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山河

作者:烟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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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八|九章杀佛顶视如来(11)


      五八|九、杀佛顶视如来(11)

      杀佛顶南峰。
      前夜在山底偷袭靳王的教孽已经被谢冲携金云使全部诛杀,不幸的是,那条登顶的天梯却在乱战中被搏命冲至此处的敌军烧断了。此刻崖壁上无遮无拦,若想从这里抄近路登顶,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
      二爷拴着岭南王疾马赶到时,只略略地扫了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立刻调转马头,一声鞭喝,向着北方纵马疾驰。
      谢冲携金云使紧随其后。
      数匹劲马踏碎遮蔽星月的浓稠血云,朝乌岩嶂的方向急奔而去。

      乌岩嶂内,火簇穿云,两军对阵已至白热。
      李世温刚刚带兵冲断了第五道迷巷石门,正全力以赴,攻击最后、也是最庞杂的一道。团团石斧嶙峋地围扎在火嶂中,形成了一圈圈盘桓至云顶的螣蛇。
      乌岩嶂原本就是太平教初迁此地时,为抵御外敌修葺的奇门遁甲。石阵利用界山黑瘴林终年不散的迷雾,和盘绕曲杂的山峦地势,垒起无数条由巨石块堆砌分布而成的山轨,一环套着一环,将杀佛顶的北山整个包裹成一个车马行人都无法绕过的“石臼”,而这座耸峙凌霄的佛顶就相当于倒插|进“石臼”的“山杵”。
      一切不慎落入“石臼”的外来者,都将变成被“山杵”捣碎的“臼中仙”。
      据说,乌岩嶂中相互通连的迷巷石门一共有六道,分别扎根于环环相接的山轨中,穿过所有迷巷石门之后,还有一御敌大阵,需突破大阵才能正式跻身山门。
      整个乌岩嶂中,山轨环绕,盘丝错节,如罟网相连的瓜蒂,又如虬结于松根的菇丝。黏藤软叶遮云避月,昼夜相间时,连一丝微光都透不下来。
      一旦有外来者陷入此地,起初尚觉察不到,等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会被参差堆砌的“石垒”带进雾瘴中最深的地方,连罗盘都会失灵。届时四望无向,盲眼犹见赤色,往往还没来得及寻到出路,就会被埋伏在暗处的教孽袭击断喉。
      此刻,群兵正陷落于第六道石门的“中斧”之刃上。
      火舌穿过开道炸石的轒辒车毂,炸起一朵朵泛滥如火潮般刺眼的山茶。
      火雾水濛濛的,于士兵的周身环绕盘旋,成积蜃之气,逐渐在乌岩嶂的半空形成了一座阙然苍邈的天火云宫,云宫中好似有仙人拂袖翩跹,抖落纤尘。
      ——那正是黑瘴林终年不散的瘴雾吸进鼻息后,人眼产生的幻觉。
      虽然攻打乌岩嶂的士兵在战前都已服用过抵御瘴毒的草药,但由于攻山的时间太长,体力几乎消耗殆尽,削减的药力已然撑不住持续涌入鼻息的瘴毒侵蚀。
      原本正在全力拼杀的士兵逐渐一个个眼神涣散,不时有人反胃呕吐,还有些力竭栽地,腿脚发软,再有些严重者甚至被幻境迷惑,索性丢了刀兵,朝周遭涌动的火浪一头扎进去,献祭般跻身火海,在火光中手舞足蹈,像是要飞上重云,去碰一碰仙人衣袖上飘舞的玄带。
      镇守总坛的教孽都是精挑细选的强兵,其战力和忠心都是分坛里那些乌合之众没办法比的。这群火中取栗的肉|体凡胎,手舞荆杵,如患上疯病的痨鬼,影影幢幢地唱念着奠歌,吸引着更多被毒烟蛊惑的士兵撞进火海……
      “百节火难,牢穴五分,吾主千寿,罪福必应……”
      “咽如针隙,滴水难容,烧炙碎尘,小线相系……”
      “敢生逆血,死火焚身,无遁地垆,不跻天门。”
      ……一遍又一遍。
      每一遍都比上一遍更为炽烈。
      他们念的分明是酆府阴魔镜上的万鬼吃刑录,嗓音却充满了慈悲和怀忍,好似正在跪拜佛塔,顶礼受戒,瞬间参悟了明光。
      刺眼的火流从黑压压的林巢深处汩汩涌出,泥蕊吐露红潮,溅满了一地血脏。
      天色将明,乌岩嶂依然如永夜般漆黑。
      “副将军,我军已经与他们交战三个时辰了,还是捣不破最后一道石门!”一名冲锋的参将策马赶回来,他的战甲已经残破,浑身是血。
      李世温从刺烈的火光中回神,还没来得及回他,不远处又有几名战士因为抵挡不住雾瘴的恶幻纷纷倒地,被几个尚算清醒的士兵从火海里拖了回来。
      眼前再次窜起一道三层楼高的火墙,接近着,巨浪引动海潮,火浪道道窜起,在半空炸开朵朵硝云,一直掀到远处的大阵口,彻底阻断了他们冲锋的路。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李世温转头,看向一直被他保护在身后,假扮成士兵的女人,“您不是说,只要冲过最后一道石门,就能炸开登顶的山门吗?”
      “可你们一直停滞不前,不敢冲阵。”女人的话音波澜不惊,仿佛就算李世温此刻全军覆没,也跟她一点关系没有。她又笑了一下,事不关己地说,“冲过这最后一道迷巷石门,还有山门前的‘悬关八门阵’要闯。我教伏兵隐在阵中,若是你们找不到阵眼,一样会被困死在雾瘴里,快想办法吧。”
      一名年纪大些的参将狠狠将长刀扎进石缝里,指着那女人咆哮,“副将军,这女人一心向着那个神官,是故意把我们引到这条死路上的!她还说风凉话!”
      “不能再信她了!她是骗子!!”
      “我们不能再在这里消解兵力了,大家都快撑不住了!”
      李世温握紧剑柄的手臂方才不慎被砍了一刀,正顺着拄地的剑尖往下淌血。历经一宿恶战,他和所有人一样,体力倾耗已至极限,强忍着呛人的瘴毒,双眸噙血。
      “必须做决定了,要不要换一条路?”老参将趔趄着上前,再次劝导,“再不做决定,咱们都要被困死在这里!”
      李世温强撑着抵稳长剑,抬眼间,山门前掀起无尽火浪。
      此刻,佛顶上那座悬观冒起更浓烈的狼烟,杀声震荡,整个界山都在颤。
      他深知,王爷已经在山顶领军恶战近两个时辰了,到现在都还没有战信传下来,想必是因为山火封路,追兵阻击,南山的天梯又出了什么岔子。若再不冲破乌岩嶂,一旦山上的重甲挡不住敌军,此番诛灭孽教一战,必将功败垂成。
      他需要在“信”与“不信”之间做一个抉择,生死关头,不容有失。
      这也是他第一次,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押在一个连自己都不知对错的赌局上。
      骤然,山火沸腾,好似一口炸开了血汤的爨鼎。
      风声、战声、惨叫……还有心中“进”“退”相冲的剧撞,快要将他扯碎了。
      “副将军!!快做决定吧,换不换道!!”
      “对啊,换是不换!!”

      ——“不换。”
      李世温捏紧剑柄,坚定道。

      “我信她。”即便恶战至此,李世温还是选择信任。
      他转过头,看向那个和自己始终绑在一起的女人,眼神通透,赤诚如烈火,“我信您,没有说谎。”
      众将不再言语,只余周遭的火声,愈发灼耳。
      那女人的脸色阴沉沉的,胄几乎遮住了她半边脸。
      李世温当机立断,立刻解开了将他二人绑在一起的绳子,对众人说,“我打头阵,带大家冲过这最后一道石门!”
      “万万不可!”老参将吓着了,这令他是绝对不敢接。
      “副将军,您这不是送死吗?”
      李世温顾不了那么多,语速加快,“山顶上的激战还不知什么情况,咱们不能拖下去了,必须按王爷所说,攻破乌岩嶂,将所有教孽引上杀佛顶!我们——”
      “你这小子为了所谓王令,连命都不要了,值得吗?”那女人打断他,喑哑的嗓音中带着一丝不解和彷徨,“那姓薛的皇族就这么值得你为他拼命?”
      李世温面无表情,言简意赅道,“我是军人,军令如山。”
      “当年屠我明州九镇,也号称是你们南朝的义军。”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女人麻木不仁地笑了笑,眼底透着一丝怨毒的血光,“穿甲戴胄的人都是一样的,拿着朝廷的官俸,抛却善恶和尊严,只剩下惟命是从。”
      李世温深吸了一口气,顿了顿,“前辈,我知道这样说可能有点冒犯,但是……你们没钱拿,不是一样抛却善恶和尊严,只剩下对那个神官惟命是从吗?”
      “我——”
      李世温急着冲锋,第一次有样学样地打断了女人的话,“我们拿着朝廷的俸禄,为家国卖命,死得其所,心肝情愿的,咱们立场不一样,没什么好说的。”
      女人彻底被他堵哑了,瞧他冒冒失失的样子,差点被火气呛着,“你下来!”
      李世温没听她的,执意踩着马镫,却被那女人一把薅着后衣领,扯了下来。
      “前辈,您——”
      “我去吧。”女人用牙齿咬开绑着手腕的绳子,攥住马缰,狠狠一扯,“你们冲不过去,是因为总坛的人一直死守在山口上点火,这最后一扇石门的山轨上铺满了火石,捻连着捻,一碰着火星就着。无论你们冲到哪,火墙会永远堵在你们面前。他们没有主动出击,是因为有前方的大阵保护,只要用火墙和毒烟耗到你们力竭,就能冲出来一举击杀。眼下唯有一个办法——我去引开他们。”
      “你去……为何他们就肯?”
      “因为太平教教义的总纲——‘诛叛在先,清敌次之。’”女人冷冷抬眸,透着孤注一掷,“我是教中的叛徒,被孽血侵染,首先当诛。我了解他们,都是从蒂连山里爬出来的人,教条死板,对教义言听计从,好骗。”
      见李世温面露犹豫,女人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苦笑,转头问旁边的小士兵,“我那一身行头呢?”
      小士兵看了一眼发怔的李世温,令没到位,他也不敢贸动。
      女人对李世温提醒道,“你要是再犹豫,别说什么遵循王令,反正大家一起死在这,我一点也不亏。”
      李世温这才蓦地动了一下,朝那士兵点了点头。
      随即,女人换回了太平教的黑羽斗篷,最后将鬼脸面具戴上,一跃上马,扯起马缰,“小子,记住你的雁羽之诺,若敢反悔,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说罢,一骑绝尘,冲进了火墙。
      李世温紧随其后,带领着数十辆轒辒车,也跟着冲了过去。
      疾驰中,火电成闪影般后退。
      李世温的眼眶逐渐发涩,耳边充斥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奠歌。那女人的黑羽斗篷在蹚进火浪的一瞬间,将她的背影拉扯成一朵冰冷刺骨的乌云。奔驰中,她毫不犹豫地取下鬼脸面具,朝着火浪中舞动荆杵的“火猿”们厉声大吼——

      ——“蒂连山,横七纵四在此,来杀!”

      “横七纵四……”
      那是她在蒂连山做“蒂姑”的这些年,用骨血养过的那个“山巢”的编号。
      她无名无姓,无亲无故,无身无影,只剩下一个“横七纵四”的记号了。
      浮世浪荡,来去如风。
      就在女人亮明真身以后,那些“火猿”果然如犯了癫病一般,立刻停止对李世温这边的急攻,纷纷挥舞荆杵,大叫着扑向这个“敢生逆血”的孽叛。
      火墙再次四分五裂,碎石冲上云霄,又在周身砸落。
      天地不仁,却一改往日里冷眼旁观的傲慢,怒降天罚,将阻路的火墙重重炸断,亦如七十年前,南朝义军对明州九镇生杀予夺,斩断的那座衔接水厦的火桥。
      女人所骑战马突然一声嘶鸣,前蹄重重砸地,她被几个教孽用荆杵狠狠砸下了马背,眼看就要被铁钩刺穿锁骨,忽然一道利剑凌空劈下,砸进那人的咽喉!
      “你——”
      李世温仗剑横扫,又利落地砍死两名教孽,“我们每月拿着军饷,要是在生死关头还得您用命来救,回去是要挨将军的鞭子的。”
      那个被李世温砍断半拉脖子的教孽再次挣扎着爬起来,也不管自己脖子上那道裂开的狰狞血口,一把抄起铁钩,再次朝那女人的胸口扎过去——“呀!!”
      女人反手攥住铁钩,任铁钩扎进掌心,李世温被敌军阻路,一时过不去,长剑左劈右砍,分|身乏术,倒是吸引过来了更多斩杀叛徒的教孽。幸好,远处的火墙防守立时削弱,正在冲阵的将士终于看清了火墙后的山前大阵!
      “阵门就在前面,快冲阵!!”李世温激战中,朝左右参将大吼。
      此刻,女人的两个手心都被已被铁钩洞穿,被几个教孽拖着,在地上来回活生生地乱剐,“快,让你的人用那个什么粪车炸开右边那座石垒,那是捷径!”
      “是轒辒车!!”李世温找死似的纠正道。
      立时,数十辆轒辒车破火引风,排排部开——点火!
      “轰”的一声!
      右侧挡路的巨型石垒剧烈震荡了一下,却还没塌,紧接着又听无数声炸动,山墙剧震,石垒坍裂,一朵火云霎时腾空!
      终于,第六道迷巷石门被齐齐点燃的火力冲断!
      ——前方伏兵一散,阵门顿开!
      “悬关八门阵”在逐渐消散的火烟中袒露真身,眺望山门前,鬼气森森地坐落着一片由无数石垒组成的石索巨网,好似一口镇守刑监的阴血狼蛛,张牙舞爪地盘踞于网心,凶眼似能将入侵者全部吞噬。
      “阵型改了?!”女人看了一眼阵口的石垒方位,心里“咯噔”一声。
      她一个走神,荆杵杀来,李世温剑锋横扫,迅捷如电,眼前银光一闪,血水迸溅!女人双手重创,使不出力气,只能灵巧闪避,躲开荆杵的围攻。一名教孽使荆杵大力砸下,她被堵在矮树前,脚不慎被软藤绊住,眼看就要遭难,李世温当机立断,折身时将长剑甩了过去,女人接住剑柄,反手狠刺——“噗呲”一声!
      三尺剑锋没入那人心口,从后背捅|穿出来,女人狠狠拔|出长剑,眼睁睁看着那人捂着心口跌跪在地,咳出几口血脓,却还挣扎着念叨着教义,伸手乱抓,好似要将那柄剑当成濒死前寻岸的浮木。
      女人将血淋淋的右脚从荆棘里拔|出来,朝李世温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我看阵口的方位有变,小心入阵!”
      “知道了!”
      就在这时,八门阵中的石林流光一闪——几乎出自于本能和直觉,女人大叫一声“小心”,想都没想,就朝李世温扑了过去。
      于此同时,枕骨钉从阵口鳞羽般射|出——“嗖嗖嗖!”
      她扑过来的动作太快,李世温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她罩子似的护在了身下。钉雨险险擦过女人的头顶、后背和身侧,李世温灵巧地旋转长剑,剑刃化影,变成一个疯转的银碟,与钉尘乱撞,溅起刺眼的金火。
      “前辈!!”
      “别管我,快入阵!!”
      第一波针雨结束的空档,李世温收回剑式,心知不能在阵外继续耽搁,转身一声喝令,率先带兵闯进了八门阵!

      女人这才缓慢起身,方才有两根枕骨钉不慎扎进了她的侧后腰,被她毫不犹豫拔了出来,斗篷上的黑羽被鲜血染透,一滴一滴往下淌。
      叛教的女人果然吸引了大多部分教众的注意,更多人朝她这边涌过来……
      “诛叛在先,清敌次之。”
      “诛叛在先,清敌次之。”
      “杀了她,杀了她……”
      ……
      他们叫嚣着愤怒,清剿叛逆的杀心比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女人从死人堆里随手捡起一根荆杵,死气沉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希冀的微火。
      在众人声声讨伐的罪诏中,她每走一步,声音一颤——
      ——“此身生于蒂连山,我认命了。这么多年,我一次又一次地妥协、服从、保持缄默、贱卖己身……换来的却是什么?”
      荆杵磨地,金火肆虐,扎透了无数盲从者的眼。
      他们被女人缓慢向前的步子逼得连连后退,浑浊的罪火烧透了半边天。
      ——“换来的是杀戮、背叛、毁灭、孤寂、生离死别……和不得周全。”
      ——“我不过只想救儿子一命,再多看他一眼,你们就将我当做叛教斩杀,你们说你们该不该死?”
      火光再次激烈闪烁,那些麻木不仁的“血猿”好似一群听不懂人言的怪儿。
      女人转动荆杵的手指微微缩紧,疯癫无畏地笑起来,眼神却彻底清明了。
      ——“把那座蒂连山凿开,向下深挖百尺,仍见婴儿火骸,每一条‘红带子’上都沾满了火巢里母亲手心的血。”
      ——“‘吾主千寿?’——他配吗?”
      ——“‘罪福必应?’——他应过吗?”
      她用死火复生般血红的双眸,盯着烈火中那一具具自贱生魂的死灵。
      ——“若我是猪狗不如身,那他也当下一次地狱。”
      ——“我敢生这身逆血,便无惧死火。死后烂骨成沙,飘到哪算哪……不想遁地垆,亦不愿登天门。”
      ——“只想我儿余寿安遂,人事双全。”

      她的眼神猛然一缩,冷冽道——
      “孽教无神,不供罪佛。”
      “醒醒吧,诸位!”

      就此,杀机一线。
      霎时一阵骚动,她对教义的质疑和否定,彻底激怒了盲从者脏秽的心——枕骨钉撞破万丈业火,如从浮屠塔尖灌入人世的滚滚泥流。
      那座倒|插进杀佛顶的救世塔,号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它有九层,却比人世间任何一片污浊都脏。
      塔尖盛开一朵金莲,绽放着糟践人命的圣光。
      寒世清苦,自醒自觉之身屈指可数,大多碌碌无为,无辜终老,死于无知的坚守,向来无药可救——正如眼前这些宁死不愿醒悟的“浑猿”。
      女人奋力挥动荆杵,怒吼着,似要亲手捣破那尊自诩神佛的替身以良善为名缝制的假面,又似要彻底斩断自己与那座“巢山”朝夕相处的前半生。
      突然,枕骨钉撞在荆杵上,杵身断裂,女人被冲力带着,狠狠砸在荆棘丛里,她胸膛一鼓,蓦地呛出一口鲜血,喷了自己满脸。数名教孽猛冲过来,无数荆杵落下,眼看就要将女人的胸口砸碎,她自知无力回挡,索性放弃般闭上了眼——
      死亡,她自始无惧。
      从前了无牵挂,可此时此刻,多想再看他一眼啊……
      ……
      陡然间,金鸣声震——“锵”!
      一柄短刃从女人身侧斜插过来,断然挡住了那些残忍砸落的荆杵!同时,女人只觉身体一轻,那人搂着她的后背向旁侧一卷,手心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脑。
      她左眼蒙着血,只右眼强撑着睁开一条缝,“是你……”
      鹿山反手将短刃扎进泥地,躬身将女人背起来,回头朝向那群死灵,冷声问,“说,想怎么死?站着,躺着,还是跪下。”
      ……
      女人伏在鹿山背上,温柔地笑了,“要不就跪下吧,我还从没见过这帮畜生跪别人。”
      鹿山从石缝里拔|出短刃,朝刚刚随他抵达的重甲兵挥了挥手,沉声道,“好。”

      交锋片刻后,二爷和谢冲携金云使终于也从南峰赶到了。
      两方援军几乎是前后脚到,被八门阵火反弹出来的士兵一见这阵仗,纷纷拾掇起四分五裂的战心,再次挥舞着刀兵杀回了敌阵。
      鹿山于激战中不忘回头朝二爷吼道,“李世温已经入阵了,死没死不知道,阵外这些人交给我,你去帮他!”
      “好小子,敢使唤起我了。”二爷勒停赤松马,看了一眼鹿山那边的战况,对谢冲说,“三哥,调几个人,去助他!”
      谢冲应声,立刻令几名金云使前去协战鹿山,又打马回来,“季卿,小鹿怎么带兵过来了?他不是和少主去守界山外圈了么?”
      二爷仔细掂量着阵口的方位,随口答,“这小子嘴上一套,心里一套,出兵的时候又挪不动步子了,还不肯明说,阴阳怪气地骗我改主意。我索性上了他的当,换了个人随四哥去守外圈,让小鹿来乌岩嶂外,埋伏着伺机而动。”
      “难怪他比咱们还先到一步。”谢冲看向八门阵,李世温他们进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却不知里面的战况,心里随之一沉,“幸亏小鹿带兵赶过来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阵?那女人不是知道路吗,怎么李世温他们还会被困住?”
      “看着像……‘蚩尤阵’。”二爷眉心舒展,好似摸清了分寸,“传说上古,黄帝征战蚩尤,七十二战而不克,昼梦天帝授符,一元龟出水赐其一阵,曰‘天乙遁甲’。阵中设九宫、布八门,共一千八百个假阵眼,千变万化,终将蚩尤断斩于涿鹿。我猜,太平教为防叛教者将关窍泄密,该是在战前改变过阵眼的方位,那位夫人久不奉教,不识生门也正常,我原本也没打算世温他们能攻破此阵,能战至此地已是不易。三哥,叫你的人守住阵口,我要破那个阵眼。”
      谢冲点了一下头,“好,那你当心!”
      随即,二爷故意撞了一下马肚,伏在马背上的岭南王身体被狠颠了一下,呛出一口浊气,马儿驮着两人,重甲紧随其后,正式进入“悬关八门阵”。

      一进入八门阵,周围立时变成灰蒙蒙一片,连外头的火尘都散了。
      此刻分明已是黎明,阵顶却犹如罩着一个山盖,将雨未雨,黑云如幢,昼不见日,夜不见星。周遭摆阵所用的石垒全都身盘铁锁,一圈绕着一圈。石垒将狭窄的山轨分割成无数条不见尽头的岔道,每一条都似通向生门,又似踏之必死。
      “小心别碰这里的一切,包括石垒上的盘索。”二爷朝身后嘱咐道。
      “是,将军!”重甲兵们连忙收攒起刀兵,每踏出一步都小心翼翼。
      二爷催着马,绕过一排黑压压的石垒,见前方幽火不断,鬼影成尘,轻轻笑了一下,“您那位三尺身长的小皇叔可造不出这种高明的奇门遁甲——设此阵者,野心蓬勃,表尽其逐鹿东都之意,蚩尤都要被他老人家气活了。”
      岭南王的双臂被他向后绑着,头抬不起来,根本不知走到了哪,也看不见他说的什么阵,只好奇他是怎么猜出“神官”的身份的,于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就单凭一句‘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你就推断出那神官是孝王?二将军莫不真的是诸葛再世。”
      二爷催马在原地踏了几圈,回头对兵长说,“留八个人在我马蹄踏过的圈里布火,待会儿看我的火信再点。”
      “是!”兵长立刻领命去办。
      二爷这才反应过来,岭南王方才似乎是跟他说话了,“哦哟,谬赞了。您那位小皇叔自觉将真人和替身这两层皮缝补得天衣无缝,却也不是毫无破绽。”
      反正还要在阵中绕上几圈,二爷索性跟他闲聊起来,“我初到应忠时,孝王殿下的镇西王府刚刚着过一场大火,人去楼空,我连他老人家的影子都没见着。无奈之下,我只得前往他时常光顾的土茶社打听一二。老板说,二十多年前应忠曾刮过一场很严重的沙暴,是孝王殿下亲自带人去鸣沙渡排的沙,还因此和应忠官府发生了冲突,僵持一月后,鸣沙渡突然发生炸沙,将原本堵塞的河口彻底填死。应忠城掌管西北十一运路,百船司更是在鸣沙渡一手遮天,却因为那次炸沙,鸣沙渡不再走水,无奈百船司被朝廷下旨销撤,彻底断了这条从应忠直抵丹霞关的水路。紧接着,西川高原上的那条‘天关路’就开了——”(前情:555章)
      二爷低头看了岭南王一眼,收起笑音,“这条贯穿西川高原的雪路一样能入关中原,过泅杀渡,逐渐成了百姓口中东渡京师唯一一条衔接西北的运路。百姓皆言孝王殿下造福一方,功不可没,非但帮他们开辟运路,东进西出还分文不取,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可他当真是为了救民于水火吗?不,他是为了运金鸣砂!他自知控制不了为朝廷金令马首是瞻的应忠百船司,又无法越过丹霞关上刑令的眼,若要长年往靖天运砂还不被关隘兵搜检,鸣沙渡必断——于是才有了当年未明原因的炸沙,和疏通河口时与应忠官府莫名其妙的僵持不下。”
      岭南王嗤笑一声,“就凭这个?”
      “这只是其一。”二爷道,“其二,我去西北之前,曾向李潭打听过太平教,这才知道,原来前阵子在西北各地无故虐杀道人,并不是他们第一次闹事。”
      岭南王费力转头,回看着他。
      “泽济十二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孝王殿下初迁至应忠封府。隔年就有太平教人以‘骨殁人焚’的手段烧杀了两间民舍,是孝王亲率城防军围剿,只用三天就平了事,没有惊动正规军。于是从此,这位在世人眼中爱民如子的道君王爷便与那个前朝毒教结下了‘梁子’。坊间传言,太平教虐杀道人其实是冲着孝王去的,因此他前阵子才不得已逃离应忠,暂时躲了起来。那他躲到哪了?不会是躲来这川渝界山,挖地窟、置分坛、布兵阵、藏残尸了吧?”(前情:551章)
      “……”岭南王深深吸气,未接他的话。
      二爷叹了一声,“明面上做出一个与太平教结仇、不共戴天的死局,暗地里则执掌此教,利用那条名正言顺开辟出来的‘天关路’,光明正大地养人、运砂、建蒂连山!一黑一白,一阴一阳——一个‘西北孝王’,就如他画中所绘的仙人之姿,长身九尺,遗世独立,信佛奉道,为民请命,不沾声色犬马;另一个‘神官视如来’,身长三尺,形如幼猿,杀心肆虐,残暴无度,甚至不惜以‘采生折割’的残忍手段作践生身。薛韫自始用这两具人身,既在坊间树立起他初镇封地时帮剿孽教、恩泽万民的威名和声望,又在暗地里扶助高凡,成全了他们逐鹿东都、瓦解皇族的野心。殿下,您若有您小皇叔一半的心智和手段,也无至于沦落至此,被我捆在这马背上,连脚都挨不着地。”
      “你——”岭南王怒急,却怎么也抬不起身,只能徒劳地在马背上挣扎,连最后一点为人的尊严都被这人无情地践踏成渣。
      这时,众人绕过一段矮石垒,进入一片开阔地。
      这里战火烧灼,散落着无数刚刚阵亡的战士,却不见李世温的身影。
      一名小将紧跟上来,紧张地问,“将军,他们不会出事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东方亮起响火,正好是八门阵中“休门”的位置。
      “是李副将军的火信!他们在大阵东边!”小兵嚷道。
      “嘘——”二爷按住他的大嗓门,想了想,“休门天蓬,坎宫,遇水则破。”
      一个学过点先天八卦的老兵听出点门道,连忙说,“可这里没河没湖的,天上又不下雨,要怎么引水?”
      二爷扫了一眼这一地的教孽尸体,灵光一闪,“水没有,血有的是!麻烦您传火信给世温,让他在东方以血泉布阵。多补一句,别傻乎乎地割自己的肉,放敌人的血。”
      “知道了!”

      随即,响火向着东方李世温所在的位置腾空,不一会儿,那边便以响火回应。
      火尘在黎明前的星盘上溅落、崩裂,夜幕成金,犹如搁浅在矿丘上的陨星。
      “殿下,想不想亲眼瞧瞧,那位‘三尺身’一直以来肖想自己的模样?”
      二爷催动战马,来到空地中央。他身着月白色长衫,腰缠素带,广袖随清风一拂,似要兜揽天星朗月。不染痴尘的眉眼一弯,一滴春霜凝落鬓角,顺着发丝滑落,碎溅在手背上,瞬间折印出无数尘影,同时映出了大阵中的八门九宫——

      “远古圣身置天阵,邀入一千八百门。”
      霎时,八方动,血阵开,荒古尘风吹震了今世屠戮者远诛孽海,威慑神鬼的编钟——“铛!”

      二爷凝声低诵,每一声都如雷霆降世,震得人心鼓发闷——
      “死门天芮,坤宫镇北,以石土垒之;”
      “伤门天冲,震宫东北,壤火置泥下三尺,待春雷罚动;”
      “杜门天辅,巽宫西南,风生木长,向背择日;”
      “惊门天柱,兑宫东南,寻沼土,燃艾生烟,凝水成泽;”
      “生门天任,艮宫西北,于石塔下布火,山形动,则盾兵销;”
      “景门天英,离宫镇东,日昃之火,祭以焚空。”
      他说到这,话音忽然一顿,“开门天心,乾宫正南——”
      士兵们忙得不可开交,一名参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将军,正南位怎么做?”
      “乾位在天,天门即山门。”二爷冷冷道,“等。”
      “等……等什么?”
      二爷看了看日出的位置,“待日光移至‘中宫天禽’的位置,就一起点火。”
      “是!”
      于是,这一寸光阴简直度日如年。
      众人屏息凝神,高个子的人叠着人,奋力拨开遮蔽日光的藤蔓,好不容易在头顶打开了一扇能看见晨晖的“叶窗”。
      又过片刻,晨阳终于东升,光束落入大阵,并缓慢地往所圈的位置移动……

      “到了!”也不知是谁激动地喊了一嗓。
      二爷当机立断——“炸!”

      八门各方位同时引火——轰!
      骤然,脚下地皮大颤,由阵口卷至山脚,掀起一扇扇滔天火浪!卷起沙石、泥草、断索……铺天盖地袭来,火窜云飞,拔石揠草。
      相互簇生的石垒上原本缠着的圈圈铁索,此刻成了不能碰的“火捻”,一垒炸,则垒垒炸,一个挨着一个……不一会儿,就炸毁了半目大阵。
      由藤蔓厚厚扎成的“阵顶”被火浪掀开一道天井,久不见光的山阵像是一瞬间活了……栖息于泥眼下的万千窟鬼畏畏缩缩地睁开鬼眸,只来得及看一眼天光,就像是被蜂虿蛰伤了,齐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如撕裂魂魄的风环,绕着大阵漂游一圈后,鬼啸忽地一收——“嗡”的一声!
      心鼓的激荡还未全消,星辰却已悄然落幕。
      满目烟尘如闺帘般缓缓滑落……只见“陨星”泽洒的大阵之上,正南方山门的位置,降下一束晨光——
      ——阵眼暴露了。
      自此,山门前再无遮挡,通往杀佛顶的这条登顶之路彻底一马平川。
      炸阵的动静来得太突然,死守在山门前的教孽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纷纷躁动。
      方才被困于东阵的李世温终于解围,连忙带兵赶了过来;鹿山和谢冲他们将阵外的敌军清剿干净后,也急忙赶至。
      三军汇首,却不见二爷的人影。
      谢冲随手拽住一名参将,急问,“二将军人呢?”
      “他……他说带着岭南王去抓……抓什么神官替身!往山门那边去了!”
      谢冲劲鞭催马,回头朝鹿山和李世温道,“剩下的这些教孽交给你们,把他们赶上山,咱们在金顶上汇合!金云使——”
      “金云使你全部带走,我俩一个不要,使唤不动!”鹿山将重伤昏迷的女人护在身前,冷道。
      李世温想多帮他找补一句,嗓音却瞬间被山门前激烈响起的杀声吞没,他二人相互看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声“冲锋”,几乎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
      风鼓一响,重甲列阵。
      群兵踏过悬关八门阵化作的骸土,冲战杀佛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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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所有奇门遁甲相关,均参考了古文献,但还是顺嘴胡编了一部分
    八个方位的布置用的是“先天八卦”
    又是破万字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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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南边儿来了一阵风
    蜃哥儿开新坑!一篇好看的都市江湖文,还是好看的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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