说话,我只听到隐隐啜泣。娥皇,我说过一辈子不分离。说好的,少一分、一秒都不行。
然而这份诺言,她违背了。这一年,秋风带走了我的娥皇。
珠碎眼前珍,花雕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
娥皇,玉笥里犹有残药,而你香奁已染尘……
我将娥皇葬于懿陵,谥号昭惠。在失去娥皇的日子里我颓废万分,荒废的朝政变本加厉,只为为娥皇写上一诔。嘉敏每日陪着我,她说她了解我的痛苦。是啊,离去的是她姐姐,她又怎会不伤心?
我看着她肿如核桃的双目,怜惜万分:“别伤心,你姐姐在泉下一定会过得很好。”这话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我自己。
她点点头:“皇上你也要多加保重身体。”她扬扬嘴角,劝慰我道。
嘉敏与娥皇既为姐妹,自然与娥皇有几分相似,她劝慰时我突然感觉娥皇又回到了我身边。
从此以后,嘉敏时常来宫中看望我,这一来便是两年。她虽是前皇后的胞妹,但毕竟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皇宫是非多,闲言闲语自然也多。那日执事的公公就对我说这些日子谣言四起,劝诫我不要失足成错。我想想,似也有道理。
傍晚时,嘉敏派人传信说晚上在画堂南畔相见。我考虑了半晌,还是决定前去一会。
到了时辰我在南畔依旧未见她的身影。想想,或许是她家人听到闲语,不让她随便进宫了吧。我苦笑,皇帝就是权力的奴才。拥有的只是表面的光辉,其实所有的一切还是受制于人。转身欲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急急轻唤:“从嘉!”我忙转过身来,见到她衩袜步着香阶,手里提着金缕鞋,一看便知是偷偷跑出来的。
她见我回身,颤颤偎入我怀中:“对不起,我来晚了。” 那一刻,花明月黯笼轻雾,我抱着她,沉默不语。奴为出来难,教君怎能不恣意怜?
那晚后,我不在受制宫里的蜚语流言,大大方方的和嘉敏往来。也没有人再多说什么,看来昏君的帽子我是戴顶了。
或许我真的不应该做皇帝,我登了这位后,南唐就不曾太平过。公元968年,南唐大饥,饿死了许多百姓。百官纷纷进谏,说这次民怨万分,让我想些办法。更有甚者痛哭流涕的要我不要□□后宫。平日里未曾见这群家伙有什么建树,一有动乱便将我推出来。我何时□□后宫了!一气之下,我免了一个带头大臣的职务,并宣布说我要娶周嘉敏为后!百官不在出声。龙颜不可犯,是南唐的臣子,就还要看我的脸色。除非,你罢了我。
娶了嘉敏就要好好对她,虽然我始终忘不了娥皇。完婚的那段期间,天下很是不太平。宋国在赵匡胤的治理下,国力日益强盛。我听说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居然杯酒释兵权,让我不禁再次为他感叹。可惜,他终究是我的敌人。
南唐国力愈来愈弱,可以说是苟延残喘,我无力挽回这局势,只能力求保存这日益减少的江山。公元971年,我派弟弟从善再入宋国纳贡。并上表给赵匡胤说会将南唐国号改为江南国,而我,就是江南国主。赵匡胤,应该满意了。
人做了皇帝学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贪得无厌。我更国号的几年里,赵匡胤曾下诏多次要我去汴京,要我臣降的寓意不言而喻。我懒得理他,就算我是昏君,这降国之君我还未曾想要分一杯羹。见我多次称病不能随他愿,他颜面无光。终于,他率兵挥师南唐。经过一年,金陵城破,我带着家眷出城,随他北上汴梁。我眼睁睁看着南唐在我李煜的手里灭亡。
故友的待遇就是免去一死,软禁在别宫中。那时他封我为违命侯,看来我的违命他小心眼的记上了。可是我亡国的仇恨要怎么记?
那日在开封,嘉敏递给我一把琵琶,说是侍女在离开金陵时带出来的。我接过一看,正是当年父皇赐予娥皇的焦桐琵琶。一时间,睹物思人,悲从中来。一把琵琶让我念起了父皇和娥皇,还有那段在江南金陵的时光。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江南的皇宫是否依旧还在?南唐的百姓今有何处安家?李煜啊李煜,就算你泣尽以血,怕也无人会怜惜你!
人世无常,赵匡胤也是凡人,终有生老病死。他死后,其弟赵光义即位。赵光义也是个好诗文之人,对我这个亡国降臣还算宽容,进封我为陇西郡公。
一日,他来看我,我正书写新词。见我专注就没有打扰我,只是随意在房中观赏。转到我身边,见桌上摆着一篇写好的词,他信手拿起,细细读了起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念的正是那首我感怀南唐的虞美人。读罢,我只见他神色阴郁,不发一言就走了。我那时也没怎么留心,只道是他有急事。谁想到,就因为这一首词,我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公元978年,我受到赵光义的邀约,到皇宫参加宴会。临行前,嘉敏担心的看着我,我问她何事,竟然如此神伤?她蹙着眉对我说:“我听侍女说,宫中有太监悄悄告诉她,说是偷听到皇帝要在今天宴会上毒死一个人,我怕……”
我轻轻拍拍她,告诉她,我只不过是个降臣,要杀我不用那么大费周章。
我离开软禁的别宫,去皇宫赴宴。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七月初七,我四十二岁的生辰。
宴会很奢华,让我想到了当年南唐宫中宴会的情景。赵光义坐在最高处,对着群臣举杯。他目光转向我,我微微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入口后我明白了,他要杀的人就是我。
我全身开始抽搐,大脑尤其像要收缩一样。我知道,他用了牵机药。我不想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大脑似乎已经萎缩到没有了。可是脑海里我依旧留下了些什么:
嘉敏,请你好好活下去。
娥皇,这辈子的承诺你违背了,我来找你。下辈子,别再失约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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