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关系

　　“哥，哥哥……”江陵全身想要抵抗什么似地紧绷着，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浴缸边沿上的手指抓得骨节分明，陈清扬一边熟练地应声加速，一边偏过头注视着少年仰在他肩头上幼嫩的侧脸。
　　江陵的五官都随他母亲，尤其那双杏仁圆眼，更和他母亲一个模子刻出来似地晶莹透亮，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微微发红、水光涣散，令陈清扬一时想起他母亲弥留之际恍惚迷离的样子来。
　　那个时候他母亲偷/情生子刚刚坐实，被陈峰下令打得全身骨折、内脏俱裂，扔到陈家郊外的一座二层小楼里面等死，陈清扬不吃不喝地在陈峰房门外跪了两天两夜，只求他铁石心肠的父亲能允许医生帮他母亲救治，哪怕只是把个脉也好，可一直到他母亲去世，陈峰都没有因为念及十多年的夫妻情分而网开一面。
　　陈清扬不记得自己具体跪了多久，他只知道当老管家颤颤巍巍地跑来喊他，说夫人不行了叫他过去的时候，他又累又怕，眼睛失了焦，腿也软得几乎站不起来，他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当时是怎么被带去城外的那座小院的，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的身子正以一种奇异的方式被老管家和他父亲几个手下架着朝那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拖拽进去。
　　那是陈清扬此生再不想多经历一次的绝望，从楼梯口到卧室那段短得不能再短的路程里，恐惧占据了他的大脑，冷汗湿透，浑身发抖，全身上上下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抗拒，他疯狂地想要往外逃，逃离这个肮脏人间地狱，可是老管家冰凉遒劲的手指掐着他幼嫩的手腕，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一寸寸地把他拉向门后的深渊。
　　昔日高高在上的陈家主母已经两天食水未沾，全身的血液正在流尽，身体变得像石块一样冰冷，细菌从内脏的最深处开始滋长，一点点地腐烂，污浊的空气里充斥着令人心悸的恶臭，年仅十四岁的陈清扬紧贴着墙壁，站在离床最远的位置，远远地望着，望着黑暗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一点点地黯下去。
　　那种绝望、无助的恐慌感给幼年的陈清扬心里扎下了阴暗的深根，以至于使得在他最隐秘的内心深处，居然有了弑母的冲动，他想让承载那些苦难的身体尽快结束，以了却在这人世间没有尽头的煎熬和挣扎。
　　从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家里那座度假用的乡间别墅，一直到陈峰死后他接管了陈家，接任当晚的第一件事就叫人把那座小洋楼烧了个一干二净。
　　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母亲临走前那双充满慈爱的杏仁圆眼，不会忘记老管家最后把他推到母亲的身边，在腐烂的腥臭味中间，他母亲气若游丝地把江陵托付给他：
　　“……江陵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孩子，一切都跟他无关，虽然他不是陈峰的儿子，但他永远是你的弟弟，从今往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照顾他长大成人……”
　　陈清扬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许久，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早已远去的温热酸楚，他慢慢把额头顶上江陵后脑勺的反骨，暧昧地蹭了又蹭：“……江陵，”他轻轻地说，“你的眼睛……好像妈妈……”
　　江陵转回头，从掺杂着巨大愉悦感的急躁中艰难地挣扎出来，舔着干燥滚烫的上唇喘息着问：“哥哥……你……你是想妈妈了吗？”
　　陈清扬被他问得恍了一下神，不觉手下一松，一股热浪从掌心喷涌而出，江陵高高仰起的头在他肩上颤了一下，露出少年颈项处精致小巧的喉结来。
　　陈清扬愣了两秒钟，总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此时煽情尴尬的氛围，可一时又想不出说什么好，脑子一抽，握着他弟弟刚刚泻下来的绵软，随口就来了一句：“呦，这么快啊！”
　　话音刚落，江陵眉峰一跳，脸色巨变，强忍着尚未消退的痉挛，红着眼猛一个回手，狠狠一巴掌就甩在了陈清扬脸上：“混蛋！”
　　不知道那位那里来得手劲儿，再加上陈清扬在地上蹲久了腿麻，一时没有提防，直接被掀了个四脚朝天，捂着脸在地上打滚，疼得倒吸凉气。
　　暑气消退的时候，江陵的手已经好了个差不多，天高气爽、风轻云淡，正是适合户外运动的好时节。
　　陈清扬心里一直记挂着给他弟弟配枪的事，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留意各地的枪械展会以及各枪械公司发布的新款民用枪/支。
　　考虑到他弟弟的力气和接受能力，陈清扬觉得他暂且用不到那种太专业的手/枪，对于江陵来说，身材轻巧、携带方便、射击容易这才是重中之重。毕竟越简单的武器越可靠，也越适合自卫用途。
　　去靶场的路上，陈清扬从车前座下拿出了提前给他弟弟藏好的惊喜－－一支s333系列的袖珍自卫手/枪。
　　袖珍手/枪的包装盒也比一般的要小巧，看起来很精致，陈清扬神秘兮兮地把它放在江陵腿上，让他弟弟亲自开启这把属于他人生中第一把防卫武器。
　　江陵当然是给足他哥哥面子的，眼里泛光，双手颤抖，箱子还没开就激动地大喊：“哇！好威风的……”
　　箱盖缓缓揭开，江陵的尖叫声戛然而止，他直眉愣眼地盯着箱子里面的东西看了半晌，皱了皱眉，侧过头问一旁的陈清扬：“……哥哥，这是枪吗？”
　　陈清扬把墨镜推上去，凑过来往盒子里瞧，激光切割的填充泡沫里嵌着一只成年人手掌大小的袖珍转轮手/枪，握把的长度不变，但是枪筒却比正常的手枪短了一半，扳机很长，到握把之间是敞开式的，虽然这种省力的设计的确适用于手掌小或力量弱的用户，但却使得这把枪整体看起来短粗肥厚，跟那些大口径、远射程、强威力的名牌手/枪比起来，完全是一把枪中侏儒。
　　“当然是了，”陈清扬做了肯定的回答，信心满满地问他，“喜欢吗？”
　　江陵不想让他哥哥失望，一个劲儿盯着面前这把丑到爆的枪干笑：“……喜……喜欢……太喜欢了……哈哈哈……”
　　“你看这个……”陈清扬来了劲儿，兴致勃勃地把枪拿起来，给江陵看前端的枪口。
　　“……双管左轮？！”江陵叫到。
　　“可以呀，这你都知道！”陈清扬不由为他弟弟天生聪明伶俐感到惊讶，直到后来他再想起江陵这时的反应，才明白过来即便是一个再聪明的人，如果没有半点枪械知识的话，根本不可能一开口就说出这个名词。
　　“这把枪一扣双响，可以同时射出两颗子弹，比即便口径再大一点的手枪杀伤力还要大，而且除了尺寸小之外，它的击锤也是隐藏的，连弹轮解脱钮也基本跟枪身平齐，所以出枪的时候基本不会有勾挂。”陈清扬一边把枪塞到他的衣袋里，一边跟他说，“我跟你讲，平时出去的时候呢，你就可以把它放到口袋里，用起来非常简单，扳机力也不大，即便像你这种第一次接触枪械的人，也很快就能学得会……”
　　陈清扬看江陵瞪着眼，似懂非懂地盯着他看，看起来像跟不上自己的频率似的，不由问了句：“听得懂吗？”
　　江陵呆呆地嗯了一声，又低下头，从衣兜里掏出那只手/枪来，拿在手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哥哥，道理我都懂，但是这枪……”江陵忍不住又皱了一回眉头，弱弱地问，“……为什么是粉红色的啊？”
　　天生色弱的陈清扬呆愣了两秒钟：“啊？什么？这个……红色的吗？”
　　陈家不搞军/火生意，也不培养枪手，平时所有涉及安保的事务，比如货品的交接、转运和存放，陈清扬的安全保护以及跟业内同行偶有摩擦时免不了的武装对峙和威慑，除了招募像梅川这样有枪械使用背景的人员之外，再就是直接向黑水国际或者G4S这类全球顶尖的安保公司调用人手。
　　所以陈家修建的靶场除了供陈清扬小时候学枪法用过一段时间，陈老爷子在世时生意上偶尔得闲，过来打几只活靶放松一下之外，最近这几年就一直荒废着。
　　江陵挽着陈清扬下车的时候，梅川已经到了小半天，提前帮他们整理过了场地、清点完了枪/支和子弹，正拿着一把沙漠/之鹰验枪。
　　“机会难得，今天一定要好好跟汤先生讨教讨教。”陈清扬本来就是从全国射击赛上相中的梅川，当时的梅川凭借第三名的成绩获得到了进入国家射击队的资格，只不过后来被陈清扬花大价钱请走，来到了陈家做事。
　　“大少爷客气了。”梅川装回弹匣，对陈清扬应到，一边看似专心地测试扳机行程，一边用余光往江陵身上瞟。
　　江陵今天穿得比平时休闲了许多，一身黑白搭配的运动装，头戴一顶白色棒球帽，脚蹬一双中筒厚底工装靴，一副活力十足的小伙子派头，听到陈清扬要和梅川比枪，这才从陈清扬身边走开，坐到一边喝茶吃东西去了。
　　陈清扬屁股后面有事催，只跟梅川比速射，用他自己的配枪，他老爹给他传下来的一把用了十多年的史密斯韦森M19，俩人轮着打，一组六发，打了两组八秒，两组六秒，两组四秒的，刚开始几组俩人环数相差不大，到了后来，尤其是要在四秒钟内打尽六发子弹，还要考虑准确度的时候，陈清扬就明显落在了后面。
　　梅川不是锋芒毕露的性格，而且一开始也并没有想着要跌陈清扬的份儿，反而还有些谦让和借机恭维的想法，只不过陈清扬每打一枪，不管中几环，江陵就在后面兴高采烈地给他哥哥鼓掌叫好，梅川看久了心里不甚舒服，认真打了两把，便立马把陈清扬比了下去。
　　陈清扬收好了枪，笑着摇头道：“汤先生不愧是专业搞射击的，提点意见吧。”
　　梅川知道自己赢了陈清扬已经算是蹬鼻子上脸了，要是再在这个班门弄斧，那可真是活腻歪了。
　　“大少爷用的老式转轮，精度和速度都要差些，我不过胜在武器上而已。”梅川谦虚道，“不过，大少爷过于在意精准度，忽略了打枪的速度，这才是致命伤。其实枪法准不准并不重要，就好比一颗子弹打在心脏和打在心脏旁边，短时间内都可以让对手没有还击的能力，重要的是，先开枪的是谁。”
　　陈清扬爽朗地笑了两声，拍拍梅川的肩，拿下人递过来的湿毛巾擦起了手。半个小时之后陈清扬要赶一个局，这期间祝英已经打电话过来催了两次，陈清扬扔了毛巾，看看手表，对梅川道：“时间不早了，我把江陵交给你……”陈清扬抬头瞅着他，伸出两跟手指，“两点要求，一是千万别出事，二是教他学会用那把小手/枪，那把枪估计能射个……两三米远？哦，对了，刚刚像你手里拿的那种威力大的就别让他摸了。”
　　临走前陈清扬再三叮嘱江陵听梅川的话，又被江陵勒着脖子腻歪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靶场。陈清扬一走，江陵立马如同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不受管教起来。
　　“少爷要现在学，还是休息一会儿？”梅川拿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转身问江陵道。
　　江陵正在一边休息区的太阳伞下搭着二郎腿呷可乐，听到问话，猛吸了一大口，喝光罐子里最后一口可乐，打了个响嗝，慢悠悠地起身，一边戴射击手套，一边趾高气昂地朝梅川走来，伸手就要他手里那把沙漠/之鹰：“拿过来！”
　　梅川愣了愣：“少爷想学这个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不过……”
　　“我会。不用你教！”江陵不等他说完，劈手夺了枪，做好了预备姿势，目不斜视地道，“直接从四秒开始，计时。”
　　梅川最开始还在想他们家二少爷又要耍什么无赖，直到他亲眼看到江陵握枪和射击的姿势居然有模有样，熟练地像一个老手时，他才真正被吓到了。
　　接下来，江陵更是出乎意料地枪枪中靶，验靶那边报环数的时候，居然比梅川的成绩还要好一点。
　　梅川一脸苦笑地看着旁边退弹匣的江陵问：“少爷……是什么时候学的枪？”
　　“不比你晚。”江陵懒得正面回答，把空枪和子弹交还到梅川手里，从兜里拿出一条口香糖塞进嘴里拽拽地嚼着，又说，“前年USPSA的全国冠军－－‘江雪’，这个名字你总不会没听说过吧？”
　　对于天天扛着枪上战场出任务的梅川来说，IPSC这种有些娱乐性质的实战射击未免太过小儿科，所以梅川不是很了解、也并不关心这方面的赛事和枪手，甚至连当年进入省队然后又参加国家射击锦标赛都不过只是想为了以后来陈家履历好看一点，借此取得陈清扬信任而已。
　　不过，梅川待在省队的那一段时间里，曾在一次训练休息的间隙听几个队友讨论当年美国实战射击比赛战况，已经蝉联美国全国冠军四年的SWAT警员Rob Vogel终于在当年被一个华裔拉了下来。
　　“我以为江雪是个女生呢。”梅川笑道，当他听到他队友说江雪这个名字的时候，确实这么认为。
　　江陵倒是满不在乎：“是我妈妈的名字。”
　　梅川看到他把手套摘下来，扔回到原来的位置，才突然间意识到为什么一个如此熟练的枪手居然没有一个老茧，以至于待在陈清扬身边这么久，却丝毫没有被他察觉。
　　“看来大少爷对你了解得很少。”梅川说。
　　江陵挑了挑眉：“他对我所有的了解，都是我想让他了解的东西而已。”
　　梅川一笑：“那这么看来……少爷似乎很喜欢把别人控制在股掌之中了？”
　　江陵不甘示弱：“喜欢控制别人的又不只有我一个。”
　　梅川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好，望着江陵看了半晌：“要不再来一局？”
　　江陵原地伸了个懒腰，背过身子做起了转腰运动舒展筋骨：“等你什么时候赢过我再说。”
　　梅川无奈地笑笑，只好回身整理枪支弹药：“其实少爷这次和我只差了零点几环，实力上来说，应该是不相上下的。”
　　“你错了，”江陵冷眼嘲讽，“你跟我有没有差距，有多大的差距都是由我控制的，不单单是你以为的那样。”
　　梅川想，虽然江陵向来喜欢说大话，但如果这次在美国实战全国冠军这件事上江陵没有撒谎的话，那他的射击水平确实应该不在自己之下，因为美国IPSC训练出来的大部分都是快枪手。就像是自己在前几场有意让着陈清扬一样，也许正是因为实力悬殊，江陵才懒得跟他用心比试一场。
　　“那好吧，我对枪械略知一二，看少爷也对这个也很感兴趣，有时间的话，可以一起切磋讨论。”
　　“没错，我是对枪很感兴趣，但对你……”江陵回身冲他打了个哈欠，摇了摇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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