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迷恋

　　会议室内。手机传来震动的时候，林宴迟并没有第一时间查看。他在平板上看完一篇文章，拿笔做了笔记，这才拿起手机，继而打开了那个名叫“深海”的APP。
　　自从关闭距离显示等功能后，他就很少搜到陌生人的骚扰信息了。这会儿他原本不欲理会陌生人的信息，打算直接将他拉黑，然而那人的头像和ID引起了他的注意——

　　林宴迟的头像是一个侧影，这个人也是，只不过两人所看的方向不同。
　　另外，林宴迟的ID是“Lin.14”，由他的姓和生日构成，他的生日是1月4日。

　　这个人的ID格式和他一样，是“RH.917”。
　　该不会这个人的生日是9月17日？

　　点开对话框，林宴迟看向他发来的消息，又来回比较了一次，感觉他们两个人简直像是弄了个情侣头像、以及情侣ID。
　　这是巧合？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对于这些问题，林宴迟略微想了想，也就放弃了。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不太感兴趣。
　　当然，基于礼貌，他还是回复了一句：【你好】。
　　这是典型的封闭式对话，是消极沟通的表现。林宴迟回复完毕，重新抱起平板，又点开一篇论文看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邮箱有邮件提示，林宴迟拿起手机解锁屏幕，界面还留在APP里他和那个“RH”的对话框里。
　　林宴迟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发出去的不是【你好】，而居然是一句【你看起来很好日】。

　　“深海”APP内嵌了一个聊天小助手，算是一个AI，它会自动收录用户发送过，或者收到过的句子，形成每个用户独有的快捷回复数据库。
　　【你看起来很好日】，林宴迟收到过这句话，他的个人库里也就有了这么一句。
　　由于急着去看论文，刚才他打出“你好”后，并没有及时点下【发送键】，于是AI认为他的句子没有打完，给他从库里自动匹配了一句话。
　　发送前，其实AI问过林宴迟：“这是系统建议的回复，也许有助于帮助您和对方迅速建立良性沟通，请问您是否无异议？”

　　林宴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小心误触了什么，最终导致这句话居然被发了出去。
　　但话说回来，“你好”这个词，为什么会被AI还原成“【你】看起来很【好】日”？
　　人工智障。

　　对方的属性描述里写得很清楚，他是“1”。
　　林宴迟自认对着一个“1”发出这句话，这种行为似乎不太礼貌。
　　于是他试图解释一下。
　　然而尝试着输入几个字后，他又通通删除了，也不知道是嫌麻烦，还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算了，直接把这个人拉黑。
　　林宴迟想到这里，还没来得及动作，看到对方又发了消息过来。
　　【快捷回复？】

　　林宴迟：“……”
　　——对方倒是“善解人意”。

　　数秒后，对方发来了第三条信息：
　　【请问你是林老师吗？我当过你的学生，上过你的课】
　　林宴迟：“…………”
　　作为大学教授，“傲天龙”发现自己在这种APP上可能被相熟的学生认出来时的心情，现在他算是体会到了一二。

　　对方发来了第四条信息：
　　【《动机行为的神经电路》这门课，我前年上过，不过没考好，挂科了】
　　林宴迟：“…………”

　　林宴迟不喜欢和人做不必要的交流，不喜欢上课，不想面对学生。
　　他们研究所并不隶属于科技大学。科技大学入了股，彼此算是合作关系。关于脑科学专业方面的教研等工作，学校有额外负责脑科学的学院负责。
　　因此，虽然在学校挂了个“副教授”的名头，对于上课这种事，林宴迟能躲就躲，能推就推，给本科生上课的情况更是少之又少。

　　前年他勉强答应校方，开过一门面向本科生的脑科学相关的选修课，不过也就开设了一学期。
　　科技大学本科生期末的总成绩，一般来说是期末考试占70%，平时成绩占30%。
　　林宴迟上课的时候基本不看学生，不布置任何作业，也从来不点名，期末给学生们出“平时成绩”这一项的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参考依据，只能使用抓阄这种特殊技巧——

　　根据学校的硬性规定，学生们的成绩需符合正态分布。这样学校才认为所开设课程的难度是适宜的。
　　林宴迟倒是认真批改了试卷，那门课有足足29个人的期末卷面成绩都不到60分，不过根据正态分布计算，他只需要让28个人不及格就行。
　　于是林宴迟抓了阄，把对他来说极为陌生的29个学生名字写到纸条上，他抽到谁，谁就能在“平时成绩”这一项得到高分，继而及格。

　　林宴迟觉得自己其实是在做好事，不过这事儿可能对那另外28个人不是特别公平。
　　想到这里他那么一点点的心虚。
　　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这个RH现在22岁，应该是刚本科毕业的年纪。
　　所以……他20岁那年，上过自己这门课，还挂科了？总不至于他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林宴迟默不作声盯着手机，看见RH发来了第五条消息：
　　【老师，我知道你的姓，选你课的时候去校园网师资介绍那里搜过你，看到过你的生日，所以在看到这个ID后，就猜测有可能是你。另外，你头像上的侧影也跟你本人轮廓很像。当然，如果我认错了人，向你道歉】

　　林宴迟微微皱起眉头看向这段文字。
　　随即他把手机放下了。
　　数秒后，林宴迟重新拿起手机，总算回复了一句：
　　【你是我哪个学生，叫什么名字？】

　　对方回：【我叫容还，老师应该没印象？你从不点名，也不看我们】
　　林宴迟：“……”

　　林宴迟打字：【看来你没好好听课，认真听课的人，不会挂科，我出的题都很简单】
　　对方回复：【老师教训得对】
　　林宴迟：“……”

　　他刚要放下手机，对方又发过来：【学期过半，我都没有去上过一节课，那会儿还以为林老师肯定会找我谈话，但你没有联系过我，也没有联系过我的辅导员。谢谢林老师的宽容】

　　林宴迟：“………………”
　　——总觉得这话有点阴阳怪气。

　　林宴迟失去了9岁之前的记忆。自有记忆以来的19年，他都长在贺家，因此深受贺家家风的熏陶，做人讲体面，做事留余地，脸皮也有些薄。
　　冷不防被学生戳破这种事，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双颊泛起了一点与被太阳照射时显得不一样的绯色。
　　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端起面前的水杯，把那杯冰美式全部喝下去，这才再拿起手机回复道：
　　【哦，不客气，以后记得好好学习】

　　回完这段话，林宴迟果断退出APP，点进邮箱回复起邮件。
　　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看来很快把刚才的事抛在脑后，快速进入了工作状态。

　　林宴迟并不知道，他的所有表情都落在隔壁观察室容还的眼睛里。
　　他用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林宴迟，许久后才移开目光，转而把手机收了起来。

　　容还在高中毕业后，直接进了N1区的启明军校，一年后他通过选拔，进到了全区每年只招三个人的019特种部队预备组。
　　为了提高学生们的综合素养，启明军校与N1区其余综合类院校展开了合作——学生们如果对其他学校开设的课程感兴趣，可以申请选修，甚至可以修双学位。

　　当然，尽管规则如此，军校里能真正享受到这项政策的人少之又少，尤其是进了019特种部队的人。
　　毕竟除了完成基本课程外，军校生还要接受大量的额外训练，进了019的甚至会跟军方一起出任务，他们能按时修完本校本专业的学分已经很不错，哪里还有时间去别的学校上课。

　　容还在019的表现很好，收到的任务也繁重。他无暇去别的学校上课，不过在前年看见林宴开了面向本科生的选修课后，还是报了名。
　　林宴迟长得好看，年纪轻轻却有很高的学术成就，又难得面向本科生开课，学生们不知道深浅，报他课的人很多，竞争也就相当激烈。容还的网速好，手速也快，抢到了名额。

　　虽然抢到了课，经常出任务的容还并没有时间去听课。林宴迟上课从来不点名，也就并不知道他的存在。
　　这门课一周只有一节，一节课90分钟。
　　一直到期末，容还才总算抽出空去科技大学上了一节课。
　　他坐在教室一隅，周围的人坐得稀稀拉拉，根本没有多少学生。
　　但林宴迟似乎并不在意，他不看学生，单只是看着课件讲课。

　　林宴迟在学术研究上的成绩相当不错。
　　可平心而论，他还真不是个好老师，讲课太过枯燥乏味。
　　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学生是林宴迟的纯颜粉，他没有抢到课，属于旁听生。像他这样的人一开始其实很多，第一堂课的时候大家把教室里的过道都挤满了。但由于林老师讲课太枯燥乏味，像他一样坚持到期末的也就寥寥无几。

　　“感谢大家选我的课。马上要期末考试了。祝大家取得好成绩。关于考试内容，我只会考我讲过的。我不画重点，我讲过的都是重点。下课。”
　　留下这句话，在下课铃声响起的瞬间，林宴迟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室，比学生们还不愿拖堂。

　　林宴迟走后，容还看向面前的课本。
　　那是一本崭新的、共四百来页的、非专业相关的、对他来说完全属于陌生领域的书籍。
　　——选修课不画重点？林老师可真狠。

　　上完这节课，容还又去出了一周的任务。
　　坐着战斗机回N1区的途中，他临时抱了下佛脚，把书看完了。
　　不过林宴迟出的题，很多都是课本上没有的。
　　容还就这么自然而然挂了科。

　　“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有人推门而入，那是警察总署的高级干部唐伟楠。

　　唐伟楠若有所思瞥一眼隔壁会议室的林宴迟，再看向容还。
　　“为什么要我通知人教授开会的时候，把时间提前30分钟？”

　　容还没说什么，收起手机走人了。
　　唐伟楠叫住他。“诶诶，注意态度啊！你仗着上头有人罩以至于目中无人的话，已经传到我耳朵里了。我说程峰为什么对你不满，你这小子——”

　　容还淡淡道：“少来。你不过是想把程峰踢出警察总署，还想借我的手来做这件事。”
　　唐伟楠眉毛一挑，大摇大摆走过来，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抬起腿把双脚往另一把椅子上一翘。
　　“程峰让你半个月搞定那什么机器人的案子。怎么样了？不去破案，跑来跟老师叙旧？不过你这叙的哪门子旧？”

　　“案子我会破。程峰会出局。我和林老师的事，你少管。”
　　容还转过身要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却又忽然停下脚步。
　　那是因为他听见林宴迟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了过来。

　　隔壁会议室里。
　　林宴迟拿起手机接了一个电话。
　　那是副所长李向东打来的。
　　李向东人不坏，但嘴碎爱八卦还喜欢损人。他用过一种打听人私生活的语气道：“你在警署开会？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忘了？”

　　“什么日子？”林宴迟反问。
　　“啧，你的结婚纪念日都忘了啊！”李向东道。
　　“我的结婚纪念日？”林宴迟当然没说那是他骗贺寒生结假婚的日子，只随口问，“你怎么知道？”

　　“你先生让人把玫瑰和贺卡都送到所里来了。我刚路过接待处，就帮你签收了！嘶……你之前天天加班，是跟他吵架了吧？你看看，人家送了花，那就是要和好的意思嘛！”
　　李向东用一种颇为惹人厌烦的语气道，“所以你今晚要回家过纪念日吧？你从警署开完会，是不是就不回所里了？哎哟我们都理解的！我可以帮你跟你那边的小朋友们说一下嚯！那些玫瑰要不要找人帮你送到家里去啊？”

　　林宴迟沉默了数秒，用很和善礼貌的语气问他：“今年的高考成绩已经出了吧？李所长你儿子考的怎么样？上咱们大学应该没问题？”
　　李向东：“…………”

　　林宴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观察室。
　　唐伟楠隔着玻璃瞥林宴迟一眼，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瞧向容还。“哟，你老师已经结婚了啊。”

　　容还推开门走了。
　　“今晚我不在警署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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