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眼

　　“谁？”张锡豪记不住名字。

　　刘玲玲也听不清：“还有体育生吗？”

　　外头越来越吵，刘玲玲要极费力才能听清俞恋细小的声音，“他是从实验班转过来的。”

　　实验班啊！刘玲玲眸子一亮。她早在网上做过功课。无论哪个年级，附中的（一）班是永远固定的实验班，选入本市中考最拔尖的三十四人。
　　他们跟普通人不一样，会早早的参加竞赛，在国际上拿奖，还未高考甚至高二，就会收到TOP2的录取通知书。

　　如果说大学是座山，非附中学生攀岩，附中普通学生爬台阶，实验班学生却是缆车选择了天才，天才进入缆车。

　　实验班采取只出不进的淘汰制，每学期成绩不合格的人会转入平行班——比如，四班。

　　刘玲玲心里开始盘算：会是俞恋学习好？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实验班的淘汰生更优异？

　　“那他为什么转过来？”张锡豪完全不晓得原因，“他跟实验班的同学还是老师闹僵了？”

　　张锡豪已经打开后门，发现走廊上的人交头接耳伸脖子，还嘻嘻笑，似乎是要围观那转班生：“他是不是闯过什么轰动全校的大祸？”

　　隔着厚底镜片，都能看见俞恋眼睛里的懵圈。

　　数分钟后，俞恋轻弱迟疑：“没、没有吧？许季他是我们年纪的优秀学生代表啊……中考状元，上学期回回年纪第一。”她顿了顿，“不过大家都在猜测他为什么转班。”
　　流言已经满天飞了。

　　室外的喧嚣将声音淹没，可字字句句却如高音喇叭，响彻刘玲玲心底。

　　来了个大学霸！

　　一盏指路明灯将她的高中学业照亮。

　　刘玲玲决定以后就跟着学霸混：学霸做题，她就照做。不懂再请教学霸，粘着他模仿他，脸皮厚一点人勤奋点，还怕文化课产生不了质的飞跃？

　　刘玲玲情不自禁扭头伸脖，也去张望那个要来的许季同学。
　　一下子连人家名字都记住了。

　　她以前在电视里看见校园夹道欢迎的场面，主角不是帅绝人寰，就是买下整座学校的阔少，没想到第一回亲见，却是簇拥学霸。

　　附中的氛围就是好啊，刘玲玲差点热泪盈眶。

　　“切，一个书呆子值得这么激动吗？”张锡豪发现走廊上的女生居多，心头泛酸。哼，等他在附中打一场篮球赛，这场面就会变成他的。

　　“许季……”俞恋微微抬头，刘玲玲看见她咬了下嘴唇，“……还是校草。”

　　“靠！”张锡豪叫出声。

　　接着许季直接从后门进来，张锡豪第一秒没看清脸，但发现许季明显比自己高。

　　“靠、靠！”

　　刘玲玲不似张锡豪咋呼，先数秒看清来人，骤然愣住，甚至连脸上讨好的笑容也僵住。

　　原来，是他啊。

　　寒假里，他俩见过的。

　　但那时许季既不愿透露名姓，又对她所询附中事宜一问三不知。

　　他说自己没加任何社团和学生会，也不是艺体基地的成员，无法作答。

　　刘玲玲见这人有够冷淡，当他普通孤僻，待之泛泛。

　　事情办完即散。

　　此时，刘玲玲略感懊悔，要晓得他是年级第一，肯定会用力“交友”啊……

　　为时不晚！

　　刘玲玲重振精神，主动给许季一个灿烂的微笑。

　　投进许季眼睛里，他回以一笑，比烟浅淡，比雾短暂。

　　以至于许季已经在张锡豪身旁落座，刘玲玲仍在犹疑：他……到底记不记得她？有没有印象？

　　单凭浅笑，刘玲玲无法判断，便从斜前方继续观察许季。

　　他不像一个学霸。
　　发不秃，表情不呆，甚至连鼻梁上都没有架眼镜。

　　因为没有遮挡，立体饱满的五官完全清晰。仔细凝视，会发现肤质极佳，轮廓的弧度再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好看。时间充裕，她连他的手都打量——青筋凸起，骨节细长。

　　纯白色的附中校服，衬得他像温柔的月光。

　　刘玲玲寒假见许季时，其实被惊艳过。
　　但不过5秒便平静下来——许季的美丑，对她来讲，既无好处，也无弊端。

　　刘玲玲平复心绪，将习惯性假笑调整到最佳弧度，隔着课桌朝许季硬凑：“许同学，我是刘玲玲，我们寒假见过的，你还记得吗？”

　　正从书包里取课本的许季，幅度微弱地点了下头。

　　刘玲玲怔忪数秒，通过脑海内的反复回放，才能确认许季的确点了头。

　　他恐怕……对自己印象不深。

　　刘玲玲厚着脸皮，继续“硬搭讪”：“那天是通过邝学长的介绍，让你跟我一起去36中，帮着解决档案的事。说起来还多亏了你。那天手头忙，也没有好好谢你，我心里一直挂记着……”

　　刘玲玲说了许多细节，试图给许季加深印象，但许季始终没有抬头对视。直到他整理好桌面，办完自己的事，才落了手臂，缓缓抬头。

　　许季刚对上刘玲玲的目光，就立刻笑开去。
　　突然得像平静海面乍起的巨浪，又似安静的教室骤敲锣鼓。

　　许季两侧嘴角高高上扬，格外灿烂，且他注视刘玲玲有多久，就笑了多久，一时把专业微笑运动员刘玲玲都给整懵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刘玲玲心里虚的，发怵。

　　许季的笑意仍挂在脸上，嗓音像润湿的草地般令人舒服：“刘玲玲同学，我记得你的。”

　　他一直记得她，印象深刻。

　　至于时间，远比刘玲玲自以为的寒假要早些。

　　早到去年10月13日，在附中召开的省运会上。

　　那天，教学楼外墙上的挂钟时针刚走到2，工作人员正准备着下午的第一个项目。

　　许季只参加高中男子100米——而这项压轴比赛，要到4点后才有可能开跑。

　　他手头无事，便先待在附中为本校运动员特设的休息区内放空。周围一色的薄荷绿塑料椅，角落里放着成箱可取的矿泉水和小食。赶上陆州的“秋老虎”，塑料椅上特意加装了阳伞。

　　然而根本不顶用，依旧燥热。

　　许季坐着都能瞧见前面跑道上腾腾的热气。

　　他头上戴着附中统一发放的鸭舌帽，说是用来遮阳降温，但戴起来只会更闷。许季忍不住把帽子摘下来。坐在他右手边的男生瞧见，不禁抱怨：“这鬼天气，比上午更热了！跑道都可以煎鸡蛋了！”

　　男生同样把印有附中logo的鸭舌帽摘下来，他脖子上比许季多挂条蓝绳，吊的证上清清楚楚写着：
　　志愿者负责人
　　邝伏波

　　邝伏波叹气：“你们这些参赛的，可真受苦。”

　　话音落了一会，许季冷冷接话：“还不是因为你强行让人参赛。”

　　许季，本来不会来的。

　　他天生一双长腿，爆发力堪比豹子，却对跑步并不热爱，更兼去年跑了市里第一后，被田径队一帮校霸堵住。

　　校霸们眼睛通红，吼着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辛辛苦苦训练，到最后跑第一的却是他？！

　　若非许季练过跆拳道，校霸的拳头差点要砸下来。这段不愉快的经历愈发令许季兴趣丧失，升入附中后果断拒绝了附中田径队的邀约。

　　可他有个表哥，偏偏是附中体协会长，本届省运会的学生负责人——邝伏波。

　　邝伏波拐带许季参赛，比猪八戒请回大师兄的集数多。

　　天蓬元帅只消用点激将法，而邝伏波呢？

　　先激将，“实验中学那个第二名，听说你不参赛，说你是怂了，说你之前跑赢纯属运气！”

　　再上集体荣誉，“奥运健儿如果像你这样都不愿进国家队，明年北京没人为国争光了！”

　　甚至连亲友底牌都打出来，“哎呦，就卖你哥一个面子嘛，看在小时候天天带你翻.墙的份上。”

　　统统改变不了许季的决定，邝伏波最后只好忽悠他：“实不相瞒，我也报了一百米，如果不是输给你，而是那个实验仔，你姨妈又要骂我了，结果你晓得的……”

　　许季这才帮忙。

　　结果邝伏波根本没有参赛。

　　表哥是个骗子。

　　邝伏波并不在意，一切为了附中，这不，许季早上预赛就跑了第一！

　　“今年我们是东道主，金牌榜一定要稳，不能有闪失。”

　　许季听到这话，双唇轻抿，历届省运会附中的表现，就像兵乓球比赛里的中国队，大包大揽。更何况邝伏波曾透露过，上半年市运会夺冠的中考生，全部选择了附中。

　　许季上午看了几场比赛，一二名皆校内之争。

　　“附中又不缺我一个。”他淡淡丢下这句话。

　　似只火把掷进邝伏波的心上草原。
　　唰地燎起来，怒气熊熊。

　　“你在说什么啊？你还有没有一点集体荣誉感？”

　　“我只是不想跑步。”许季沉缓了音调，“没兴趣。”

　　数秒钟后。

　　“唉——”邝伏波一声长叹。

　　好像从小就是这样。

　　他总在许季身边见到似曾相识的场面。

　　少年时，他刚跟学钢琴的同学吹嘘“我表弟只上了半年钢琴课，就拿到星海杯第一名，就你参加那比赛！”，转头回家长辈告诉他，“小季决定不弹钢琴了，他不太感兴趣”。

　　初中时，各门功课的老师齐齐找来家里，个个爱极满分小天才，想让许季做课代表，许季却不愿意。邝伏波亲眼见着姨父姨母刚送走老师，许季便从二楼下来：“别让我当课代表，我真的没一门感兴趣。”

　　老天酷爱捉弄，一面给予淡漠无求者旷世天赋，一面欣赏平庸者奋斗后的挫败不甘。

　　勤哪里能补拙啊！

　　最可笑的是，因为许季特长全面，总有人向许季父母，甚至邝伏波母亲取经，“唉，我该怎样激发孩子兴趣，才能像你家许季一样，爱好广泛优异？”

　　……

　　“我挺羡慕你的。”邝伏波盯着许季，用开玩笑的语气，“但你也真欠揍。”

　　许季闻言突然扭过头，目光在邝伏波眼睛上掠过。

　　半晌，他缓缓的问：“羡慕我什么？”

　　眼神语气瘆得邝伏波发慌，他急忙回答：“羡慕你顺风顺水，撒手不掌舵都能第一个抵岸。”

　　顺风顺水？许季幽幽默念，可知他撒手不掌舵，是因为根本弄不清方向，人生漫无目的。

　　他曾经反思过，是因为一切得来太容易，所以没了兴趣？

　　可一切没有意思，人生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邝伏波睹见表弟的脑袋一寸寸缓慢垂下去，深邃的眼睛渐渐变暗，眸子空得像没有一颗星的宇宙。

　　邝伏波心里凉凉的，昨天做的语文卷子，诗词赏析里有句“风力掀天浪打头，只须一笑不须愁”，他当时脑子里一下子就冒出许季——呵呵，这世上还有人，从未遇到风掀浪打，只有笑没有愁。

　　也许，昨天不该那样想许季。
　　也许，表弟的愁比笑多……

　　“哦，对了，我打算读完这个学期，就从实验班退出来。”许季告诉邝伏波。班主任准备推荐他去CMO冬令营，再不退就来不及了，“不想参加奥赛——”

　　“——不感兴趣。”
　　邝伏波直接帮他续了下半句。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哨子由远及近，看来下午第一个项目，高中女子1500米要开赛了。

　　邝伏波去拿右手空椅子上的记录板，1500米还是稳的，附中传统强项，这次有卫冕冠军杨佳、刚进附中的初中组冠军林涵涵做双保险。

　　邝伏波离开座椅，不紧不慢靠近跑道。

　　许季没动。
　　其实塑料椅离跑道不算远，坐着也能看清。

　　他们所住的位置刚好在拐弯处。枪响后，女生们奔驰而至，越来越近，过第一圈拐弯。

　　许季眨了眨眼，落在最后的女生格外不同。

　　其他选手都穿着专业跑鞋，像附中的两位参赛选手，连衣服都是专业订制，抗阻力面料。唯独这个女生，鸡立鹤群，网球裤配粉红T，T恤上的hello kitty猫头还是歪的，和她脚踩的，对勾微妙多出一撇的旅游鞋一样山寨。

　　她因为起跑姿势不对，一开始就落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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