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山河

作者:烟海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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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二零章雪月行


      五二零、雪月行

      城里的梆子敲了两下,二更天。
      南宫门的守卫正在交替第一班岗,临近中秋,冷月如碟,雪色渐深。
      翁苏桐睡不着,坐在御花园残了一角的凉亭下赏雪赏月。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不自觉紧了紧斗篷,不经意间摸到了脖子上挂着的半颗狼牙。
      如今她与北鹘的联系只剩下这样东西,以前厌弃至极,看都不愿看一眼。可如今诸难消解,后知后觉冥冥中自有天定,自己这一路走来虽波折坎坷,好在初心未改,她还是昔年帅府的那个丫头。
      人事霜年,年月是最折磨人的东西。二哥哥总说,得看开些,她以前不愿,只想龟缩在自己亲手筑的蚌壳里湿漉漉地蜷着,不愿推开囚蚌亲眼瞧瞧活人的世间。消怠、自责、悔恨……成了她生命里仅存的意念,像一只抽干了血的囚鸟,经年一蹶不振。
      直到她遇见了连凤和流星。
      世间尚有许多他们这样的人,始终尽自己所能,在宿命的重锤下用力地活着。
      于是,她也渐渐学会了随遇而安。
      对了,等过几日回到云州,要在帅府的后院新栽一棵梧桐,栽在从前那个地方,然后安安静静地帮二哥哥看家,在那里终老。
      翁苏桐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心里哼着歌谣,正笑着构想远景,又一阵冷风吹过,她鼻子微微一紧,风中隐隐夹杂清冽的幽香。
      这香味是从南边的回廊飘过来的,翁苏桐环顾整个御花园,确认这个时节的深宫并没盛开的花圃。她莫名紧张起来,立刻起身,刚要顺着香味去寻,忽然被身后的喊声叫住。
      翁苏桐回过头,见谢冲正好出现在御花园的拱门处。
      “谢三爷,你闻见花香没有?”
      谢冲吸了吸鼻子,莫名其妙地摇头,“什么花香,没闻见。你怎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我睡不着。”翁苏桐心不在焉地搭上一嘴,又深吸一口气,发觉那股清雅的淡香已经散得一干二净了。
      谢冲走过来,一脸严肃,“今夜宫里不太平,你尽快回偏殿休息吧。”
      翁苏桐刚要询问什么事,正好两队巡兵交叉路过,都往南宫门方向,个个神色匆匆。谢冲与她寒暄完,也转身去往南宫门。翁苏桐好奇,刚想跟上去看看,忽然御花园南角的假山后闪过一个黑影。
      “谢——”翁苏桐刚做出一个字的口型,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左右四下无人,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靠近南宫门的银库内,萧人海将装有逐龙珏和断剑的木盒摆在柜阁里,见谢冲正好回来,转身问,“怎么样?”
      “少主已经带人在南宫门外埋伏好了,一有可疑人现身,立刻捉拿。大人那边一切按计划行事。”
      “好。”温冷的烛火映出萧人海喜怒不明的脸,“方才下人来报,御书房那几位本应在温书的阁老,其中一位的眼睛根本没长在祖训的卷文上——他方才趁夜出宫了。”
      谢冲不以为然,“十五年前海家的乱账下留着他的文印,他就是北鹘内朝中那颗隐藏最深的‘钉子’——深到连贵国先皇都不能确定他是否有过反心,甚至临终前还将江山连同新皇一并托付给了他以及其他四位辅政大臣。若不是今夜他情急之下出宫报信,即便您发现了这枚文印,也没办法将他与云首牵扯起来,顶多他就是当年海是恒案的最后经手人,以及玄封皇帝为缔造饮血营引外邦赃银偷梁换柱的唯一见证者罢了。”
      谢冲说话丝毫不留余地,听进萧人海那里却格外刺耳。然而他毫无反驳之力,只能屏住呼吸,脸色更加阴沉。
      这时,臧古快步走进来,“大人,人抓住了。”
      “在哪抓住的?”
      “明辉桥下的马车里。”臧古犹豫了一下,“可惜让那杀手跑了。”
      萧人海和谢冲相互看了一眼,吩咐道,“带过来。”
      不一会儿,押进来一位被捆住手脚的老人。
      “旌大人。”萧人海躬下身,好心将他嘴里封着的泥布扯了,“谢总使,我正式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旌谈旌阁老是本朝内阁首府,曾任京师护都总校尉,掌管御林军,是家父的故交。萧氏一族获罪遭贬的那段日子,他曾多次上书先皇,请旨减罚,这些恩情我都记得。”
      说到这里,萧人海终于记起离开南朝前,在小林谷与靳王的那次井中对谈——他曾分析过北鹘的“人系树网”,也提醒过自己,旌谈和夺玛虽是北鹘的言臣首府,但这些年被伦州方面渗透得厉害,夺玛请辞之后,只剩下旌谈执掌内阁。
      但经此皇城一战,眼见数万御林军于一夜之间被废军渗透,禁廷如入无人之境。虽说战后旌谈用一句“百官被困起銮殿无进退之路”搪塞了过去,数万御林军于尘嚣台前被筑成第九座焚塔却是不争的事实。
      若非有内鬼提前接应,御林军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全线崩解。恐怕这位旌大人这些年根本不止被伦州方面渗透,还有南朝靖天隐在暗处的那只黑手。
      “大人不好好在御书房温默祖训,倒有功夫出宫会友。”萧人海亲自将老头扶到椅上,按住他的左肩用力一握,“该交代什么,不需要我赘述了吧。”
      ……
      好一会儿后,旌谈从齿缝里吝啬地挤出两个字——“夤丘。”
      “嗯?”
      “那柄断剑名‘夤丘’——是宣南王姚疆请兵的令剑。”旌谈沙哑开口,“当年宣南王从太原返云被困,曾托胞弟姚清携逐龙珏和夤丘剑北上大都,望先帝派兵解困。但先帝未应,姚清怒急拔剑,被侍卫长斩于马下,夤丘剑断成两截,姚清的尸体被丢在北原,行了天葬。除了逐龙珏和夤丘断剑,姚清还奉上回头岭数以万计的姚家宝藏。次年春,陛下命海是恒以‘纳银’之由奔赴回头岭,将金银掘出,走仝县过关还朝。为了避过审监理司的盘查,海家的地库成了‘纳银’的最初中转。但……但……”
      “但这种见不得光的东西知悉者越少越好。”谢冲接上旌谈的话,“于是海是恒被贵国先皇以‘私募马银’为由问罪,海府地库中的姚家金银从而被光明正大充了公。旌大人,您就是当年那笔赃银入库时的最后经手人,所以那笔暗账下头留着您的文印。您应该十分好奇,自己当年明明处理得干干净净,缘何还留下了一枚足以印证您身份的印子呢,对吧?”
      “……”旌谈深吸了一口气,皱起浓眉。
      “因为这枚文印是贵国先皇临终前故意留在暗账里的。”谢冲一针见血道,“玄封皇帝掘走了姚疆的家银,倒是在棺底留了一手——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给初登大宝的新皇留下一位通晓前尘的知情人。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只想因铸造饮血营罪己,将年轻时造的这笔孽账公诸于世,却没想竟误打误撞拔出了一直以来隐藏在北朝深处最后一枚‘暗钉’——也就是您,旌谈旌阁老。若不是您昨日在御书房上蹿下跳拦着新皇查案,后来又私出宫禁,破了新皇‘温书’的禁足令,明辉桥下停靠的那辆马车根本不会被御龙营的人跟踪到。”
      旌谈这才知悉了始末,空张了张嘴,沉默了。
      “现在可以说了,那名黑衣人是谁?”萧人海问。
      “云首麾下九龙铃刀的其中一把。”旌谈不再隐瞒,“我没见过他的脸,他三次来鹘都是以黑纱遮面。”
      “三次?还有哪两次?”
      “第一次——十四、还是十五年前,记不清了。他携大批金银来我府中,游说我并呼尔杀一暗一明,说服先皇扩充饮血营。”旌谈眼角的皱纹深深褶起,看了一眼萧人海,“……但你父亲明显不赞成此事,觉得剑走偏锋,恐祸及军府民生。大皇犹豫不决,始终未能裁断,于是我便用乌藤风和炎之惑作掩,一切由他们出面——”
      他话里有话,萧人海剑眉冷蹙,“什么意思?难道当年那起涉及我萧氏一门的‘皇家马场圈地案’也是你暗中给乌、炎二人出的主意?”
      “……”旌谈战战兢兢地说,“只需借狩猎之名带他二人在京师马场逛上一圈,再将萧氏一族的名字隐隐刻在马鞍上,无需我多言,他们就能将萧彧从军门主位上拉下马。”
      萧人海震惊不已,怎么也没想到将父亲贬谪返乡的“皇家马场圈地案”,背后竟还隐藏着一只“黄雀”。当年自己虽得父亲消灾力保,但萧家军被迫与呼尔杀分庭抗礼,此案从来都是始作俑者。
      原来一直以来,旌谈表面上虽向着萧家军,背地里早就动刀了。
      “那第二次呢?”谢冲又问。
      “第二次……那次之后又两年,他突然带来了一张舆图。”
      “什么舆图?”
      “九龙道的战略舆图。”
      谢冲大震,十二年前……不正是烈家军战败九龙道同年!
      “他说这张舆图能助我军攻袭九龙道,只需按图中所示增兵围堵,烈家军绝无生还之机。”旌谈抬头盯着萧人海,疲惫地叹了口气,“大人还记得呼尔杀献给您的那张作战舆图吗?”
      萧人海一怔。九龙道一战前夕,呼尔杀的确献媚似的递来了一张作战图,神神秘秘地说是从云州方面打探来的,信源绝对可靠。
      “但你自始至终不信呼尔杀,并未照图中所示布兵。”旌谈慨叹一声,“于是不得已,呼尔杀只得枉顾军令,亲自携饮血营奔赴九龙道,将被困数日、走投无路的烈家军撤军的最后一条路线封死,全部歼灭。若我记得没错……那个地方叫‘枕生峡’。”

      谢冲沉甸甸地呼出一口恶气,心如火炼。
      原来竟那么早,九龙道一战的路线图就已经泄露到北鹘了……
      这个“旌谈”就像是厝火积薪时不断续添的枯柴,隐没在北鹘朝野最深处,适时出现,将远在靖天鞭长莫及的那只黑手不能善后的事逐一补全——合谋乌、炎二党陷害萧彧、连纵呼尔杀鼓造饮血营、暗通九龙铃刀奏献舆图、助养废军、暗替御林军、助废军攻袭禁廷……步步为营,却又丝毫不露马脚。
      然谢冲不免生疑,这名黑衣杀手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作战舆图呢?
      前推战时,这件事必然发生在烈家军出征九龙道前夕。云首方竟然就能精准预测烈家军的撤退路线,甚至提前暗示北鹘军,只要埋伏枕生峡就能断了烈家军的撤退路线,最终收割赢战。
      只有参与作战规划的核心主将才能拿到如此重要的战略舆图。
      这名黑衣杀手……必然是从云州来的。

      “那人还有什么特征?”谢冲继续问。
      旌谈想了想,“他惯用左手使刀,其余……没有了。我不敢询问他的身份,今夜我原本是想送他出城的……我不想他连累我。可他却说,除非拿到逐龙珏和断剑,否则绝不离京。”
      “那你是怎么答应他的?”萧人海忙问。
      “我答应他在南宫门留一道口子,其余看他自己的本事。”
      “还有吗?”
      “没、没了……”
      萧人海觉得事有蹊跷,又说不上来,转对谢冲说,“南宫门一直太平无事,那杀手根本没打算用旌谈开在南门的‘缝’。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何要留旌谈一命给我们审?杀了他不是更实际,还能免去身份暴露的危机。”
      “除非……”谢冲突然想到什么,“除非他根本不在乎我们审出来什么,有十成十的把握这老头对他一无所知——他放过旌谈,纯粹是要用他拖延时间!”
      萧人海当即一把将老头从椅子上捞起来,暴戾地按在木柜上,“他还跟你说什么了?快说!”
      “他……他……”旌谈被勒得喘不过气,死死攥住萧人海的手腕,“前日……他让我撤换掉宫内御林军的部分守卫,还说——‘雪月之交是个好日子。’”
      谢冲猛然抬头,“雪月之交?!”
      萧人海不解,“什么意思?”
      谢冲语速极快,“‘雪月之交焚帝心’——说的是我朝高祖皇帝在位时一次入宫行刺——三十多名太平教余孽扮成禁卫军夜袭皇庭,就是在雪月之交!”
      萧人海立刻转身问臧古,“大皇呢?”
      “大皇在寝宫休息,有御林军守护!”
      萧人海动作一滞,脸色蓦然大变,“不好,中计了!立刻增兵大皇寝殿!”

      窗外月明星稀,雪色深浓。
      新皇睡得正沉,却忽然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他梦到在九则峰上贪玩时碰见了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试图与它协商,猛虎不听,非要拿自己美餐一顿。他糊糊涂涂地睁开眼,还沉浸在跟老虎的交涉中。
      忽然窗影一动,似乎有一道黑影挡住了月光。
      新皇刚想起身去看,窗棂打开一条缝,悄悄从外头伸进一根竹管,随即一股涩嗓的香气冒进来。
      新皇警觉地屏住呼吸,断定那是坊间□□的迷药。
      这北鹘禁廷还真是多灾多难,满城的支离破碎还没修缮,残垣断瓦间又冒出“新烟”——可是奇怪,能夜闯宫禁,避开门外那么多御林军,贴着自己寝殿的窗缝下药,这朝廷内部的防卫屏障还真是烂透了。
      正想着,忽然那人短促地“啊”了一声,竹管掉落,窗棂紧接着被推开,翁苏桐探出个头,示意新皇捂住嘴巴,顺着窗子跟她跳出去。
      新皇脚一落地,就见倒在窗边的是一名眼生的小太监。
      “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在御花园看见他鬼鬼祟祟,就跟过来了。”
      这时,整个禁廷闻风大动,警示的大钟重重地敲响一下后,尘嚣台率先响应,从最高处往下,百束星火闪耀,直到惊动帝相司头顶的火簇。
      “尘嚣台和帝相司同时响火,说明禁廷急危!”新皇脸色骤变,“敌人一直藏在御林军里,肯定不止一个!”

      御龙营响应极快,迅速把住所有进出宫门的要道。御林军中暗藏内鬼,勒令卸去手中职权,被臧古带人迅速控制了起来。祝家军制控南宫门,疏散了所有禁卫,用祝家死士快速做了替换。
      然而那股邪佞的阴风始终未散,那些手持铃刀的夜行客犹如一抔浇不灭的炭灰,鼓动着难以阻挡的怨气,迎着不眠的雪月,压得人透不过气。
      翁苏桐扯着新皇的手,几乎凭本能避开了所有禁卫军巡逻的路线,疾步往南走。如果这座宫殿始终没有清剿干净,甚至不止一个杀手藏在新皇身边伺机而动,那么他们的目的不言而喻——挟天子,换令剑。

      只要将流星交到谢冲手里就安全了……
      流星平安,二哥哥才能放心……
      南朝北境就不会再生战火……

      “姐姐,我知道一条近路!”新皇反手攥住翁苏桐,将她往另一个方向扯,“父皇临终前给我的木盒里除了遗诏,还押着一张禁廷舆图!历来只传天子,绝密——走!”

      萧人海和谢冲赶到大皇寝殿时,周围巡逻的御林军和值夜的宫人已经被迷烟放倒,大皇却不见去向。
      “搜宫!立刻彻查整个皇庭,遇见可疑人等格杀勿论!大皇若有任何闪失,全部陪葬!!”
      “是!”
      于是接下来,整个北鹘禁廷再次毫无预兆如临大敌——御林军被全面控制、宫人被监禁排查,四扇宫门猝然紧闭,尘嚣台急火骤燃……几乎都发生在一夕之间。而他们根本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杀手隐在暗处,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撞。
      谢冲环顾四下,一股莫名焦虑涌上心头。
      太古怪了……
      北鹘皇庭霎时变成了一只四面透亮的风箱,人人皆敌佞,人人皆友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而这一切乱象竟都发生在旌谈一句不明真假的传话上。
      ——“三哥,那个人做事极为谨慎,绝不会大动干戈,从来要我们自乱阵脚,他好坐收渔利。”
      临行前二爷随口评断云首的一句话犹如劲指落弦般,狠狠拨了谢冲一下。
      他心海剧颤,仿佛瞬间触到了远在南朝靖天的那只黑手。
      “报——”臧古神色惊惶地冲进来,“大人,旌谈早就被人灌了毒药,就在刚才,毒发身死了!”
      “不好!”谢冲急道,“旌谈只是引线,新皇才是他们用来调你我离山的‘饵’!”
      还没待萧人海反应,谢冲已从窗棂一跃而出,顺着鬼影幢幢的宫廊追了出去。

      旌谈私自离宫、南宫门留缝、御林军换岗、大皇寝殿夜袭……今晚发生这一切皆是那人声东击西设下的“鱼饵”——
      明辉桥夜会旌谈是故意的;
      任旌谈被御龙营擒拿是故意的;
      借旌谈的口吐露海是恒案的真相是故意的;
      留下“雪月之交焚帝心”的隐喻也是故意的……
      那人的目的不言而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逐龙珏和断剑。
      只要萧人海从旌谈口中探得“雪月之交”,为护大皇周全,他们势必将布兵重心放到大皇寝殿;只要确保大皇不被迷药迷晕,他逃出寝殿后定会避开所有巡兵路线,抄一条无人问津的近道;只要等在新皇的撤退路线上活捉他,就能以新皇之命作挟,平安离开大都。
      ……好一招金蝉脱壳。
      届时整个禁廷人人自危,互相猜忌,管他什么宫门封禁、全城搜查……只要新皇的命握在那刀客手里,就算天王老子也得给他让道。
      想必到目前为止,整个禁宫内外,只有那名栽晕在窗边的太监是被杀手买通的,就连吹进寝殿窗棂的迷药都是假的。
      如果是这样,那么新皇目前从寝殿撤离的路线只会有一条——

      御花园里,狭长的宫廊变成了一条随时可能溢出无数手脚的百足之虫。
      少年扯着翁苏桐的手钻进黑黢黢的假山洞,躬身在崎岖盘绕的石洞里绕行,半柱香后豁然开朗,假山被掏空的地下竟然暗藏一片开阔地。
      少年扒开疯长的泥草,草垫下露出一个圆形井盖。
      “姐姐,这就是密道入口!”
      “等下!”翁苏桐心跳加速,总觉得四周山壁上印着无数双偷窥的鬼眼。
      她慢慢后退,将少年护在身后。忽然听见一阵刺耳铃响,方才的来路上框出了一个漆森的人影。
      “谁……?!”流星吓得一抖,往后退了两步,正好卡在两扇石缝中间。
      翁苏桐打定心神,仔细盯着那名黑衣人,只见他左手执刀,刀镶九龙铃环。
      紧接着,那刀客二话不说,扬刀朝翁苏桐劈来,翁苏桐一把将流星推开,抄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刀客横刀力断,碎石迸溅泥星,迷了翁苏桐的眼,流星见她就要被劈下的铃刀砍伤,大吼一声撞过去,死命搂住刀客的腰,探口就咬——
      “……”刀客毫无痛觉一般,反手肘狠撞,将少年撞飞出去,狠狠砸在一边。
      “呀——”流星再次扑过去,边挣边吼,“不管你是谁!不许你伤她!!”
      流星的急攻猛扑似乎正中刀客下怀,只见他一把掐住流星的喉咙,将他从地上提起来,那双被黑纱遮住的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阴牢,噙着阴鸷的戾气,要将对方连魂带魄地吸进去。
      “咳咳……姐姐快走……”流星拧动双腿,狠狠地踢蹬刀客前胸。
      翁苏桐好不容易擦净迷住的双眼,拔|出愈梅簪,照着黑衣刀客连射数针。黑衣刀客以左手举刀隔挡,棉针噼里啪啦弹在刀刃上,迸溅出厉火。
      “找死——”一直缄默不语的刀客没忍住一声断喝!
      然而乍听到这两字的翁苏桐脸色剧变,整个人犹如落入扎满血锥的泥窟,皮开肉绽的同时,恨不得将痴缠梦魇的芳魂撕裂。

      “你是谁?”翁苏桐唇色惨白,声音像是从裂开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般。

      “……”刀客显然被她鬼泣般凄惶的嗓音震住了,一时忘了手中还掐着人。
      流星借机一口咬向刀客虎口,同时抬起左脚再次踹向他小腹。刀客没留神松开手,流星滚落在地,扑过去正好撞开了正在原地发懵的翁苏桐——铃刀携阴风刮过翁苏桐耳侧,要不是少年身急手快将她撞开,她险些被铃刀劈成两半。
      “跑!!”两人不敢往地道钻了,趁刀客劈刀落空,转身就往来路奔。
      刀客紧随其后,长出手脚的“百足之虫”在洇湿的地下蠕动,恨不得将他们困死在这不见天光的泥舌上。
      ……
      绕了几个急弯后,他们不幸钻进了一个死胡同。
      那刀客步步逼近,僵硬地朝翁苏桐伸出手,刻意压低了嗓音,“把他给我。”
      然而这人的嗓音却如恶蝎舞张的毒钳,狠狠撬开了翁苏桐尘封许久的记忆。
      她将流星揽在身后,强迫自己镇静下来,轻声又问,“十二年前……你是不是去过云州?”
      “……”那刀客狠狠一怔。
      就在他犹豫的同时,突然一声锻剑擦地的脆响,谢冲终于赶到——九龙铃刀挥刀力挡,却如一条被扒了皮的软蛇,被金云软剑招招死克。
      因为陆荣的关系,谢冲深知,金云软剑专克九龙铃刀。
      “快走!!”见翁苏桐呆在原地未动,谢冲又朝流星吼了一声,“你们快走!”
      流星拽起翁苏桐就往出口跑,几个急弯之后,已经能听见远处巡兵的脚步声。
      “援兵快到了!这边!”
      忽然,刀剑激撞的山洞深处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花香,翁苏桐脚步一顿,猛地打了个激灵。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同于之前在御花园闻到的香味,这股沁鼻的兰香中又多出一丝令人作呕的血气。
      此生此世,她只在帅府焚烧后的清晨,闻见过刺鼻硝烟中飘出的异香。可那是陆向林的铃刀上长久沾染的桂香,是无名巷桂花坊的蒸屉里经年飘散的甜腻——可这回不是桂香,却似梅雨时节潮气泛滥的屋檐下土中兰蕊溺出的泥息。
      刀剑相撞的瞬间炸出刺眼火花,骤然将翁苏桐的影子印在斑驳的石壁上!

      影子……
      火光……
      云州无名巷……

      “!”翁苏桐绷紧的神思蓦然断裂,猛地回头,似乎从黑黢黢的隧洞深处扼住了记忆碎屑中那只鬼兽的残影。
      “是他——!”翁苏桐霎时犹如火狱里皮开肉绽的鬼儡,声色苍白刺耳。
      “谁?!”小流星觉察出她不对劲,握紧她的手,“姐姐你怎么了?我们快——大人,这边!!”
      这时,萧人海终于携军赶到,刚要伸手去捞两人,却见翁苏桐撒开新皇的手,将少年往萧人海怀里狠狠一推,自己则朝着激战的隧道折返回去。
      “苏桐!!!”
      “姐姐!!”
      两人不约而同一声厉吼,翁苏桐却像是聋了一样,如一根烧着的翎羽,不顾一切地往回跑——她耳边传来刺耳啸鸣,其余什么都听不见。
      万事万物此刻都变成了烧成灰的余烬,将她密不透风地深埋起来。
      她想起来了……
      她听过那个人的声音,就在十二年前少爷出征前夜——

      隧道深处,金云软剑再次缠向九龙铃刀,谢冲使出全部气力急攻,坚决要将这名刀客留下。然那刀客拼死相抗,左手刀一刻不停,虽招招被克,但他并未想要赢战,而是找准一切时机,想挣脱谢冲千变万化的杀招逃走。
      不一会儿,刀客被谢冲逼退至墙角,眼看渐落下风,忽然他右手一翻,一柄暗匕灵蛇一般朝谢冲窜了过去,谢冲向右立闪,躲开偷袭,倒退了几步。
      一股极熟悉的感觉瞬间笼罩了他——
      “你是谁?!”谢冲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黑衣刀客。
      那刀客不依不饶,横切九龙铃刀,直逼谢冲咽喉!
      “谢三爷,小心!”
      危急时刻,愈梅簪发射暗针,打断了九龙铃刀的攻势,谢冲借石壁凸起凌空翻身,双脚在空中绞住铃刀刀柄,狠狠一拧!
      “呃——”那刀客逼不得已松手,九龙铃刀顺势被缴,人却在谢冲躲避之际,就地朝地井滚去,栽进了半开的地井!
      “翁——”还没等谢冲反应,就见翁苏桐跟着冲过去一跃跳进井中!
      同时,流星急冲过来,一眼看见半开的井口,脸色僵白,“不、不对!这井盖被人动过,那个杀手……他、他还有帮凶,就在井底!快救姐姐,快去!!”
      谢冲毫无犹豫一跃而下,萧人海紧随其后,两人同时跃入深井!

      井道极黑极深,错综复杂,犹如迷宫。
      这是帝都告危时专为大皇逃生用的密道,随处是为迷惑敌军设置的暗墙,真正的通路只有一条,翁苏桐没来得及看地图,只能循着香味凭直觉跟。
      忽然,甬道尽头闪烁光斑,如同引路的鬼火,一闪一灭地吸引着她。
      不知走了多久,闪烁的光斑突然灭了……
      “你还真是执着。”黑暗中,那刀客的声音犹如扼喉的蝎毒。
      翁苏桐蓦地回身,四周漆暗,只有黑衣人站的地方闪着熹微的弱光。

      “无名巷青海阁。”此刻,翁苏桐心中的恐惧被愤怒取代,冷冰冰地说,“‘九龙道一战万分凶险,有人暗中做诡,军机已被泄露,不管是谁,此战回头无岸,寒谷冤冢,必死无疑。’这是十二年前九龙道出兵前夜,阁下在青海阁对孙大人说的话。我记得你的声音,化成灰都记得……要不是你……我的少爷不会死。”(前情提要:388章)

      “哎……”忽然,深邃的甬道里发出一声凄哑哀叹。

      血香扑鼻,翁苏桐倒吸一口冷气,越过杀手的肩侧,往他身后看去——
      只见一个更深的人形轮廓犹如被夜底的血雾复刻一般,从黑衣杀手身后斜探出身,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
      那一声不似活人的笑意,就如同鬼蜮震颤,让翁苏桐毛骨悚然。
      “你……你是……”
      ——“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听话?”
      翁苏桐全身一抖,突然意识到,那“人” 为了刻意隐蔽声线,故意发出了一长串不似人语的怪音,正如血兽撕扯猎物时快意的嘶喝——而这句她听得懂的人话竟然是前面那杀手同声“译”给她听的。
      他二人一前一后,黑衣杀手就像身后那“人”用竹竿控制的“皮影”。
      ——“世人愚妄,偏要去追没本事得到的东西。”
      翁苏桐盯着那发出怪音的“人影”,轻声问,“我……认识你么?”
      ——那“人”淡淡一笑,的确在认真思考,“几年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姓方,叫方怀远。”
      “方先生……”翁苏桐瞳孔一缩,拔|出愈梅簪,往前逼近几步。
      ——“他跟你一样执着,一样勇敢。我素来欣赏勇敢的人,但有时勇敢等同于鲁莽,鲁莽可要不得。”那“人”发出的怪声虽然刺耳,笑意却始终未减,“十二年前……是啊,都这么久了。那年冬月的九龙道,枕生峡口织出了一张蛛网,上头粘着的都是烈家军的战戟。你的少爷,就死在那。”
      翁苏桐难以忍受地抖动起来,握紧簪子的手心狠狠发颤。
      ——“可怜的丫头,白白内疚了那么多年,活得生不如死。这样的痴情种……不多了。我原本不想碰你,可你偏偏自己撞上来,跟方怀远一样愚蠢——”
      “苏桐!!”隔壁的甬道传来萧人海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人”却不急不慌,好似在等人来一样,朝幽暗的甬道惋惜一叹,语速既毒又缓,“快中秋了,多留她几日,让她跟她的二哥哥好好团聚。”
      ——“‘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替我将这句话捎给他。”(注1)
      ——“枕生峡那个地方,他应当亲眼去看看,好替烂透的人骨翻翻土。”

      “翁姑娘!”谢冲率先赶到!
      同时,前头那名黑衣人朝翁苏桐甩出匕首,翁苏桐举起愈梅簪刚要发射,却发现机簧已空,最后一枚暗针已于方才用尽。谢冲眼看阻挡不及,情急之下抛出金云软剑,先自己一步撞断了那枚直扎过来的匕首!
      然而金云软剑只撞开了匕首,却没发现紧随匕首射|出的还有一颗飞石,那石子犹如长了翎尾的暗钉,避开谢冲甩出的金云软剑,直直朝翁苏桐砸去!
      “苏桐!!”萧人海眼看来不及了,踩着石壁一跃扑去,在飞石砸过来的瞬间伸手接住了它,被那枚石子狠狠钉穿了掌心!
      却几乎同时,一阵阴风从翁苏桐脑后吹过!
      甬道口火光一闪,谢冲意识到危机,厉吼一声,扑过去抄起软剑凌空砸向翁苏桐身后,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根羽钉穿破黑障,和砸过来的金云软剑擦肩而过,翁苏桐眼前白光一晃,都来不及闪躲,就被那枚羽钉从背后穿胸而过——
      “唔……”
      “不!!!”谢冲眦目欲裂,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听见萧人海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
      ——如被剥了皮囊,曝晒烈阳下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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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出自《淮南子·说林训》
    这章隔了挺久才更,抱歉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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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南边儿来了一阵风
    蜃哥儿开新坑!一篇好看的都市江湖文,还是好看的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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