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后（清穿）

　　深宫几十载，衍春早将弘历的脾性摸得十成十出来。

　　自东海回京不过几日，在书房有金、高二人红袖添香，在后有苏氏温香软玉，果然没几日，衍春便已在上房受了金氏与高氏二人的礼，然后一一给她们安排了房屋宫人。

　　这事她做起来得心应手，只是于她而言，现在重要的却不是后宅二人，而是皇后垂危。

　　衍春自入九月便在病榻前侍疾病，养心殿庭院内的几棵金桂飘香之时，皇后已病的十分严重了，每日内多数时间都在昏睡不醒，少有的清醒时间里，更多的却是靠在床旁捧着几件小儿旧衣落泪发呆。

　　皇帝时常来探望，自然也碰上了这样的时候，第一次碰上着实愣怔半晌，日后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有时在体顺堂门前碰上，衍春却见到了铁骨铮铮的当今皇帝眼圈通红的抑郁情态。

　　以她来看，这里头少不得是一桩陈年往事，只是她做小辈的，断然没有打探长辈旧事的道理，于是每日也仍旧不过服侍皇后汤药，或陪她说说话，更多的时间却是捧着书坐在床旁沉默着。

　　一日，阳光上好。

　　皇后难得清醒，轻轻一嗅扑鼻的桂花甜香，往窗外仔细看了看，笑道：“都说秋日暖阳，陪我出去走走吧，今年的桂花开的倒是好，可惜却没精力再操持一场桂花宴了。”

　　刹那间衍春眼圈儿一红，心头涩涩的，不知是何感想，只是眨了眨眼，掩去了酸涩之意，道：“出去走走也好，今日阳光好，也不冷，皇额娘也该出去散散心了。”

　　一面说着，锦绣已经带人上前，服侍皇后起身更衣，皇后扯了一抹释然笑意：“我是该好好儿出去散散心了，一辈子被捆在这朱门豪宅之内，踩着这四四方方的地，看着这四四方方的天，一行一举都是爱新觉罗氏与乌拉那拉氏的颜面，这样的日子，到底过累了。”

　　衍春眸中的泪再也止不住了，皇后轻声笑着，道：“你哭什么？我算是出头了，你还有得熬呢！”

　　她伸手虚虚点了点衍春的额头，那个阳光温暖明媚的上午，皇后拉着衍春在养心殿的庭院内慢慢地走着，一面絮絮叨叨地与她说了许多的东西。

　　从点点滴滴的琐碎里，衍春仿佛见到了当年意气风发的乌拉那拉氏贵女，也仿佛见到了初入宫闱举止小心的四福晋乌拉那拉氏，皇后一路念叨着，直到走到养心殿门口，转身看着大气恢宏的宫殿，转头与衍春一笑，明媚非常：“这紫禁城，多美呀。”

　　“是。”衍春眼含热泪应了一声，皇后已泄了口气，软软倒在紧紧跟在她身后的嬷嬷身上，衍春忙吩咐道：“快去通知万岁爷与皇室宗亲！”

　　皇后薨逝世大事，不多时皇帝、弘历、弘昼、满宫嫔妃都到了，看着皇后躺在床上虚弱无力的样子，一世手腕铁血为人毒辣的皇帝总算含不住眼中的泪：“玉芳！玉芳！”

　　皇后抬眸轻笑，轻喘了两口气，吩咐道：“扶我起来。”

　　锦绣忙要上前，皇帝已先行一步，一手稳稳地将皇后扶了一起来，依偎在自己的怀里：“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朕和孩子们都在呢。”

　　皇后轻轻笑了笑，环顾四周，叹道：“可惜怀恪未到。”

　　齐妃低头垂泪，闻此心痛更剧，怀恪公主是她所出，又由皇后教养长大，皇后确实将她视若己出。

　　锦绣捧了参汤来，皇后摆摆手：“临了临了，不要这苦东西，去兑一碗蜜水来。”

　　锦绣一愣，低头看了看那参汤，生平第一次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含着一汪泪冲了出去。

　　皇后轻笑一声，扫了弘历、弘昼与衍春吴扎库氏一眼，眉眼间透着温柔慈爱：“你们以后都要好好的。”

　　也不等他们答应，已继续道：“本宫去后，不必过多随葬，只要些日常用惯了的陪我，余下的，凤冠凤袍随葬，那些个中宫所用的首饰便送到内务府封存吧，总归日后，哪一个坐到了本宫这个位子上，她也用得到。”

　　此言一出，皇帝已先攥紧了拳，连声道：“玉芳，朕这一辈子，只立你一位皇后，你去后便是后位空悬，你何苦道此剜心之语呢？”

　　皇后苦笑一声：“您说什么傻话呢？”

　　一面也不顾皇帝了，只是自顾自道：“余下的东西，小辈众多，分给哪个都算不公，左右这后半生病榻之上是衍春服侍的，就都留给你了吧！日后你和老四好好儿过日子，好好儿照顾几个孩子，皇额娘若真能保佑个谁，也盼着咱们衍春好好儿的。”

　　“皇额娘！”衍春眼泪止不住的流，却见皇后已经伸手去握了皇帝的手，有气无力道：“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她猛然顿住，然后一下瘫软了身体。

　　留皇帝颤抖着手去抓了皇后的手，入手已是彻骨的冰凉，他却浑不在意地贴到了脸颊旁，话语中透着无尽的柔情缱绻：“等三年。”

　　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衍春流着泪瘫软在弘历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却不知是在哭皇后还是哭她自己。

　　“娘娘！”锦绣捧着蜜水忙忙回来，见殿内哭声一片便知不好，当下悲戚唤道。

　　当时正是九月末，等上了谥号并送棺椁出京之时，已是北国飘雪。

　　弘历冒着风雪进屋，便见衍春伏在炕上一笔一笔神色肃穆地抄写着什么东西，身上仍是一袭素白旗装，一头乌发只挽了个两把头，除一朵白菊之外再无它饰，当下心中一叹：“皇额娘去世，我与福晋心中都十分悲痛，只是福晋也该主意身体。”

　　衍春慢慢抬头，见他来了也不过缓缓一笑：“是，多谢爷劝导。”

　　一面说着，一面命人捧了茶钟来，将一旁红泥炉上滚着的桂花茶为他斟了一钟：“爷喝点儿茶水暖身吧。”

　　弘历心中叹了口气，到底没说什么。

　　炕桌上正整齐放着一摞宣纸，打眼一扫便是字迹整齐的道家往生经，弘历叹道：“自额娘那儿过来，景仁宫中也是数不清的往生咒，只是那些个佛语太绕口，我看了一些，犹有额娘泪痕在上。”

　　一面说着，只吩咐群青也为他取了一支笔来，埋头照着衍春的字迹仔细写着。

　　这些日子宫中气氛着实低沉，西二所内已许久未闻孩子们如银铃般清脆的快乐笑声了，衍春每日埋头抄写经书，穆清却有了姐姐样子，一面为皇玛嬷伤心难过着，一面却也记得顾好弟弟妹妹，每日定时拉着永琏去探望翼遥，唯恐她孤单。

　　衍春的往生经直抄到了皇后七七，抄过最后一篇，吩咐人在灵位前燃烧，落笔已是眉目清明，眉宇间郁郁之气已散，一举过后天，入先天境。

　　空间里生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自称是器灵，见衍春出关，奶声奶气地来道贺，却听衍春道：“阿满，修仙途，得长生，便注定要孤寂吗？”

　　阿满歪着小脑袋想了一会儿，道：“阿满不知，但看各类仙家传记上，都说为仙为神，要过重九劫数，要摒弃凡间杂念，要了结凡间因果，舍父母血肉，想来便是为了谋求长生，所要付出的代价吧。”

　　衍春一愣，笑了两声：“你这丫头鬼灵精怪的，到拿话给我绕回来了。”

　　阿满撇撇小嘴，道：“阿满哪里绕主人了？分明是在答话呀！”

　　衍春心头轻松，抬手将她抱起，道：“那凡人命数，终究可改不可改？”

　　“凡人命数自然能改，只是改了又如何呢？凡人心思叵测，人家哪里知道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她看了看衍春，一面有些享受她温暖的怀抱，一面却不得不告诫道：“主人，您如今最要紧的却是了解执念，若是执念妄想不断，只怕您是不能突破先天境，得破碎虚空之能了。”

　　“罢了，罢了，和你这小丫头说两句，你却道理一大堆的。”衍春摇头好笑，又仔细思索一会儿，道：“主人有些事儿，得出去了，等有时间再进来陪你。”

　　小丫头撅撅嘴，心里有些不乐意，却还是乖乖地下来，道：“那主人要记得进来陪阿满呀！”

　　“定然记得。”衍春轻轻在她额头上印了一下：“主人保证，会记得进来陪阿满的。”

　　随后一摆手，手中多了一只黑色的盒子，将里头东西拿了出来，却是一颗流光璀璨的石头，阿满坐在那里看着衍春消失，一面好奇那验灵石是要给谁用的。

　　这自然是要给穆清、永琏与翼遥用的，只可惜三个孩子到底是与仙途无缘，验灵石毫无反响，甚至看不出衍春腕上那一道浅浅的痕迹。

　　衍春当时也不过浅笑着道自己的腕子上有一道极为浅淡的胎记，引了穆清好奇来看，得到的结果确实令人心中失落。

　　不过失落的时间并不长，自从打定主意谋从长生开始，衍春便做好了孤独寂寞的准备，此时的结果，情理之中，也不在意料之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