轶录

　　赤烟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意外。

　　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彼时她不过十八岁，刚刚在道上闯出一点名气。恰逢道上一位有名的富豪结婚，近日风头正盛的她也得了张邀请函。

　　一如大部分富豪一般，婚礼举办的地址选在了豪华的海上游轮。

　　富豪虽非油光满面、满脑肥肠，但也的确算不上英俊潇洒，新娘倒是不出意外的年轻漂亮。听说这已经是他的第六位真爱，自与第一任夫人离婚后至今近三十年，富豪来来回回办了四次婚礼，富豪的儿媳对婚礼策划都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见解。

　　昂贵的名酒，奢华的大厅，漂亮的晚礼服，笑得礼貌又虚伪的来宾。新娘笑容甜腻，挽着富豪的胳膊，一桌又一桌地敬酒，偶尔会有一两名打扮精致的女人借机凑上去，富豪笑着避开两步，却没有阻止对方往他口袋塞名片的动作。

　　赤烟觉得有些无聊。

　　于是她走出大厅，来到甲板闲逛。那时已近傍晚，大厅中刚结束了一场热闹非凡的拍卖会，来宾大多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休息，为晚上的舞会做准备。甲板上也有出来吹风的人，或是约会，或是看海，或是摄像，悠闲又浪漫。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船头，这个一般来说会有不少人赏景的绝佳之地，如今却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影。她眯着眼，百无聊赖地四处闲转，目光突然捕捉到一片飞舞的银白色。

　　那是十四岁的血蒂莎。

　　一个人坐在原色的长椅上，腰背挺直，留给后来人一个安静的银白色背影。

　　或许是太过无聊，或许是一时兴起，又或许是真的有缘，赤烟没有像遇到之前的人一样果断选择走开，而是慢慢走到血蒂莎旁边。

　　长椅虽然还有不少位置，但显然这并非游轮自带的设备，而是旁人移至此处。于是她撩了撩被风吹到眼前的头发，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你在看海吗？”她问。

　　“不是。”好一会儿对方才慢吞吞地答。

　　“那你在做什么？”

　　这次血蒂莎回复得很快，偏头看了她一眼，似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猜不出来。

　　“看日落。”

　　因为转头而看清她容貌的赤烟一怔。

　　那是一双红宝石一般清澈透亮的眼睛，安静地镶嵌在白瓷一般的脸庞上，没有一般人带红色美瞳的违和感，漂亮得不像是活在三次元的人。

　　银发红眸，白肤长裙。是在cos哪个吸血鬼角色么？或许是哪位宾客带来的大小姐吧。

　　于是赤烟也没放在心上，托着下巴，随意地找话题，“我猜你姓血吧？”

　　她对吸血鬼文化了解不多，记不得那些拗口的西方名字，左右只是无聊随口猜测，不妨便往吸血鬼题材中绝不会缺席的血元素上猜。

　　血蒂莎似乎有些惊讶，“你认识我？”

　　赤烟被逗笑了，觉得她大概就是个热衷吸血鬼文化入戏太深的中二期孩子。

　　没说出来招人厌，只是笑呵呵道：“我瞎猜的。”

　　血蒂莎接受良好，没多问，点了点头便转回去，自顾自欣赏海上壮阔优美的日落。

　　赤烟却被她提起了点谈话的兴趣。这个自称姓血的小孩儿既不盛气凌人，也不聒噪讨厌，安安静静的，相处起来还挺舒服。赤烟终归不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又无聊了一两天，难得遇上个还算顺眼的，挺开心地逗她聊天。

　　“我可以问问你的名字吗？总不好一直叫你‘喂’、‘小朋友’或者‘美丽的小姐’？”

　　赤烟饶有兴趣地问。

　　被问者陷入了沉默，时间停顿之长让赤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热情吓到了小朋友。又或者是她的问法让小朋友感觉到了危机，听说豪门贵族家的孩子都被叮嘱过不能随便泄露自己的信息。

　　于是赤烟挠了挠头，看了看对方口中的日落之景，想了想道：“是不是太唐突了？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赤烟，赤色的‘赤’，烟云的‘烟’。”

　　这名字一听就是个假名。

　　在网络繁荣的时代，几乎人人都有好几个账号，同时具备数个不同昵称，像这种搭配一听就不是真名。赤烟想，这下该明白她不是在试图窥探隐私，只是想有个暂时称呼她的代词了吧。

　　银发红眸的小女孩垂了垂眼，似乎正在思考她说的话，几息后，她转过头，安静地看进她眼底，神色间似乎多了几分认真，“我叫血蒂莎。并蒂莲的‘蒂’，莎草的‘莎’。”

　　赤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好啊，血蒂莎。很高兴认识你。”

　　她觉得自己这方法果真用对了。就对方感兴趣的落日取名，既表达了真意，又显示了自己的友善。对方一定也听明白了她的潜台词。血蒂莎这三个字一听便不是真实姓名，哪儿有人姓血的，名字还这么奇怪。可能是她cos这个吸血鬼时用的艺名吧。

　　或许是因为方才对她的冷落令对方有些过意不去，这个艺名叫血蒂莎的小朋友接下来对她的主动攀谈不再像之前那么冷淡，虽然话仍旧不多，但也算是有问必答。

　　赤烟想，挺可爱的个小朋友。

　　赤烟深谙与人相处的禁忌，没去问她的生活，更没有试图挖掘她的隐私，只是就着吸血鬼这个话题和对方聊了起来，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她二人在这个话题上分歧还不小，赤烟迷茫地看着对方，难道如今十八岁的自己已经不算年轻人了？怎么对方提到的好多回答她都听不明白？她摸了摸下巴，感叹如今的文化实在是太繁荣多元，就是吸血鬼文化也延伸出了如此多分支。

　　聊天的时间并不算长，待太阳完全埋进山底，天空中赤红色的晚霞逐渐被蓝灰色的烟云代替，鸦雀回巢，夜晚逐渐降临，血蒂莎便向她辞行。

　　赤烟没做挽留，也没询问联系方式，只是笑眯眯地目送对方安全离开甲板走进大厅，随后便继续无聊地盘腿坐在原地，看着远方灯红酒绿的城市发呆。

　　婚宴结束后，赤烟便火速离开游轮，继续过着随时取假名于刀口舔血的日子。

　　她没将那天的那个意外放在心上，只当作一段还算愉悦的过往。至于赤烟这个临时假名，她早就忘到了九霄云外。实话说，她用过的假名多如过江之鲫，就是她自己都不一定能每个都记得清清楚楚。

　　直至几个月后她任务失败身受重伤，好不容易逃过追杀，踉踉跄跄躲进一条破败小巷，意外遇上了恰巧来此找人的血蒂莎，她才记起了那个曾经随口一编的假名。

　　“赤烟？”

　　对方似乎有些惊讶。

　　“嗨——血蒂莎小姐，又见面了呀。”

　　“你似乎不太好。”说话的是个陌生的女人，穿着青色的长衫，站在血蒂莎的身后，看着她的目光中似乎有些轻微的不喜。

　　赤烟“嘶”了声，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勉强笑了下，“……啊，今天的运气有些糟糕。”

　　再之后，她便被两人救了回来，住进了临近的一间私人公寓。

　　卧病在床的日子里，血蒂莎来看过她一两次，只是她似乎很忙，往往待了不过半小时，又要急忙忙离开。更多的时候，来探望她的还是那名着青衫的女人，她从照顾她的私人护工口里知道了她的名字：青檀。

　　某天，青檀照例来探望她，护工识相地主动关门离开，给她们腾出相处的空间。

　　“赤姑娘，此次是我私自前来，很抱歉打扰了你休息，冒昧前来，只是想向你提出邀请，不知你可有意向加入我们景煆？”

　　赤姑娘？

　　赤烟为这个称呼一怔。

　　“……你叫我什么？”

　　青檀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颔首道：“抱歉，我忘了你们这里不兴叫姑娘。那我可以称呼你为赤女士吗？这似乎是你们这里通行的叫法。”

　　赤烟迷茫了。

　　根本不是姑娘还是女士的问题，而是为什么会有个“赤”在前面？她抓耳挠腮，恍惚中想起了那个记忆中似乎还算愉悦的傍晚，后知后觉，那个小孩儿难道真的以为她叫赤烟？不可能吧，是个正常人都清楚这就是个临时昵称。难不成是在故意讽刺她？她盯着青檀的神色试图破解……半晌迷糊了，如此认真诚恳，实在不像。

　　她试探地问道：“血蒂莎是……”

　　真名？

　　青檀神色中又透露出几分初见时看到的不喜，她克制着情绪尽量平静，“我们景煆的公主。”

　　顿了顿，真诚道：“我不太习惯听到旁人直呼公主名讳，所以很抱歉我有时会忍不住情绪，无意识做出一些可能冒犯到你的举动。还请你见谅，我也会尽量、尽快调整好自己。”

　　赤烟完全愣住了。万万没有想到那日对方告诉自己的竟然真的就是她的真名。

　　后来青檀继续和她聊起了景煆，大多是些不透底的表层信息，听起来零散而又细碎，模糊而又玄幻，好歹是让她稍微弄清楚了点她口中的“景煆”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靠着床头，目光发虚，微微上浮飘到了天花板，不经意地想起了那个的确很美丽的黄昏。

　　波光粼粼的海面因为日落的光芒，呈现出一片橙红色的海洋，像是流动的岩浆，却失了伤人的锋芒，带着水的温柔。那是诗人口中经久不衰的话题。

　　“好。”

　　她同意了青檀的邀请。

　　或许是因为救命之恩，或许是因为太过无聊，又或许只是因为迟来的中二期，她同意加入了这么个听起来天方夜谭的组织。

　　她笑起来，伸出手，“我叫赤烟，请多指教。”

　　青檀一愣，但到底来此地已有一段时间，多少了解了一些本土国际礼仪，于是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伸出手与她相握，脸上露出点真挚的笑意，“我叫青檀，欢迎你的加入。”

　　赤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便有了个固定下来广为人知的姓名。

　　正式加入景煆后，经陈夫子解惑她才知道，原来云岚是有“赤”这个姓氏的，不同于二十一世纪的只是流传于历史中的一个传说，在云岚，“赤”这个姓氏常见又普通。

　　她好奇地问：“那你就是姓青咯？”

　　然而青檀否定了她的猜测，“不是，我名青檀，无姓氏。”

　　赤烟微微一怔。

　　一时有些失语，只讷讷地“哦”了声。

　　那只是一个短暂而又平常的对话，她却莫名记了很多年。漫长的日子里，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识过千奇百怪的故事，那些传闻里，似乎都少不了几个类似青檀，或者说也类似于她赤烟一般的人物。

　　他们或许是档案里一个机械冰冷的编号，或许是牙婆手中一个又一个的“春花”和“秋月”，或许是只有自己才能理解深意的“丁香子”，又或许只是说书人口中一个懒于过多描述的村口大妈，往事只有自己才清楚，断裂式地出现在某个记忆点，随后又匆忙忙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只留给了旁人一个便于记忆的特征，或是跛脚、或是笑容可掬，或是身材瘦高戴着无框的金丝眼镜。

　　那是她的视角里的别人，也是别人世界里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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