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3个兵[士兵突击]

　　严铮从没有和人说过，他有一个军长父亲。

　　除非必要，他甚至在被问到父母时，常常都会避而不谈。

　　他的母亲是一名很普通的家庭妇女，唯一不普通的大概就是嫁给了一名前途无量的军官，然后又因难产大出血早早离世。

　　当时还不是一军之长的严毅铭，因为工作原因，都没能来送妻子最后一程。

　　他甚至不是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

　　所以从懂事起，严铮就痛恨极了父亲，他觉得严毅铭根本不配做一个丈夫。

　　于是尽管从小就生活在驻地家属楼，但严铮最大的愿望就是逃离那里，逃离那刻板的，好像一生都写满了奉献的地方。

　　最好的时机，是高中毕业。

　　当时严铮完全没有理会父亲考军校的建议，他郑重的在志愿表上填写好医学院这个名字。

　　然后顺理成章的，大学录取书到的第二天，严铮直接搬离了家属楼。那天他甚至都没等严毅铭下班。

　　于是前天晚上的争吵，是他们父子二人见的最后一面。

　　………………………………

　　终于逃离了父亲，逃离了部队的严铮是快乐的，他的大学时光是从未有过的多彩斑斓。

　　毕竟再也没有每天准时响起的号子、没有了单调枯燥的军绿色，那总能让他想起父亲的职业，以及因为那个职业的奉献而抱憾终身的母亲。

　　肆意享受着大学自由的同时，严铮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学业，毕业后顺顺利利的成为了一名骨科医生。

　　在随后的短短几年里，更是以三十不到的年纪，就在这五光十色的城市里有车有房。在同院小护士们的眼里，严铮是算是事业小成，年轻有为。

　　似乎再也不应该有什么不如意的了。

　　但只有严铮自己知道，随着参加了工作，以及年龄的增长，看的越多越复杂。他越忍不住去回想自己那段年少轻狂的岁月。

　　偶尔夜深人静睡不着时，他也会重新审视早些年的自己。

　　此时的严铮已经明白了一个男人、一个军人的无奈。忠孝两难全，为大家舍小家。

　　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怀。

　　他也理解了父亲的某些行为，因为他终于明白，不光他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更是失去了妻子，也失去了他这个儿子。

　　偶尔严铮也会想回去看看父亲，但一方面因为工作太忙，一方面又因为确实太多年没有沟通的生疏，他甚至都不知道两人见面后还能聊些什么。

　　怀着这样别扭的心思，严铮总是能拖一天是一天，到底也没有回过家。

　　而这种情况直到一部军旅剧的热播。

　　工作无比繁忙的严铮还是用了所有的空闲时间看完了整部的《士兵突击》

　　这个电视剧讲述了军改背景下一群普通军人的军旅生活，真实到严铮总能想起自己小时候。
　　他的父亲正处于和剧中同样时间线的军改时期。

　　百万大军，伤筋动骨的改革，多少人付出了什么，那不是一个家庭的事情，那是一代军人的事情。

　　严铮越发理解了这一点，特别是在看到钢七连改编的时候。严铮被触动了，虽然他以为自己早已经钢筋铁骨，冷硬心肠，但他还是被触动了。

　　他从那些普通军人的身上看到了他父亲的影子。

　　当晚，严铮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一个已经快要倒背如流的号码。电话第一时间就被人接起，没人说话，两头都只有轻到谨慎的呼吸声。

　　半响，严铮刚准备说些什么，一开口，却发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都没能吐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抹了把脸，严铮不自在的清了清嗓子，但那头已经传来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是小铮吗？”

　　瞬间，严铮泪如雨下。

　　那天，那通电话通了许久，久到好像将一段近乎十年的漫长时光都贯穿在了这通电话里……

　　身为男人，两人沟通后，也没有什么感人肺腑迫不及待的见面，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身为一名军人、一名医生，很多时候，这个职业不止于职业本身。他们有责任去拯救生命！

　　就像严铮选择牺牲自己，去救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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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睁眼，严铮就看见他的父亲正站在他的眼前，这让他有点蒙。

　　这个时候父亲不应该在部队吗？怎么来了家里？况且自己好像也没告诉过父亲他现在的住址吧？就算知道，自己都没去开过门，人是怎么进来的？

　　而且怎么会这么年轻，年轻的就像他记忆里十八岁那年的父亲。

　　严铮的目光定格在严毅铭的脸上。是的，就是他记忆中的目光，一样的震惊，气愤，悔恨，还有无处隐藏的愧疚……

　　那样复杂的目光，当时的严铮看不懂，但现在的他已经懂得。

　　这是梦吗，严铮环视四周。面对这有些陌生。但更多的还是熟悉，莫名有些老旧的家具物件，他发着愣。

　　严毅铭盯着自己的儿子，看着将满腔的恨意脱口而出，大喊着绝对不会去读军校，要去学医的儿子。

　　他承认他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刚开始很生气。但看到儿子发红的眼眶，他又觉得如此的内疚。他明白,严铮之所以选择去学医，肯定和妻子的离去，有着莫大的关系。

　　而妻子的离去、儿子恨他军人这个职业，甚至是恨他，更是让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颓然的坐在沙发上，严毅铭抖着手点燃了一支烟。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儿子，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

　　坐下的动作惊醒了严铮，他觉得这一幕如此的似曾相识。

　　这是他等来录取通知书的那天，那天他的父亲看到通知书才知道他报考了医科学院。当时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们就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他将自己的愤恨，口不择言的宣泄了出来。他嘶吼着说严毅铭不配做一个父亲，他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他还说母亲就是因为严毅铭才会去世的！

　　严铮不想回忆自己还说过什么，那对他们父子二人来说都很残忍。

　　但当时的他还不能明白，宣泄完情绪，第二天更是直接搬走了，然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严铮又想起电话里父亲似乎知道他这些年的方方面面，包括他的生活与工作，所以还是父亲包容了他吧，包容了他的情绪，包容了他的一切，想着严铮的眼角有些湿润。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严铮努力回想，猛地他一惊，不对！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从那么高的楼上坠下，没人能活下来。

　　那天是周四，本不是严铮的早班，但他一大清早就赶到科室了。照例查房后，确认一切都妥当正常，严铮就打算先去办公室把昨天的病例做个整理。

　　他一边翻看护士给他的昨晚的病人病情记录，一边往办公室走。

　　一个转角一抬眼，却看见一个孩子半个身子都探在过道的围栏外，像是在够着什么。

　　严铮瞬间大惊，但没敢大声呼喊那个孩子，他怕孩子受到惊吓，会直接扑出去。

　　一把丢掉记录本，严铮小心又快速的向孩子靠去，他知道那里的围栏是坏的，并不牢靠。科里本打算这两天就维修的，所以那里应该有一块提示板，阻挡病人们的靠近。

　　但此时此刻已经来不及追究提示板为什么没有出现在应该出现的地方，坏了的围栏肯定经不住一个孩子的重量。

　　严铮心知肚明，他想快点拉回那个孩子。

　　但围栏外的东西似乎很有吸引力，孩子还有些够不到，于是严铮眼看着那孩子用力的一窜，连带着栏杆整个人都往外扑了出去。

　　严铮只来得急大喊一声别动！扑过去堪堪拉住孩子的衣角，这没能阻止孩子的落势，反而因为太过用力，惯性太大被孩子一起带了下去……

　　坠落时严铮尽力将孩子护在了身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希望这孩子能侥幸活下去’

　　时间似乎一瞬间被拉的很长，听着耳边的呼啸风声，没有了周围人的惊呼，严铮恍惚间好像看见了母亲还有父亲……

　　他好想说些什么，但风太大，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就那么痴痴地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再睁眼就已经是这里了。

　　所以这是临死前的一场梦？还是医院时是一场梦？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严铮想着用尽全力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把。

　　尖锐的疼痛，席卷而来，严铮不由得落下了生理性的泪水。

　　会痛就不是梦，所以他真的回到了十八岁？严铮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如果能回到过去，他甚至希望自己能回到母亲怀孕前。

　　严毅铭看着儿子，严铮已经不再激动，但这泪流满脸的样子，却让他更加的心疼。于是他妥协了。

　　掐灭了手里的烟，严毅铭终于有了动作。他将争吵时丢在地上的录取通知书捡了起来，轻轻扫了扫上面的灰尘。

　　然后将其递向严铮，又沉默了一会，开口道“这个通知书就交给你处理，我不会再强迫你。我只希望，你能过得好。如果去学医，离开这里，离开我，能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严毅铭低沉的声音带着颤抖。

　　严铮听着父亲的话，没有去接那录取通知书，他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严毅铭，看着他的父亲。

　　在严铮的记忆里，父亲似乎永远都是身姿笔挺的，尽管马上年过半百。

　　他从不曾看见那顶天立地的身影有过半刻的佝偻，但现在他看见了。

　　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了他离家十年后的父亲，一个快要六十岁的老头儿。一个难掩悲痛，不再年轻的普通老头儿。

　　尽管他从没有真正的看见过。

　　严铮的眼泪停不下来，他掩饰般的低下了头，接过录取通知书。

　　曾经的他暴跳如雷，听不去任何解释，吵完架他关上门，拒绝任何的交流，他们间没有这样的沉默，他也没能听到父亲说过这些话，他更没有见过这样，称得上有些破碎的父亲。

　　看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严铮不想再走一遍曾经走过的路了，他突然想去了解父亲，了解父亲的生活，了解到底什么才是一个真正的军人。

　　想到这，严铮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怎么办我才能去军校？”

　　严毅铭猛地抬头，他瞪大了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他甚至有些无措。

　　他不知道之前还歇斯底里拒绝的儿子，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主意。他想开口问为什么，但最后还是冷静下来，只说“我给你办”

　　严铮高考成绩很优异，超过军校录取线很多，如果当初直接报考军校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所以这话，严毅铭也敢说出口，要是严铮成绩差到不行，或许倒也没有今天这件事儿了。

　　点了点头，严铮的手指在严毅铭看不见的地方。用力的扣着裤边。

　　终于他说“对不起……爸”

　　只四个字，就让严毅铭这个流血流汗但从未流过泪的硬汉，彻底绷不住了。

　　刚才儿子的控诉没有让他落泪，儿子的不理解也没有让他落泪。但在这一刻，当儿子轻声说出这句话时，他的泪水，再也无法遮掩。

　　话未说出口时真的很难，但说出来了，好像也没有什么。

　　严铮再一次郑重的给严毅铭道歉，并且说之前说的那些都是气话。

　　他跟严毅铭说出了很久之前没有说出的种种，说起小时候知道自己的母亲是难产而亡的内疚与难过，说起听到别人议论父亲就在母亲离开时，都没有陪在她身边的痛恨与伤心。

　　他说起早就应该说出来的往事。他不再年少，知道有些事情只有掀起来，说清楚，才能彻底打开心结。

　　果然，听严铮这样说，知道儿子长大了的严毅铭也第一次剖析起了自己的内心。

　　他说出因为自己的职业，没有在妻子难产时陪在她身边的悔恨悲痛。说出在失去妻子后，看着幼小儿子，他无法面对的愧疚无措。

　　父子俩都说了很多，而这样交心的谈话是第一次。看着父亲老泪纵横的样子，严铮彻底释怀了。他知道父亲的愧疚已经压了他太久太久，这些年备受煎熬的从不止他一人。

　　这天最后，严铮陪严毅铭喝起了酒，两个人大醉一场，但终于，这个缠绕了多年的心结也已经被彻底的打开。

　　安顿好喝多了的父亲，严铮躺在床上感受着醉酒的眩晕，一时间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现实，但无论是与否，他都满足了。

　　直到再睁开眼睛，看清屋里的一切时，严铮说不出心里的滋味，但他知道，一条全新的路，就在他的眼前展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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