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漫春江时

作者:衣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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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崧高维岳


      温狸梦中所见景象逐渐和缓,少有地梦到幼时养的蚕,蚕食桑叶的沙沙声像在下雨,她心中似有所感,睁开眼,看见雨滴打落窗上,身上覆着柔滑细软的被衾,床帐落着,帐外依稀有人影,不知谁在关窗。
      她睡了很久,有时额上冰凉,是一方湿凉巾帕擦拭;有时颈上生疼,银光点点,有人在施针。
      起初时,她身上高热难耐,不住打颤,不知汗湿了几层被。后来渐渐安稳下来,肤上不痛,也不再被噩梦惊扰。
      偶然睡醒时,听见屋内喁喁低语声,抬水进出声,窗开了又关,身上有时凉浸浸,有时暖融融。
      帐外灯火始终亮着。
      如此晨昏几度,她终于清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处明阁中,四墙开四牖,当面的两扇青窗敞着,展露窗外一棵劲枝虬节的卧地老梅,偃蹇数丈,梅枝上封满苍藓鳞皴,垂着几寸长的碧绿苔须。
      正值初夏的清晨,风拂绿丝,徐送清幽。
      窗内地面光可鉴人,照着枝条萧疏之影,床上悬白纱帐,纱上用如椽狼毫书着巨幅书法,字迹潇洒狂放,洸洋自恣,将走笔的繁丽柔软纱幔写出了青霄萧疏辽阔之感。温狸只依稀辨出“平、雪”两个大字,“平”字下拖的一笔,投下暗影,恰落在她面庞上。
      “你醒啦?”
      她循着声音看去,只见窗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紫衫女郎,细眉似一钩月,其下明眸如星,正笑吟吟看着她,手中收拾装着银针的匣子。
      宋微知适时捧药而入,对温狸道:“这位是褚夫人,使君大人之媳。”
      温狸听得一头雾水,她不通世家盘根错节的关系,也不知是哪位郦家的使君,便掀开被子起身行礼,跟着宋微知称呼:“拜见夫人。”
      “嗳哟,怎么就起来了。”褚夫人道:“你病的不轻,治不好要命的,必得好好调息静养。”
      她看向此刻正掀高垂帘进来的张凤峙:“阿弟快扶她躺下。”
      张凤峙朝里望了眼,见温狸已能起身,只命宋微知扶她躺下,自向前替褚夫人收拾银针和药匣,谢道:“这几日辛苦嫂嫂了。”说话时,持匣便欲相送。
      褚夫人见他待温狸格外生疏客气,病中她痛楚呻|吟、落汗如雨、辗转不安,他却都只叫侍女擦拭陪伴,自己绝不入围屏一步,半点也不像对待宠妾的样子。
      褚夫人目光流转,两厢打量,疑云丛生,只当是他自矜自持,当着自己不便,边走边打趣道:“怎么急着送我走?罢了……我也不在此讨人嫌。”
      她向温狸点头微微示意,莲步姗姗,边走边嘱咐:“她身子虽看着不弱,内里早掏空了,有膏焚兰折之相,年纪轻轻怎么得了,还需从精微处细细疗养,你记下来……”
      声音渐行渐小,消失在帘外。
      宋微知捧来的药,此时已经温了。
      她在窗边探头探脑,见两人都已走远,回来放下药努嘴让温狸喝,自己坐到榻上去晃着腿:“幸得我机敏,温娘,你要怎么谢我!我为你私自找公子,怕是得罪狠了五娘,从此以后我也回不去了。”
      温狸一动不动盯着她看,眼底微湿,俯身行一个大礼:“微知,多谢你。”
      宋微知见她认真起来,顿感身下软塌如坐针毡,倏地一下站起身,急急忙忙扶着她:“我……也不是什么大恩情,是我揽功呢。你不知道你病情有多凶险,足足躺了有五日,公子请来褚夫人,才救了你小命回来。”
      温狸走到长满梅枝的窗边,看着张凤峙与褚夫人逐渐走远的背影。
      神思恍惚时,忽听得铿锵钟鸣咣咣响在耳畔,惊得人魂飞魄散,惊起呼啦啦一片飞鸟,云色层荡,古钟余音悠远回响在整片晨光里。
      温狸顺着钟声看去,见长景寺宝塔凌云,高刹峥嵘,悬的万千金铎一起鸣响,密匝匝似天地之间都在梵唱。
      褚夫人每日都来问诊,换了两次方子,在她的精心调理下,温狸的病逐渐好起来,搬来十天左右,除却体虚还不能跳舞,其他已与病前无异。
      张凤峙居住的“崧岳园”不在容园里,处整个郦府的东北角,有门通往御道,相对独立。
      崧岳园虽小,却借岱舆山的一脉偏峰,堂轩阁馆凭山势而建,“崧高维岳”主堂正前伫立一座开幽壑、高两丈的嶙嶒山石,与石交生一株苍翠古柏,莽然有古意,从未经挪动栽培,颇为称奇。
      这处原本是郦信修来给自己养老的园子,修好后却不如意,他偏好“光彩和润”,不喜此园“野性嶙峋”,以外孙名里刚好有个“峙”,似与此园相投,便赠给了他。
      其间廊庑开阔,窗牖、壁带、悬楣、栏槛等都以沉檀香木筑之,穿园一带清渠曲水,广植青松古柏,近瞻松雾,远睇峰云,内有云岫阁、岁岐馆、叠嶂楼等。
      温狸选了梅花,因此住在植着数丈卧梅的云岫阁里,阁楼四面开窗,博丽敞亮,据闻本来是张凤峙的书房,知她要来后,将书籍墨砚等都搬走了。
      因搬得仓促,还是留下一些痕迹:
      他亲手写的白纱帐还挂在床上;
      他喜欢的古铜觚:不知年代,纯青如翠,砂斑垤起,宋微知说这瓶用来盛水插梅,梅花常开不败,甚至能在瓶里结出果实;
      还有凝霜纸和星斗石砚,湿了水才能看见石上星辰宛然,连如北斗七星。
      温狸虽认得一些字,但不太会书写,只能用来抄录佛经,字迹粗野,宋微知说“不忍细看”。
      她喜爱那只铜觚,每日里汲满清泉,将散落路边的鼓子花、金灯笼、缠枝莲,随意摘得的花草也插进去,使它们蔓生杂长,茂森森立在窗牖边。
      宋微知说如此花中金屋宝器装野草,公子看到了必要气得吐血,用她的话说,这叫“焚琴煮鹤”,温狸却不以为然:“凡地里长的,有滴水、有点光就能活,都是一样的。”
      温狸放进去的野花野草每一日都不一样,等到褚夫人不再来看诊,她问宋微知:“我可以去一趟附近的寺庙吗?”
      宋微知迟疑,说需去找姚夫人问一问。
      温狸问起姚夫人是谁时,宋微知与她娓娓道来。
      说郦司徒共有三子二女,嫡长子郦年英年早逝,没有留下子嗣,夫人已经改嫁。二子郦景现任抚军将军、江州刺史,出镇豫章,娶吴兴姚氏之女、广陵县君姚澄,家中一应大小事务都由这位姚夫人出持。
      郦景下有二子一女:长子郦言之,现任尚书郎、太子舍人,娶了颍川褚氏之女褚婴,便是之前替温狸治病的褚夫人——褚氏虽门第不高,但家传医术精妙绝伦,有医中圣手之称,司徒公有个头疼脑热都需她去诊断医治;女儿郦妆嫁给淮阴县公、徐州刺史邬子昂的嫡子邬达;次子郦荣之受大司马吴坚征辟,任骑都尉,参大司马军事,娶江东本地豪族钟氏女。
      郦司徒第三子郦辙,现任会稽内史,治山阴。他夫人出自义兴豪族周氏,阖家都移居山阴县。下有一子二女,儿子郦慎之年方弱冠,还没议亲;大女儿嫁给临贺王作了王妃,二女儿郦繁才及笄之年,已被司徒公下令接到秣陵来,由姚夫人抚育照料。
      说到这里时,宋微知面色变得神秘,附到耳边对她悄悄:“这是只活凤凰,我听人说,太子妃已定了是她,往后要当皇后的。”她脸上抿出两个小小梨涡,接下来的话说得更小声了:“真真是了不得的郦家娘,光是这一支就出了一个太后、一个王妃,往后还有太子妃,老主公族弟那一支还有一个王妃呢。”
      她说着说着,面上又有遗憾之色:“只惜我家五娘,本是司徒公嫡女,太后一母同胞亲妹妹,何等尊贵,天下人都羡煞的出身,本该一生荣华顺遂。可惜时运不齐,没过两年好日子,夫家就坏事了,成了嫠妇。前些年求娶的人也不少,连九江王都想娶她续弦,她却不愿意,宁可寡居修道。日日青灯紫烟,都熬得枯槁了。”
      温狸忽问了一句:“她的……夫家怎么坏事的?”
      “我哪知道,城头旗子天天换。”宋微知努了努嘴:“我只知道桓公殁后,一家都很快就没了,公子的几个叔叔伯伯全家都是被吴大司马斩的。若不是五娘携他回来,他也凶多吉少。”
      “他父亲为何而死?”
      “先公是寿春战死的,死在桓公前头,我听说似乎在作战时犯了错,后来被吴大司马废了爵。”
      见温狸神情有异,宋微知拍着她肩膀安慰:“他只是受了张家的牵连,只要娶了公主,到时候就是天家婿,袭爵顺理成章,姓不姓张也无碍的。”
      ……
      翌日,宋微知找姚夫人,说温狸大病初愈,想去长景寺诵经祈福。
      虽她还没过在司徒公那里过明路,但因张凤峙亲自去从容园接她出来养病的行径已传满阖府上下,姚夫人也没有慢待,向寺庙下了贴。
      长景寺是皇家寺庙,先帝世宗宣武皇帝下旨修建的,当中有九十丈佛塔,佛殿以宫中太极殿的规格建造,当中供奉得有六牙白象负释迦摩尼金象,密藏佛牙舍利。其中有僧房楼观千余间,雕梁粉壁,青锁绮疏,蔚为壮观。寺庙中出入的都是达官贵人,不少公卿在此常住修行。
      崧岳园紧挨着长景寺,行走几百步就能到,沙弥看了帖子许久才放行。
      寺庙里松柏连荫,芳草护阶,行在道上的都是遍身绮罗人,前呼后拥,佛殿里烟雾弥漫,六牙象上的佛祖飘在云上一般。
      温狸没去人多的佛殿,只朝偏僻小径走,看见一处偏僻紧闭的佛殿下躺着两只花狸,趴在阶头晒太阳,见人来了也不躲。
      她伸手试探,一只狸猫抬起头来许她摸,她便将它抱起来,那猫从喉里发出呼噜声。
      她正抚猫时,忽然听到佛殿里有动静,贴近一看,殿里满壁用缤纷灿烂的油彩画着乾达婆散花图,金箔、曾青、珊瑚、朱砂磨成的诸色填了满壁,隔着窗上海棠纹看都让人惊心动魄。
      而恢弘的壁画之侧,却躺了一个人,衣衫大敞,浑身发颤,不知死活。
      温狸一眼就看见那人身上点点骇人的红斑和诡异扭曲的身体,半边发青的脸像夜里挤皱的山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引路的小沙弥忙上来说:“檀越,这里是秘殿,向别处去罢?”
      宋微知好奇想看,温狸摇摇头忙拉着她走,走出几步才问:“那是活人吗?”
      小沙弥说:“是,那位是庙里的贵客,服食五石散后来行散的。”
      “我当你看见什么,原来是有人行散。”宋微知嫌她大惊小怪:“这有什么,府里荣公子也服五石散,不是贵人还吃不起呢。大街上许多假装发石散的人,家里都吃不起。”
      温狸找到一处阳光充沛的台阶,将怀中狸猫放下来,无奈此猫在庙中养得太懒,落地便顺势躺了下来,还仰着脖颈,她便只能多摸几下。
      “那是好事吗?可我看他痛苦得快死了。”
      “服散只痛苦一时,得病痛苦一世。”宋微知说:“我听说,吴大司马府上的石散最好,他还会练成丹药,服下去百病全消,还能容颜永驻。”
      “哪有这么好的事?天予人一样,都要取一样的。”
      温狸干脆坐在阶上,抱起那只懒散的猫,仰起头,借着落下的天光驱荡方才可怖的一幕:“许是我少见了,天也会把好事都给一人,只我没见过。”
      刚才那一幕让她想起曾在江北一座废弃寺庙里见过佛陀和极乐世界的壁画:金银勾线,宝石碾作颜色,光伟宏美,云霞漫生,鲜花成薮。
      那座寺庙遭过兵灾,早已荒废,梁柱坍圮。瓦上长着青青的草。
      壁画之侧有个骷髅,不知死了多久,骨缝里落着支笔。
      鸩娘笑着说:“画里成佛,画外成鬼。听说堕了地狱就是像这样,让你当个骷髅,肉身永远在受烈火焚烧之苦,仰头就能看到极乐世界,却永远也到不了。”
      她忙着在画里找天女,学习她们的舞姿。没有再看那画壁的骷髅。
      温狸却忍不住久久盯着它两个黑洞洞眼窟看,心头阵阵发怵。
      鸩娘笑她:“作恶的才下地狱,你怕什么?”
      “鸩娘,怎么算作恶呢?”
      “大约是……杀生、偷盗、邪淫、妄语……记不清那许多,我只是个舞姬,又不是沙弥。”
      温狸想着想着,不甚弄疼了怀里的狸猫,它尖叫一声,甩尾猛地窜走,躲到花丛里去了。
      宋微知也将手在她眼上挪:“你才想什么,想的这么入神?”
      “我在想……”温狸喃喃道:“人如果扮太久的佛,会忘了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
      宋微知不知她在说什么,温狸也没有向她细说的打算,这日她在长景寺找了一圈,终于在一处僧人照料的花圃中找到的供佛用的天雨曼陀罗。
      佛经里说释迦牟尼涅槃时,“诸天于空,散曼陀罗花、摩诃曼陀罗花、曼殊沙花、摩诃曼殊沙花,并作天乐种种供养。”
      花是佛事“十供养”中第一种,其中犹以曼陀罗为佳,有寺庙的地方,大多会栽种这种花。
      江东温暖多雨,花圃里的曼陀罗生的娇艳欲滴。
      她撷下了一束青色天雨曼陀罗——她从鸠娘处得知,这种曼陀罗结了果子,毒性最大。
      小沙弥欲言又止,像是想提醒她,但一想到这花被摘下很快就会凋败,敦然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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