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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七零章反噬
三七〇、反噬
“……”萧人海猛然被他噎了一下，一时间竟没接上话。
流星又说，“二爷说过，凡事不能一味求成败，要看这决定的祸水是否遗患千年。”
萧人海少见地放低姿态，心平气和地说，“愿闻其详。”
流星从来都是听道理的那个，冷不丁碰见个不懂道理的大个，自己平日里从二爷那学来的那点话术倒是头一次派上了用场，然而他终究琢磨不出什么讳莫如深的说辞，只能用最浅显的话语尽力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于是，他便学着大人的模样刻意清了清嗓子，皱着眉，老成在在地说，“大人，说白了，一件事总有其正反两面。就比如偷番薯这事吧，我偷别人家一个番薯，人家不会在乎，只会说我年纪小不懂事，送便送了。但若我带着一群人跑到人家的田地里，拿起锄头光明正大地挖，对方难道不会抄起兵刃，竭尽全力驱赶我们吗？其实这件事就是我们理亏在先，哪怕他们暂时敌不过，番薯被我们抢了去，我们也只是取得了一时的胜利而已。他们可以忍，忍到自己拥有足能克敌的武器，再一举反杀——这是其一；”
“其二，番薯拿回来后要怎么分配？谁多拿一个，谁少拿一个？会不会出现因为争抢而受伤的人，如果他们伤重，他们身后的家人会不会也找上门来，吵嚷着也要分一杯羹呢？”
“其三，为了抢夺他人的田地，却错过了自己农耕的时节。届时，仓储余量不足，后需又不会再有补给，那岂不和大人方才所说——被困城池因没有足够的粮草而导致军民反目、终至城败的原因一样了么？”
“最后，因这事导致人心反目，邻里之间势同水火，真到了我们自己落难之时，谁会相帮？那些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的路人、还有再远一点隔江想望的农民，他们只会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着，绝不会伸出援手的。”
说到这里，流星终于仰起头，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大人，这些都只是我能想到的结果。十年来，你们征伐疆土，将燕云十六州近半数以上的地方据为己有，饮血营纵然所向披靡，难道……背后真就没有反噬吗？”
萧人海的眉间随着流星说出的每一句话而微微拢起，到了最后这个问题，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难看。
“大人？”小太子毕竟天真年少，并不会像别人那样，一旦发现戳到萧人海的痛处就吓得立时收阵，他执意地叫上几声，只想等待一个确切的答案。
萧人海本没想往下说，却耐不住小太子执着坚持，自己不开口，流星便就这么眨大眼睛，认真地瞧着他。
“大人，您还没回答我呢。”
萧人海实在抵不过他软磨硬泡，便只能含混地点了点头，略显愤懑地道，“烈衣说得没错，有些决定，确实祸害遗千年。”
流星并没显出惊讶之色，而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乖乖地“嗯”了一声，毫无遮掩地说，“我就说嘛……‘偷番薯’偷出麻烦了吧。”
“……”
他这句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怕是要惹得萧人海火冒三丈，然而这小娃娃毫无戒心与城府，语气中更无嘲讽揶揄之意。他仅仅是在印证自己的一个想法，简简单单，不设防备。可偏偏，就因这过分直白、且毫无戒备的一句话，却令萧人海刹那间如鲠在喉，倒是从嗓子眼里品出些酸涩的苦味。
“然后呢？什么人成了‘祸害’，什么问题又‘遗祸千年’？”少年诚心诚意地发问，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连一点面子都不给某人留。
萧人海无奈地摇头苦笑，既然决定了要说，便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让眼前这小娃娃是他要保的北鹘太子，他一生杀伐决断，效忠大皇，眼前这个人，他必须誓死守护的。
于是，萧人海随即坦言道，“呼尔杀与‘那些人’合作，将三百饮血营扩充一事的决定，成了‘遗留’下来的祸患，将行将泛滥性用于饮血营军备一事，变成了‘遗祸千年’。”他长叹一声，继续道，“九龙道一战之后，云州城便被我们占领，云州城的望月楼上也被我们挂上了狼旗。泽济二十三年新岁年前，大约祭灶前后，你父皇御驾亲征，想趁此大捷继续南下，将我们觊觎许久的太原城一并拿下。从那时起，呼尔杀便再次越过我，与其党羽开始极力攒使大皇，想将在云州一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饮血营提至中军帐，从此坐镇北鹘先锋军——于是将饮血营‘改组重编’一事便渐渐提上了日程。”
“改组重编？”
“军队‘改组重编’，微臣还没跟殿下讲过——其实很简单，就是将原本所属军衔换一面旗，与之前的军列分开，为其单制虎符，由一人直接约束监管——呼尔杀便想做这样一人。”萧人海道，“原本，呼尔杀是我的部下，军中一切事务的抉择都要过我的虎符，简而言之，我的虎符和那面狼旗实则有令行禁止之责。若有人敢背着我私行军令，其下场不会比今日殿下看到的那些士兵强到哪去。呼尔杀的心早就不在我这里了，这一点我心知肚明，但碍于官场之上，我二人同属一方，所以在明面上，还是维持着相对和谐的关系。但我没想到，呼尔杀结党之速比我想象中快，同一年，他在疆场上名声大噪，政坛之上也没少用心，朝中各部皆被他塞进了自己的党羽，逐渐地……他的人脉已深入到禁宫之中。”
流星却不解道，“可是呼尔杀想要越过你，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毕竟大人刚才说了，您的虎符在军中作令行禁止之用，那您就算是坐镇了北鹘军中第一把交椅，您是‘杀神’，呼尔杀只是您手下的副将军，他怎么可能越过您，直接向大皇请命？”
萧人海不禁露出赞许的目光，“殿下说得没错。呼尔杀那时候能直接越过我，是因为九龙道大战之后，我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再加上萧氏一族当时惹到了些麻烦，所以……我当时在朝中的位子，实为尴尬。”
“是什么事？”
萧人海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那一年，父亲还在世，在军中地位显赫，在朝中同样担任要职，大皇信任他，对他礼让三分，许多年来从未干预过萧氏一族的粮饷；父亲一生征战，为北鹘开疆拓土，军中半数以上的部下都曾是他的亲信，父亲年纪大了之后，便不再亲自督战了，而是慢慢将军权转给了我。北鹘大军几乎都听从萧家调配，朝中各大臣明面上虽不敢说，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人人觊觎我萧家大军的战绩和功勋，也忌惮于我们家在军中一呼百应的声望和地位——功高震主，引人嫉恨，必分化之。”
萧人海感慨道，“于是……祸起萧墙。有人惦记你们家的人，便会钻个缝子，拼命想从里面挖出点他们想要的东西。泽济二十三年年中，也就是在饮血营名声大噪之际，萧氏一族中出了个惹事的败类，他在帝京大都外的马场圈了一块地，打算用作私宅，却不想被人举报，说萧家人大逆不道，圈地竟然圈到了皇家猎场。大皇起初不愿问罪，耐不住他们一日一折地向上捅，就算是铁皮，也要被他们捅出个窟窿，于是……大皇不得不下旨彻查。”
“后来……这事越闹越大，他们将这事的底细全部翻了出来，竟还查到了我们家的祖宅和名下所有私宅。最后，在一处私宅的地契中，发现了十年前的一个墨印，原来早在十年前，父亲就曾无意间签过字，买通过督管户籍田垄的官员，私自圈过皇家马场那块地。于是父亲被一同问罪，连带着萧氏一族从上到下都被彻查了一番。但因我当时在军中担任要职，所以没有受到牵连。罪责白纸黑字地公示于朝堂，不治罪便不能服众，父亲不愿大皇左右为难，便自请罪罚，别无怨言。大皇念及父亲一生立下无数战功，遂下旨，仅是削去他的爵位，贬他回原籍，从此颐养天年。泽济二十三年，九龙道开战。我奉旨帅军应战烈家大军，后破了云州城。这本来是件好事，却不想，大战中……我弄丢了一个人。”
流星下意识地问，“是我吗？”
“是。就是太子殿下您。”萧人海长叹一声，“虽然您丢失这件事，不算是我一手造成，但皇子在我担保的帐下走失，这罪我责无旁贷。于是，我的军权被暂时架空，不得参赞军务。后来没过多久，我便接到了丧报，父亲听闻此事，怒火攻心，引发了旧伤，死前还念着我的名字。”
他说到这里，眼中尽是无奈和遗憾，“我没能到父亲最后一面。也正是因为我的失利，致使一件功绩变成了祸水。回京途中我遭遇同朝暗杀，死里逃生之后回到了大都。之后，我便告请朝廷，回祖籍戴罪丁忧。旁人丁忧三年，而我……却是‘无期’，并被告知，不得皇令不能回京。泽济二十四年，就是那一年……呼尔杀一跃成为了军中首座，封饮血营‘督帅’，镇守沙海一带，以及我夺下的云州城。”
“紧接着，他便将改组重编饮血营之事正式搬上了朝堂。曾经的萧家军被拆分重组，饮血营被彻底分离出来，自称一脉，特制虎符，册立中军帐，由呼尔杀一人统领，可越过一切虎符，不受皇令，随时出征。”萧人海咬着牙，又说，“我不在的那些年……呼尔杀将我曾经的部下一个一个吞噬，有些甚至死得不明不白。他是一匹恶狼，是一匹喂不饱的恶狼。他在我手底下蛰伏五载，终于等到了出人头地的好时机。”
“三年前，我留在他身边的探子夜探西山时，无意间在西山尸地寻到了二十八具从穹顶运出的尸体，我那心腹便紧跟上他们，在野林子里捡回了一个号牌，上头写着一个南朝人的名字，叫‘方怀远’。他们便将那二十八具尸体妥善收殓，冰封存放，又将这信快马递到了远在原籍的我的手中。我当时极为震惊，再加上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紧盯呼尔杀的动向，知道他将饮血营改组之后，开始滥用行将，甚至将这种药用在了一些戴罪的死囚身上，只为试其药性。他还曾多次微服前往伦州城，在那里，买通了数艘三岔口的镖船。”
“他要干什么？”
“他要将饮血营挂至自己名下，让天下人闻风丧胆；他要爵位世袭，入庙封神；他觊觎我那‘杀神’之名，是以将我在军中的手下尽数散尽；他要无上荣光，他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萧人海压抑着愤怒，极其克制地说，“因此只要我在一天，他就一天不得安稳。所以我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我必须从军中消失。”
即便呼尔杀如今已经去了阴曹地府，萧人海在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依然尽是想将其挫骨扬灰的狠厉。
流星却不太明白这些人口中所谓“封号”的意味，怎么他们就非得为了这么一个东西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赔上自己的性命。
“大人，值得么？”
“等你再大一些，便觉值得。”萧人海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权柄在握，实则是一件极为享乐的事，它如蛇蝎猛兽，亦如珍馐美馔，人人趋之若鹜，为之神魂颠倒——那是令世间一切有志者拼死相争的东西。”
见流星露出不解的神色，萧人海淡淡一笑，抬起双手扶住他的双肩，“太子爷，您不会真以为您尊敬的二爷不想要权柄吧？您不会真认为您钦佩的六爷，也就是那位南朝的靳王殿下，不愿要至高无上的皇权吧？您欣赏和喜欢的那些人……他们无一例外，没人能够幸免，谁都不能遗世独立，谁都不是那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那些与世无争都是装出来骗您的，他们心底比您想象的样子，更加世俗龌龊。”
流星猛地甩开他的手臂，摇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我不许你这样骂他们。”
萧人海低笑片刻，略带揶揄讽刺地说，“殿下，‘想要’并不可耻啊。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话语权？谁不想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份执着和追逐本没有错。咱们生逢乱世，我若说一句‘不要’，旁人就会拼命来抢，那些人可都是恶狼，个个都不好惹。我不愿做阶下囚，因为被人欺负的滋味，太难受了，只要尝过一次，便不愿再跌回那个泥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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