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你来生来世

　　直到今天他还会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他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最爱的人，我枯淡生命中唯一的奇迹，我明知无法触碰却始终追寻着的人。
　　我这人头脑平平，相貌平平，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我在筒子楼长大，小学中学一路过来，成绩就像我这个人一样，无甚可看。最后勉强混了个专科文凭，工作却是找不到。幸好大伯在平安胡同有个小租书店，堂兄结婚以后大伯搬过去住，这店面就归我照管。
　　店里来的多是些偷偷看漫画的中小学生，再来就是附近的小摊主，拿两本装帧恶俗的小说打发时间。我一天到晚除了收几个小钱也无所事事，幸好守着一屋子书，要磨时间总不太难……那天是十月初八，我午饭吃了一个煎饼，正犯困又想找本书来杀时间。那一阵看多了地摊货，见了花花绿绿的封面便有种欲呕的昏眩感，找了半天，看到一本破破烂烂的《全唐诗选注》，厚得能砸烂人的脑袋，前后封皮都已不见。我也是那天不正常，竟然就抱着这种没人会碰的书翻了十来页。我那点古文休养，早些年都还给了老师，所以理所当然地什么也没看心里去，只觉得落叶残花琴声的，很有文化也很有催眠效果。翻着那书没一刻我就在躺椅上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四周摇摇晃晃，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在最深的梦里也想见不到的情景——直到今天我还能把当时的情景纤毫毕见地回忆出来，有时我会疯狂地希望自己会画画能够真正地描绘那个情景，以及那个背景中他的样子，但是后来我明白，那个瞬间的一切本来就不可能描绘，即使有一样东西可以做到，那也只能是我这颗填满回忆与痴迷的心，就像神佛的画像只属于朝圣者一样。
　　湿润的兰麝的气味，浓烈得像是从我的灵魂里渗出来。我躺在一叶小舟上，睁目便看到深蓝天穹，满天繁星当头盖下，以一种奇异的仿佛在灼灼燃烧的姿态，好像它们都是活物，又好像是我眼中有泪一样。小舟所在是一片无终无始的广泽，满天星光沉入水中好像被亘古以来就被凝固封存在其中。他负手站在船尾，一个背影已经足以夺去周围一切颜色。
　　他的头发虽是垂下来，却宛如浸在无形的水中，发梢呈现一种漂浮的形态，又好像活物悄悄伸展着触手。他穿着白色布满淡绿云纹的曳地长袍，左手握着一柄银剑，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温润的异光之中。
　　我可以说那一刻我是用自己的全副灵魂在看着他，那是足以使最麻木的人失魂落魄的情景，在这种观视中我连自己的存在都忘却。就在这时候他毫无预兆地转过头来，就在看清他的面目的瞬间，好像被瞬间灭顶一样，我从来没有感觉到那样的……痛苦。那一刹那的感觉，回想起来就是痛苦。只看那一眼，我心中没有任何美丑的观感，只觉得那是我灵魂深处从来没有忘记过的一张脸，仅仅是看一眼却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来不及进一步思索，眼前情景突然扭曲，雾气一样消散无踪，下一刻我已经躺回在午睡的躺椅上。
　　“老板，老板！”有人敲着门框喊，“给拿本好看的书。”
　　我急着站起来，身上盖的羽绒服掉在地上。我一边把它捡起来丢到椅子上，一边指着几个书架告诉他东头上是言情，过来一点是传统武侠，转角的那一架子是都市修真，旁边是穿越……您要是嫌这些清淡，就自己到里间看看。
　　正说着又来了穿咖啡色外套的中年人——我这人用大伯的话说就是没心魂，从来不太记着客人的样子，但这个人的一对棕色眼睛好像神经质一样，让人看了不太舒服。应该没有这样一个人来过我这里拿书。我这样想着冲他点点头，看到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串银色链子，似乎是个变形的十字架，暗淡无光。
　　他径自走上来，两手按在柜台上，身子微微前倾，用那对神经质的眼睛盯着我，问道：“老板娘，你相信人真能穿越时空吗？”
　　我心中一闪而过下午似梦非梦的意外事件，摆出一副生意人的招牌笑：“您要找这种书？我这里有的是……要男的穿越还是女的，古代战争还是后宫的？”
　　他站直身子，两只手改成交叉放在柜台上，低声道：“我是问……你相信书里讲的现实中会发生吗？”
　　“现实啊，”我歪了歪头，“要有，我还穿到唐朝当武则天呢……书嘛，看看就好。来，给您推荐几本。”我几步走到转角的书架前抽出一叠书丢在柜台上，抓起一本扬了扬，“看这本，男主角穿越到春秋时期，四处游历，娶到六国公主……”又翻开这本下面一本，我用食指点着扉页，唾沫横飞地说：“这本特文艺，女主角回到民国遇见一个穷老师……好几个小女生看了都眼泪哗哗的，您要是拿去哄女朋友准保好用，要是自己看图个消遣的话可能有点无聊。”我这三言两语总结中心思想的本事真是越来越来高了，小学的时候怎么就没来大伯这里打打下手呢？要有的话也不会每次考完语文都被拎到办公室去罚站了。一口气推荐了十来本，这人的眼光灯塔似的在封面上刷刷扫来扫去，落到最后一本《寻猪》上面，刚才话说得有点多喉咙不太舒服，我清了清嗓子道：“下面是重量级推荐，王二鼓为了寻找张大爷走失的猪不慎穿越到了猪圈里，带领群猪摆脱了被屠宰的命运并征服了全人类成为和平自由的猪国主……难得的另类穿越，黑色幽默，发人深省。您要是觉得这种书都是消遣没什么价值，别的可以不看，这本您一定得看看。”说完了，我拉开柜台下边的抽屉拿了个纸杯子，转身去倒水，背过身去的一刻那人的目光似乎又从一堆书上转而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说这年头，还真什么人都有……想想我受了刺激的时候也喜欢一个人出去到处晃晃，失魂落魄地大概也是这个样子……你问我受什么刺激？这个没什么意义，我们按下不谈。只说如今这个世相，可以成为刺激的因素只怕数不过来，还真不怕找不着的。再说了，我这人心眼本来就小。
　　等我倒了大半杯水，喝了两口转过身来，一看店里已没了人影。
　　我是越来越心不在焉，我大伯就说过好几次做生意的人不能这样，得有眼色，总学不来。我摇了摇头，把台子上一堆书填回书架。那本《寻猪》却留着，多久没翻翻这本了？这么好的书，不管心情如何，都该读读看的，那人错过也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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