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业寺记事

　　我又去跟李太后告别。
　　她挺好的，真的。
　　她在窗边刺绣，绣的是穿花蝴蝶，非常少女心。
　　她说，孔纯如绣花绣得好，经常给她绣衣服，她从来也没回个礼，怪不好意思的。
　　她说，孔纯如真的蠢得不行，但是对她好，对木元宝更好，当自己儿子似的，可惜被那些女人害的没法怀孕。
　　她说，她李炽一辈子风风火火，到最后了什么都没剩下，她不服气，再来一次她还是得干，女皇帝嘛，第一次提出这个想法大家肯定接受不了，但是也给后世起到了启发作用。
　　她说，其实你也是个好人，好人还是别呆在后宫了，后宫适合狠人呆。
　　她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绿水不是我杀的，她看见我的脸就什么都明白了，当时就撞柱自杀，她真的以为卫翊喜欢她来着。
　　我抱了抱她，除了抱抱她，真的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了。
　　我回了感业寺，住持老妖婆在门口接我，几年不见，她一下老了许多。
　　皇帝没有夺回我的封号，命我带发修行。
　　老妖婆嘲讽我：看不出来，木家皇帝对你还挺有情义。
　　我说，过奖过奖，您毕竟也算他庶祖母，请不要对他怀有太多恶意。
　　她是前朝宫女，太祖破宫之日苟活下来，因弹得一手好琵琶，被太祖看中，半年之内由宫女到选侍到贵人到宝林直至嫔位，比起周柔嘉三人混得不要太好。
　　所以她也算是木如意的庶祖母。
　　还记得那时候她把我装作小太监藏在她宫里，我每日躲在小小的库房，太祖的宠爱日益深重，库房越来越狭窄，我连跑跳都不能。
　　她是怀过孩子的。
　　她亲手打掉了自己的孩子。
　　她抱着我哭了好久，眼泪把我的靛蓝色太监服都打湿了。
　　她说，琅儿，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离开这里，你才能安全。
　　我知道，因为随着我长大，我只会越来越像我的母亲。
　　但是她不必啊！
　　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儿，跟着我母亲的那些年练的一手绝世的琵琶，太祖只会一直疼爱她，即使太祖死了，她有孩子，将来孩子长大成婚，她也是能出宫荣养的！
　　为什么那么怕我死呢？
　　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个被她亲手堕掉的孩子，是我害死了那个孩子！
　　失去腹中胎儿后，她跟太祖说，她福薄，留不住天子血脉，求太祖让她出宫为孩儿祈福。
　　太祖同意了。
　　她又提议，后宫女子若没有生育，也是福薄，不配在宫中终老，不如修一座感业寺，将她们全部迁出宫外。
　　太祖也同意了。
　　于是她坐着摇摇晃晃的马车，车上箱笼里装着缩成一团的我，我们就这样来了感业寺。
　　她是后宫女子最厌恶的女人，也是她们在后宫争斗中失败后唯一的庇护伞。
　　没有她，柯贵嫔，徐贵妃，流光夫人，还有许许多多女人，早就死了。
　　可我越长大，我却越怕她。
　　幼年记忆中那个穿万字不断水青色宫装，黑发如瀑，眼波流转的女人如今干枯消瘦，容颜萎顿，她亲手造了一座城，保护自己和我，也困住自己一生。
　　她为我和我母亲所做的一切，我还不起。
　　她恨我搅和进李太后和木如意的争斗。
　　她说：他们都是你的仇人。
　　我说：可是，我的存在，我母亲的存在，一样害了很多人。
　　前朝大旱三年，就为了我母亲跳一曲塞上飞鸿，父亲在那种时候都还要加收三成赋税建摘星楼，征兆南越半数青壮负石进京，多少人的儿子、丈夫、父亲，都死在了我父母的一时兴起上？
　　木家人，没有做错。
　　啪！
　　她给了我一巴掌。
　　她说：那你回来做什么！和你的狗皇帝在一起啊！你不是那么喜欢他，喜欢皇宫的荣华富贵吗！
　　我回答他：不，我不喜欢皇宫，那里再好，也不如自由。
　　我问她：你以为你救了感业寺的女子，可她们活死人一般了此残生，又有什么意义？如果给她们选，她们又是否愿意到感业寺来呢？
　　我……我想让她们也有机会选一次，哪怕一次。
　　她怔了，我看见一滴眼泪从她眼角落下。
　　我说：也请您，为自己活一次。
　　她流着泪笑着，摇头说：我没有白养你一回，你走吧，我要留在感业寺，只要我在一天，就保一天愿意留在感业寺的女人。
　　我拽住她的衣角，不知为何也泣不成声，像幼年宫变那夜一样将头埋在她怀里。
　　那时外界火光冲天，她拍着我的背说：没事的，公主，没事的，姑姑在呢……
　　“将来哪天我死了，替我弹一曲塞上飞鸿，当年答应了替你母亲伴奏，却终究没成……”
　　“好。”
　　……
　　我学着贞皇后放了一把火。
　　所有人都往出跑，我架着早就准备好的马车，跑在她们前头。
　　一个人突然闯进了我的马车。
　　“刘翠花，你作死啊！”
　　“带我一个啊！凭我们这关系！”
　　“老实呆着，别影响我驾车！”
　　“谢谢你啊……诶，咱们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啥呢？”
　　“卫琅。”
　　“火是你放的吧？”
　　“谁让狗皇帝他妈不给我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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