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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行
永康十八年冬,天降大雪,铁骑踏雪西行。
长安之内百姓借着月色行色匆匆,有些胆大的生了火把抑或点了煤油灯引路,照得一旁城墙影影绰绰,大雪覆上,更添一丝诡异。
“过了城门便安生了。”丞相走得匆忙,且带的衣物不多,冻得久了,说话都不大利索。
雪越发地大,就是长安里平日平坦宽敞的路也不大好走,马车颠簸不已,丞相顾不得这些,只是自己结发妻子许久都不说话,倏地脸上一片温热。
“你打哪儿来的热水?”他小心翼翼地探出身子去取煤油灯,点亮后,这才发觉自己一身黏黏糊糊红色的东西,顿时吓得张大了嘴,却是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马车一路冲出城门,白马受了惊,一脚踩在地上的头颅上,一如长安,破碎不堪。
殿前,夏武帝傲睨万物地坐在高位上,像极了他登基的那日,只是死死地盯着跪在下面的女人,冕旒冠上东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好不动听。原本安分跪伏在地上的女人,不知道为何抬起头。
他还是那般威严,墙上映着他魁梧的身影,往日她瞧着像雄狮,今夜看来,像极了方从地狱爬上来的三头身。
夏武帝原本就极为震怒,看她嫁衣裹身,还敢直视圣颜,拿起手边的砚台猛地朝她脸上掷去,“贱人!你今日不给朕一个说法,休想活着离开!”
盛装而来的女人稍稍偏头便躲过砚台,讽刺一笑:“皇兄要何说法?”
她怕极了气不死皇帝,略沉吟:“对了,皇兄是想问妹妹,肖郎拿了虎令调遣军队之事?”
“肖郎?你以为没有朕的允许,你能嫁给肖恣?”夏武帝快步下来,一手掐住她纤细的脖子,额前青筋暴动,他恨不得掐死她。
丹陛不气也不急,憋红了一张脸,笑得张扬,只一下,夏武帝便惊恐地缩回了手。
“你这贱人惯会使些巫术!来人!将她拖下去关好,若肖恣大胜归来便留她一条狗命,若败了...”
丹陛听着来人的脚步声,大袍一挥,“敢碰本宫者,死。”她说得温柔,就像前两个月同肖恣说话那般,那些人当真怕狠了,一时不敢上前去抓人,丹陛心中悲怆,皇帝怕死,下面的人也不逞多让。
两月前,蛮族过境,夏武帝一如从前,划走了边境五城以求和,自他登基前前后后共划走了十五城,如今边境不过距长安百里,蛮族一旦过境,便直入长安,而大夏如今不过强弩之末。
“没有苟活的肖家,只有战死的肖恣。”他走的前一天,是这般同她说的。
她偷了虎令,皇帝本想留着自保,可惜,她连着禁卫军也一同遣去了,若蛮族现在攻来,入建康就如同过无人之境。皇帝本就不是她亲生长兄,如此,更不用顾及些什么。
永康十八年腊月,蛮族大败大夏国,大将军肖恣身中两箭,掉入江中不知所踪。
夏国大败的消息来得极快,蛮族来得也不慢,恰好,丹陛公主听闻这事时,蛮族大军已到了城门之下。
“将军,求和吧。”昔日丹陛的婢女秋水一身戎装,跪在地上道。
丹陛看了一眼三里外的蛮族大军,朝秋水摇摇头:“我大夏求和又如何,你若想要猎杀一只鹿又岂会在它受伤求饶时放它归去。”她的思绪早已飘远,这天又冷又令人饥饿。
“秋水,他死了。”
秋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
肖将军死了!
“公主!”
她不能独活。
且,在夏武帝拜她为镇国将军而身为皇帝的他早已冒着危险远航至蓬莱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今天要战死在这。
流箭飞来,她脱去盔甲,身穿鲜红的嫁衣,一跃跳下城墙。
她哪里爱她的子民,不过是他爱着,她便也爱着,他死了,大家一同陪葬也罢。
蛮族攻下长安,立国号为大金,完颜氏当权后,感念前朝丹陛公主以身殉国,特赐丹陛公主金棺,葬入西郊新陵。
据说公主入葬时,随同之人入陵后,大门突然崩塌,活活将人埋在了里头,待上头派人来挖陵时,公主的金棺早已被死去的人血染得通红,且蓦然地出现在了主墓的正中央,可抬棺材的人,方进陵墓,便被埋了...
大金元年春,社稷百废待兴,一如雪后的初春。雪化成水,从瓦上落下,淅淅沥沥,若是滴在人的身上,也刺骨。
长安城外不远处的小镇上,因着上一仗打得快,他们百姓未遭受苦难,许多原本从长安出逃的大户人家如今尚不敢回去,皆住在了这小镇上,因而这里的人烟要比别的地方多些。
“你糊涂了不成?现在皇宫是个什么狼窟尚未得知,新帝是个外族人,如何会放过我们汉人?你竟生了去皇宫当差的想法,与其在宫里身首异处不如娘今日就打死你!”
“娘!新帝待汉人不会差,您瞧那位丹陛公主……”
妇人打断他的话:“你还敢提这个,娘可没少听说这其中的事,许多宫里的汉人犯了错被半夜遣到陵里可没有回来的。”
“再说了,新帝可不是厚葬公主,是……”生人越来越多,妇人不敢再往下说。
“娘,您接着说。”
“给娘滚回去!”
客栈的人看过这场戏后也不敢多嘴,大家心里多少明白新帝和丹陛公主的事,这舌根是无论如何都嚼不得。
角落的两桌,坐着七八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这些男人面生,一看便知道不是本镇的人,带头的那个极为俊朗,只是一脸的阴翳和周身的凛冽叫人不敢靠近。
一旁喝着茶的男人欲言又止几番,终是忍不住开口:“将军,咱们何必冒险去救那个毒妇,况且那毒妇早就死了,您身上的蛊早就解了又何必再去寻她?”
那个被唤作将军的俊朗男人一脸的山雨欲来,突然揭翻了木桌,连带着隔壁桌的百姓受惊,他利落地抽出银剑直指那个男人的眉心:“再说一遍?”
那个男人心头一惊,手一抖将茶洒了出去,原本以为将军只是性子清冷了些,虽拒人千里之外,可待人还是好的,不曾想是从未有人摸到他命门。
将军越是冷漠,那丹陛公主就越是要得到他,甚至给将军下了蛊,将军中蛊后对公主极为温柔,真真是将公主捧在手心,恨不得吃饭天天喂着,走路都要抱着。
寻常人看着都觉得有诈,一心扑在公主身上的将军根本听不得外人对公主的诋毁,有人说他中了蛊他也一笑置之。
可是么,将军中蛊后待人亲近得多,也不尽是坏事,可这蛊是公主用自己的血喂养的,一旦将军离开了公主得不到鲜血必然暴毙身亡。
将军出征前,公主解了蛊,解蛊后的将军不复之前,甚至更加易怒,军中好些个兄弟都是不小心冲撞了公主而被将军下令斩杀了。
另一个男人银牙一咬,跪下道:“公主给您下蛊已然是逆天而行,最后不得好死,想必这个公主自己也深知,如今陵墓重军把守,必然是为了伏击将军,还请将军...”
话未说完,已被将军一箭穿心。
“你为何要说她,不得好死!”
眼看着肖恣走出门外,士兵们寒了心,不敢再跟着。
新陵门外重兵把守,肖恣潜伏在远处的深林里细细观察着,这若是说为了抓自己,未免也太过打草惊蛇,若是换作常人必然是派人潜伏在暗处,待自己出现时再一举拿下。
所以这些人并不是为了抓他。
肖恣笑了,丹陛这个魔头确实让人头疼。
这些人是为了守丹陛的,她果真没死。
那他定不能叫她失望。
直至夜深,一把银剑接连穿过十几个喉咙,连身子跌落都毫无声响,死寂中唯有地上火堆燃烧的声音。
里面什么东西,需要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着?
一会见着她,她会怎么骂他,骂他来晚,骂他最近未好好打理自己,胡子都长长了,骂他……给她下蛊。
外人以为是丹陛公主给肖恣下的蛊,实际却是,冷漠孤傲的他,爱上了公主,生怕公主不心悦自己,这才求了他人下的蛊。
心悦他的女子几何,可他偏偏爱上了丹陛公主,她温柔如水,有趣,他爱唤她丹陛女魔头,同她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让他……恨不得死在她怀里。
战事来得急,他逼不得已解了蛊,见到她平日里的笑颜变得冷若冰霜,他便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给她下蛊,更不该解蛊!
她是他的公主啊!
他不做什么将军,不为什么国家,他只想将他的公主救出来,一起厮守。
嘀嗒
是水声?
丹陛一再揉眼,眼前仍旧一片漆黑,心里不安极了,每滴一滴水,眼皮就跳动一下。
她不是死了么?
四处摸索,丹陛摸到了打火石和一根蜡烛,点亮后,才勉强看清。
客栈?
这客栈阴深至极,且不说没有人气,就是其他东西,也是潮湿的。
她打开房门,看到楼梯时头皮发麻,为何楼梯会正对着房门。可双腿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她分明不想去!
丹陛才发现自己穿的仍是当日赴死的红嫁衣,不知为何今日竟觉得这红色诡异极了。
楼梯很长,她的蜡烛照不到下面,可她总觉得这蜡烛能照得远远的。
是她双眸看不见下面!
她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走了一阵子,看到底了,下面正有个男人浅笑盈盈地朝她伸出手。“丹陛女魔头。”
“肖郎!”她心中喜悦满盈,快步下去,扑倒在肖恣怀里。
“肖郎,你回来了。”
“肖郎,让我瞧瞧你的模样,可是瘦了,瘦了我可不依你,本公主将你养得肥肥白白的可不是让你自己糟蹋去的。”
丹陛唠叨许久,可心头的不安一直未消散,她总觉得肖郎哪儿不对劲,自己身子也不大对劲。
是矣!他身上没有丹陛喜欢的味道!
丹陛想要推开眼前的人,却为时已晚,察觉到自己越发地无力,心里悔恨不已。
眼前的亮光逐渐消失,连耳边的滴水声也渐渐没了,她想要说话,也说不出话。
七窍尽封。
是啊,肖郎早就死了,她也死了。
那我是谁?
这是哪层地狱?
肖郎可在这一层?她没想过死后尚能清醒,若这般……若这般,肖郎在哪儿?死了也定能相见吧?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见肖郎了…
她还奢望着肖郎拥她入怀,哄她入睡,肖郎最爱吻她额头和鼻尖。
若她和肖郎不生在这朝代里头,定能白首。什么下蛊不下蛊,怕是他和秋水都被她蒙在鼓里,那蛊,本就是假的。
她的肖郎,看着冷漠孤傲,却是让她爱得心痒痒,他那般的惹人怜爱,让她恨不得同他夜夜笙歌。
大金元年三月,冬去春来万物生。
一匹快马踏过泥泞的乡村小路,朝着荒芜人烟的一座山头去了,他身披黑色斗篷,连带着他怀里的人也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见到一点光亮。
从长安到这里,他跑死了三匹马,恨不得马上就出现在这座山里,山里住着一个老妇人,当初这个蛊便是她给肖恣的,她神通广大,定能救她。
他看着怀里的人,双眸仿佛剩下万千星宿。
“肖郎眼里有光。”她曾这般说。
他看着她时,笑弯了眼,仿佛在告诉她,他的一切皆为她所有。
陵墓外的士兵是为困住丹陛和里面的鬼祟,这才安排,这些士兵常年刀尖舔血,煞气重于常人,方镇得住里面的东西,他们在她身上画满咒语,让里面的鬼祟寻上她,让她的鬼魂日日遭受苦难。
新帝表面为讨好汉人而厚葬丹陛,实际却是心胸狭隘,只因肖恣战乱中射杀了新帝的嫡长子。
新帝分明是明知他未死,逼死了她心爱的女人,好叫他也永失所爱!
“好在,你还是我的。”他看着她全身密密麻麻的咒语,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那个妇人给了他一瓶水,让他将丹陛身上的咒语擦去,如此,丹陛能偷得三日的阳寿。
“可她醒来却不会记得你。”
可那又如何?
丹陛还是他的丹陛,一如当初她温柔地唤他帮她挽袖子,要他打个结。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沐浴过后,身上还是他熟悉的,喜欢的体香,他喜欢极了,怀念极了。
“你是谁呀?”他们住在附近的小村庄,丹陛醒来说的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肖恣扶她坐起来,傲慢地冷哼一声,“我是你的夫君,肖郎。”
丹陛脑子里一片空白,抓不住任何关于眼前人的东西,可当他俯下身来扶她时,她的身子竟险些失控,要去抱他!仿佛她生来,就该做这样的回应,熟悉得入骨入髓。
丹陛看着这样一个俊朗的男人忙了许久,最后给她端上一碗粥时,她笑着扑去他怀里,还撒娇道:“我要肖郎喂我!”
语毕,自己身子一僵,连忙推开了他。
肖恣连忙把她拽到自己怀里,他欣喜若狂,就算她不记得他了,可她的身体却没忘。“喂我的丹陛喝粥。”
早饭过后,肖郎说要带她去海边,她从未去过海边,欣喜地应下。
“丹陛可知东珠从何而来?”他抱着她骑在马上,温声细语。
丹陛撅嘴:“不知。”
肖恣有心要逗她,冷哼一声,道: “也是,乡下妇哪里能见到这些好东西,更别说知道它从何而来。”
丹陛想也不想便道: “哼,我们长安的皇家人哪儿需要自己下海捞东珠,多的是人上贡!”
她为何说自己是长安皇家呀!
不曾想肖郎低头便吻在她脸上。
她她她……她好生喜欢……
第二日肖恣带她去插秧,丹陛站在田埂上死活不敢下去,方才才见着许多水蛭,她哪儿敢下去。一群妇女见人,接连打趣她。
“我的鞋袜脏了,穿不得了,肖郎一会背我回家。”
“我的丹陛说要背,那就背。”
她趴在他的背上,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味道,昏昏欲睡。
就在她快要睡着时,肖郎突然道:“若有下辈子,你仍会爱上我么?”
丹陛亲了一口他的脖子,觉得又香又甜,心情愉悦,“若有下一世,我也定会爱你,用尽办法求得你。”
他突然将她抱到眼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连呼吸也喷洒在她脸上,笑着问她:“你为何这般惹我疼爱。”
偏生她傲娇惯了:“谁叫你长得好看!”
谁又叫你待我这般温柔,你方是那个天下最惹人疼爱的人,美人尖可爱,高鼻梁可爱,薄唇上的小唇珠可爱,哪儿哪儿,都可爱。
第三日她央求他不要伺候她沐浴,她想自己沐浴!从她醒来那日,衣食住行都由肖郎伺候着,一点都见不得她劳累。可她今日想自己沐浴,他若想同自己一起洗,往后多的是日子。
肖郎第一次不悦,他不许她自己沐浴,丹陛看他双眼红红的,心疼极了,便也不再任性,不再提及此事。
“肖郎,那些人为何要在我们门前放棺材?好不吉利!”丹陛趴在木桶上,朝身后正在帮自己揉背的夫君看了一眼。
“许是送错地方,夫君明日去骂上一骂。”
“我明日也要一同去骂!”
肖恣笑骂一声:“毒妇!”
沐浴过后,丹陛乏得不行,却听闻枕边人说道:“夫君今夜毫无睡意,你陪陪我说话好么?”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迷迷糊糊,“我要夫君给我说书。”
对这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无理的要求,肖恣宠溺地应了:“好。”
“前朝有个公主,她生性温柔,外人瞧着她像是能母仪天下的女人,终日看四书五经,熟知乐礼,可这只是她的一面……”
“可有人爱这么无趣的女人?”丹陛意识有些不清了,却还努力认真地听着。
“有个男人深爱着她,这个男人知道她活泼,可爱得紧,于他而言,公主是他生来二十多年唯一一束照进他心头的光,他待公主虔诚,恨不得把心掏给她……”
肖郎低下头,看着早已睡着的人,伸出手仔细抚摸她的长发,她那闭上了的摄魂夺魄的眼睛,她的唇,她的鼻子。
从他们相知,相遇,再到相爱,“公主被他的夫君救出了陵墓,可公主早就在国破那一日跳下了城墙,只因她以为她的夫君早已战死,她的夫君疯魔,带着她的尸首前往圣山找到了先前的老妇人,老妇人给了驸马一瓶水,公主喝下水后,竟活过来,此后公主和她的夫君厮守了几十年,寿终正寝时葬在了一起,睡同一副棺。”
“丹陛,你怎睡得这般沉,肖郎唤你,你都不醒来。”他用力地擦了丹陛脸上奇怪的文字,无论怎么用力,都擦不掉。
“明日早晨你想喝什么粥,肖郎熬给公主。”
“你不是要去看海么?”肖恣一脸的平静。
“身为一国公主还妄想同我去插秧。”
“你若醒来,我便应了你。”
“你再不醒来,我便娶了长安那位名字与你相近的官家小姐。”
他双眸之中的星宿不在了。
他叹了一口气,“罢了,是夫君不对,吵着你。”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瓶子,尽数倒入口中。
夜深,村里灯火阑珊,几个村民聚在一起。
“明日就去瞧瞧怎么回事,怪吓人的,若是不妥便把他赶走。”
“我就说那个男人来了三日成天抱着具摔烂了脸的女人尸首,还同她说话,这能是正常人嘛!”
“他门前还放着副棺材,看着着实瘆人。”
大金元年三月中旬,离长安几百里远的村落里,大将军肖恣,殒了,村民将大将军同他身旁的女人一同放入了门前的棺材。
同棺入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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