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燃

　　下午三点半，正是秋老虎日头最烈的时候，太阳像个张牙舞爪的火球，嚣张而又炙热。

　　陆重光是把喝醉的霍愉从清吧背到马路牙子旁，身上就下了一层汗。
　　他扶着霍愉，靠着一根路灯杆子站定，等着在网上打的车过来。

　　“霍愉，”陆重喘着气说，“下次我和你出来，你他妈再喝酒，你他妈就给老子死。”

　　“死什么啊，”霍愉含含糊糊的小声说，“我才不想死。”

　　他声音太小，马路边太嘈杂，陆重还没来得及听清，没来得及追问，手里的手机就响了。
　　是出租司机到了，陆重挂掉电话，艰难的扶着霍愉上了眼前这辆白色的车。

　　霍愉很少喝醉酒，但他酒品也还成，喝醉了也就是头昏，没力气，还爱小声的呢喃说话。
　　声音极其小，仿佛只是发泄出来，说给自己听的一样。

　　陆重已经凑得很近了，迷迷瞪瞪听了半天，只听明白一句：“我就想所有的，都是好好的。”
　　陆重回答了他：“我也是。”

　　把霍愉带回家安顿好了之后，陆重没有多做停留，立刻出门，打车去了秦池家里。
　　秦池住的那栋楼房，在和城中村差不离的地方。
　　出租车到的时候，只停在了城中村的众多楼房前，因为这里的小巷子太窄了，车开不进去。
　　而秦池的房子，还在城中村的偏后段。

　　陆重走进去的时候，一路上，巷边的一楼，有不少趿拉着人字拖，捧着瓜子的大妈们坐在门内，吹着哐哐作响的电风扇，操着一口尖利的嗓子唠着嗑，话题无一例外，全是今天警察为什么到来，聊天的声音，不仅尖，还特大，她们在屋内，声儿却像自带广播音效一样，陆重只是过个路，就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样心气高的秦池，住在这样的地方啊。

　　陆重快走到秦池家楼下时，前面有个阿姨正好出来倒水，见了陆重，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冲着陆重笑，涂着浓重睫毛膏的眼睛还向他抛媚眼：“俊哥儿，来玩吗？”

　　陆重胃里一阵翻腾。
　　他正打算快步离开的时候，阿姨突然扔下手里的塑料盆，一双油腻皱巴的手抬起就要来抓陆重：“来嘛——”

　　“我操！”陆重骂了句，直接跑了起来，那老阿姨断然是追不上他的，等他已经上了秦池那栋楼房的二楼了，那糟心的阿姨还在小巷中边跑边瞎叫唤着什么。

　　“这他妈什么地儿。”陆重皱着眉，走到秦池家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秦池很快过来给陆重开了门。
　　这就是普通的破木头门，连猫眼都没有，秦池也就没有提前得知敲门的人是谁的渠道，于是在看到陆重的时候，他不免有点惊讶。
　　秦池没让陆重进门，隔着门槛，他冷淡的问：“你怎么来了？”

　　“你才到警察局，就自己离开了，”陆重露出一个浅笑，“我就想来看看你。”

　　“我不是受害者，最多也只是管了闲事的举报者，”秦池说，“没有值得看的地方。”

　　陆重立马说：“你好看。”

　　秦池抓着门把，准备关门。

　　“等等等等，”陆重立刻扒拉住门边儿，语速飞快的说，“你有什么事情都会第一个想到我，也会叫我陪你吃东西，这说明在你心里我一定很重要对不对？”

　　“不对，”秦池摇摇头，冷淡到有点绝情的说，“你不要这样想，你应该知道，你只是一个我最趁手的，可以拿来发泄，拿来利用的工具而已。”

　　陆重一怔，手下意识一松，门就被秦池大力的从里面关上了。
　　他那样粗鲁，也不怕陆重的手会不会来不及收回去，而被夹伤。

　　一弯银钩似的月亮爬上夜空时，霍愉才悠悠转醒。
　　他倒是没有什么醉酒后头昏脑涨的感觉，脑子很清醒，也不断片儿，记忆都还在。
　　他坐起来，拿过手机，把飞行模式打开了。
　　这是他一个独特的小爱好，心情不好，不想被外界打扰的时候，他也懒得关机，只开一个飞行模式，就谁都打扰不到他了。

　　关了飞行模式，通话记录里弹出来十多个来自伍示的未接电话时，霍愉着实有些惊讶。
　　这不该是头小孤狼会做的事。
　　小孤狼嘛。
　　就该无牵无挂的。
　　自己只是一天没去学校，一天杳无音讯，他就急成这样了？
　　不应该啊。

　　最近的一个未接电话是九点四十五，也就是五分钟前，霍愉躺在床上，看着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最后还是拿起手机，回了个电话过去。

　　伍示的空闲时间，几乎全花在飞鸟重制计划里了，现在，他终于已经把飞鸟的线全部勾完了，正拿着刻刀准备开始刻的时候，手边的手机骤然响了。
　　伍示看到来电显示是霍愉时，无比庆幸自己还没有下手刻，不然，就现在自己听到铃声看到来电显示就手抖成帕金森的那个激动劲儿，准得把整张纸给抖烂了去。

　　“哥哥。”脱口而出这个称呼时，伍示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这算什么，无论称呼，还是语气，像一个找着了撒娇对象的小朋友。
　　太难看了。

　　“哥哥在，”霍愉坐了起来，屈起一条腿，靠着床背坐着，“怎么了？”

　　伍示把手机拿远，深吸了一口气。
　　伍示小朋友。
　　请控制好你的情绪。
　　你已经像一个动不动就撒娇的小屁孩一样了。
　　不能再做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哭包了。
　　你这十七年来任凭妈搓爸打，人追狗咬都八风不动，冷酷无情的坚强呢！
　　伍示咬着下唇，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好的，眼泪控制住了。
　　伍示小朋友你超棒！
　　“你这一天去哪儿了，”伍示平静的问，“请假很正常，但为什么联系不上？”

　　霍愉把手机放到床头，弯腰从床头柜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点上，然后重新靠回床头，深深的吸一口烟，再慢慢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在烟雾朦胧中，他眯着眼睛，笑了笑说：“我就是心情不好，想断联系，休息一天。”

　　“我还以为……”伍示犹豫了一下，换了个话题，“你知道吗？今天何店店也没有来学校，就昨天那个缠了绷带的眼镜男。”

　　“不知道，”霍愉又抽了口烟，“兴许他家里有事吧，请假这种事情，班主任知道了，自然会妥善处理。”

　　伍示其实很想和他说于小涂，何店店，以及高群他们三个的事情，但他又答应了于小涂，不能说出去。
　　信守承诺是基本素质啊。
　　于是伍示说：“我就问问。”

　　“嗯，”霍愉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他把烟头摁灭，对着亮着屏幕的手机说，“如果没事儿，我就挂了，我今天真的有点心累。”

　　伍示说：“你之前是不是说你今天心情不好？”

　　霍愉重新点了根细烟：“是，怎么了？”

　　“我知道了，”伍示说，“再见。”

　　霍愉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没多想，也没想追问，他伸手点了点屏幕，挂断了电话。
　　然后他抽完手里的烟，去浴室洗了个澡。

　　从浴室出来，刚吹完头发，床上的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霍愉看了看，是伍示。
　　他接了电话：“怎……”

　　“霍愉，”伍示打断他，“到你家天台去。”

　　霍愉不解：“什么？”

　　伍示说：“你来就好。”

　　今天的夜晚有星星，漫无边际的闪烁着的星星——感觉能把银钩似的月亮的光芒都比下去的繁星。

　　伍示站在自家天台上，他刚刚搬了三大桶烟花上来，导致全身都是汗，被天台上夏天的热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竟然还有些发凉。

　　霍愉会来吗？
　　伍示走到天台的栏杆边，自上而下的俯视着隔着一条小过道，几米下方的霍愉家的楼顶。
　　他在期待霍愉打着光出现的时候，脑海里突然回想起了有关三年前那件事破败不堪的回忆，这让伍示多少有些头痛和不适。
　　不过，很快，他晃了晃脑袋，把那些回忆给驱逐了出去。
　　因为霍愉推开了天台的门，打着光出现了。
　　因为现在，此时此刻，霍愉才是重点。

　　两个相邻的天台都是黑漆漆一片，只有两片微小的光在热风中摇曳。
　　霍愉在天台上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和伍示家天台面对面的那个栏杆前，对着另一片光大声喊：“伍示？”

　　另一片光没有回答。
　　但霍愉的手机响了，是光打了电话过来。
　　霍愉接起电话。

　　“霍愉，”伍示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打火机，放在手里转着把玩，“你知道吗？在我们这种不入流，稍微大点的地图上都不配被记上名号的小城市，也是有许多好处的，比如，我们是可以放烟火的。”

　　霍愉愣住了。

　　“我小时候，”伍示笑了笑，接着说，“很喜欢看烟花，一看到满天五彩缤纷的光，我就会突然很高兴，我希望你也高兴。”

　　霍愉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伍示……”

　　“嘘，”伍示蹲下来，点燃引线，在引线燃尽的短暂时间里，他退到天台的另一个角落，对着手机，轻声说，“哥哥，抬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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