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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梦
这是我第十三次看到顾惜朝,每次他来医院,我都要开给他少量的安眠药。他患有某种奇特的病,至少我不知道病因究竟是什么,只知道他经常做梦。
“我昨天在梦里已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傅医生,你知道的,一开始只是一两个时辰,但每梦到一次,梦里走过的时间就越长,现在变成一个月。”他脸上露出迷茫的神情。我心里感觉很微妙,因为顾惜朝说的是“时辰”而不是小时,他的一些用词已经开始趋向古语,但或许他自己没有察觉。
“我还是想,这应该都是你的幻觉,上次我们已经做过检查,你睡着之后很平静。”
顾惜朝第一次来就诊时就说,他总是做一些古时候的梦,梦境里的人物、细节都异常真实,奇怪的是他从小对历史都没有过什么兴趣。
而且更奇怪的是,他在梦里呆的时间一次次变长,尽管对旁人来说一夜就是一夜,但顾惜朝在这一夜时间里可能已经过了许多天。
“最近我开始梦到一些血腥的事,在梦里杀人,虽然不是我自己动手,但毕竟那些人都接连着因我而死。”
我想了想,有些踟蹰地说:“顾先生,梦其实都是现实的倒影,你最近是不是看过一些过于暴力的电影之类?”
“不,我工作很忙,很少看电影。”
“那,你有没有经历过或者看到过什么流血事件?这些事件看似印象不深,但往往会在梦中重现,甚至放大。”
顾惜朝低头回想了一会儿,苦笑道:“如果削苹果削到了手指也算的话。”
我一听之下很想笑,但职业道德让我保持了温和冷静的表情:“或许你是个非常敏感的人。”
“傅医生,这些梦对我的现实生活造成了很大影响,不说梦里死了多少人,单是我的记忆就混淆得厉害。今天早晨醒来,我呆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我生活在现代。而且昨天的事对于我来说等于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工作上许多安排在我脑子里都开始模糊了。”
“安眠药没有效果么?”
“一开始还有效,但现在梦还是越来越频繁了。”
我皱眉,这的确有些棘手。
“顾先生,如果你最近工作不忙的话,我建议你暂时住院观察一段时间。你应该知道,安眠药不能够长期服食,而且从你第一次来找我到现在,你的梦是逐渐加长的,如果病因一直找不出来,我不希望以后发展到一梦好几年。”
我还是笑了,顾惜朝也笑了,他笑起来头发也跟着颤动,我才看见他的头发有些自然卷,先前太短了没有发现。
顾惜朝住院之后,我再一次给他做了检查,观察他的睡眠状况,然而情况依旧和上次一样,脑波显示很正常,他的睡态也很安详。这一晚他没有服用安眠药,我想他应该还是会做梦,我没有叫醒他。
第二天他醒来后一脸迷惘的样子,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知道他又在梦里过了多久。但过了会儿他像是清醒了,点头说:“傅医生。”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么?”
“我仍然在做梦,不过梦里的杀戮似乎已经到了尾声。”
“也许这一切都会结束了。”我吐了一口气。
“不,我开始梦到新的情节,因为杀人过多而且事败,我开始逃亡,后来居然被仇人所救。”
我听着他的描述,觉得简直像在写小说,如果他是个作家,他的梦境大概会为他提供丰富的灵感。
而顾惜朝说完,只笑了笑,他居然笑得很温柔。我一直觉得顾惜朝是个比较冷淡的人,因为平时他就算在笑,也总让我觉得有些疏离。
“看来梦里还是有好事的?”
“嗯……应该算是好事吧。”他含混着回答。
我没有继续追问。
这一天我在放映室里给他看一些录像,是专门为精神病患准备的,虽然他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但我觉得有必要。录像的内容是一些自然风光,天空,宇宙,大海,阳光,非常令人心旷神怡。这些画面对人的精神有很大的改善作用,使人视野开阔,心情舒畅。大多数病人在看的时候都能够渐渐从自己的世界中走出来,被画面吸引而目不转睛,但是我发现顾惜朝有一些心不在焉。
“顾先生?”
“嗯?”他猛然抬起头来。
“你在想什么,方便说说么?”
“我……在想梦里的事。”
“那只是虚无的梦而已,你必须从梦里走出来,治疗是需要配合的。”我轻柔微笑,这种笑是职业化的,对于病人也有一定的安抚作用。
可顾惜朝听了我的话之后,神情却冷了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蹲在他面前问:“……你,不想从梦里走出来么?”
“我不知道,我已经有些分不清楚。”
“你有你的事业,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觉得为了梦而放弃所有值得吗?”
“现在的情况是我在梦里的时间比现实长上很多倍,有时候我觉得现实才是一个梦。究竟是我梦见了古代的我,还是我在古代做了一个未来的梦呢?”
我有狠狠掐他一把的冲动,告诉他现在才是真实的,但他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笑着说:“傅医生,其实我在梦里也是有感觉的,被打,被刺,被……”他顿了顿,轻轻咳嗽了声,脸上竟然浮起了一点浅浅的红,“它真实得跟现在没有任何差别。”
我第一次觉得我是个失败的医生,我被病人的梦境打败了。
如果他的梦已经彻底盖过了现实,我真的还能把他从中拉出来么?
而且他的含糊其词让我对梦的内容产生一些怀疑和好奇,我想知道他最近究竟在梦些什么,至少刚开始的时候他每个细节都会向我叙述,我从那些细节中还可以推测出他大概梦到的是宋朝时期。
他还说梦见过我,虽然我觉得这是在开玩笑,没有怎么在意。不过我想,如果他真的梦见过我,大概我现在已经不在他的梦里了。
这样想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有点儿遗憾。
午后,我约见了精神科的同事息红泪,她对这个病例非常感兴趣,但我不确定要不要把顾惜朝转入精神科,毕竟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有些打击。
息红泪提议她参与治疗,但治疗不以精神科的名义,我同意。
这之后,息红泪用了很多种方法试图了解顾惜朝的梦,包括催眠。
我无法参与催眠过程,这是不允许的。事后息红泪告诉我顾惜朝在做梦时思路非常清晰缜密,简直像在密谋什么事件。
我叹气说:“我早想过,如果他是个小说家,估计灵感多多。”
息红泪耸了耸肩:“跟他的梦比起来,我觉得现实无趣极了。”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接着她靠近,小声说:“最奇怪的是,我催眠他之后,他经常提到一个人的名字,戚少商。”
我睁大了眼睛:“戚少商?”
息红泪的神色非常古怪:“是呀……不过可能只是同名而已。”
我知道她的男朋友就叫这名字,有时会来医院接她下班,长得挺不错。
大概是巧合。
虽然我们从催眠中了解到一些内容,但息红泪也无法检查出病因,这真是一个谜团。而且顾惜朝梦里经过的时间果然也越来越长,从一个月到几个月,后来甚至发展为一年,甚至好几年。
我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没想到那句“一梦好几年”会一语成谶。
顾惜朝每次醒来,都要花越来越长的时间才能适应现实,他总是睁开眼睛便朝身边望去,仿佛床上还应该有另一个人。
有一次,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床上,有些惊慌地喊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戚少商。
还是戚少商!
我当时说不出话。
他看着我,犹疑了许久,才说:“你是……傅医生。”
他的样子很失望。
我们其实昨天才见过,我看着他睡着,但他梦里太长,似乎已经将我忘了。而且他已经越来越不愿意接受现实,也许梦境里的生活更美好。
这件事情我觉得不能告诉息红泪,我开始阻止她介入治疗,她虽然有些不解,但仍旧尊重我的意见。我从其他同事那儿打听她男朋友戚少商的消息,听描述似乎跟顾惜朝的梦境没有任何联系,他们也从不认识。
我松了口气。
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医生,应该相信科学,但现在我已经没有了治疗他的意图,他似乎也不接受。
医院是个平静的地方,他整天呆在病房里,令人有种一日千年的错觉。
究竟梦能把人拖累到什么程度?他真的只是在做梦么?
半个月之后,顾惜朝向我提出出院。
那天天气极好,阳光照在他簇新的白衬衣上,镀出一层动人的柔光。他的确是走进阳光中了,可我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心里发冷。
他大概是想彻底地活在梦里。
回到诊室后,我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戚少商。
联想到那些事,我的笑容难免有些尴尬。
“来接息医生?她还没有下班。”
戚少商轻轻叹了口气,说,“不,傅医生,我来找你。”
“找我?”我一时反应不及。
“看病,不行么?”他笑着说。
我坐下,尽量甩开脑中奇怪的念头,柔声问:“怎么了?”
戚少商注视着我,但又好像根本没在看我。
他眼里带着一种着了魔似的光彩,说:“我最近开始做一个梦,而且梦里的时间,越来越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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