钤玒馆

　　一晃半月又过去了。我每日静心在学中上生书，写文章，得闲便与小瑷一处，或顽笑或读书或用饭，同进同出，亲近得宛如一人，扶霜也带着烛荷与伴樱百灵混得极熟，一日日过得倒是舒心。
　　钤玒馆素来以学风开放、学生们才思敏捷著称，入学三月之后，照旧年例，有意做学问的学生可自行结队，编注书籍。学中会令学生们登名造册，将各自有意要编注的书籍上报馆中，三五人合编一册书，不拘是仕途经济、经世学问、诗词文章、农桑之道、商贾之学，也不拘是点评注解他人文章或是自写自编，只要与馆中所授课业相关，便可请一位先生来指点。钤玒馆此举，美其名曰，一来可令学生勤于学业，勿要荒废时光，二来也能助学生增长见识。
　　此事名义上虽全凭个人心意，做与不做原不强求，但众人皆知，一册编注成册的书在金堂对试之时总算些资本，若是能请到德高望重的先生为此书指点，这书更是颇有分量。因此，无论情愿还是勉强，学中姑娘几乎人人都要编注这样一册书。
　　为此事，我已头疼了数日。
　　今日上罢书房，时辰尚早，便经花园缓缓回东苑去，一来透透气，二来也散散心
　　“姑娘这几日心绪烦乱，饭也比往日用得少了，可是还在担心编书一事？”扶霜给我披了件深蓝鹿纹大毛斗篷，与烛荷一道陪着我。
　　“都是表面文章，折腾这样的事，劳人伤财，有何意义？”我忍不住厌烦地皱紧眉头。
　　“姑娘日后入仕，这要做的表面文章就更多了。”烛荷缓缓道，“如今便受不得了，那来日真成了六部大臣可怎么好？”
　　烛荷从前本是贴身侍候姑姑的，官场上的事大约也经历了不少，我深知她说的极有理。
　　“唉，”我烦闷地叹气道，“我便是因为知道此事是必经的，才更难受。说是不拘自写还是用他人文章，其实谁敢用自己的文章，不过是当世几位有名先生的文章颠来倒去地说，都说滥了。我未入馆前便在采兰姐姐处看过这样的编书，书内所写不过是对以往的老学究极尽阿谀奉承，真真叫人恶心！”
　　“咱们姑娘还是年轻气盛，心思又纯良。”扶霜笑道，“看来林大人虽在官场多年，却不怎么教过姑娘这官场上的处世之风呢。”
　　“父亲深知我心性，性子野，又不好仕途经济学问，常道‘文丫头的天资在一个“文”字，着实不善与人经营’，本也不欲我入仕。送我入馆，原本只是想让我日后当个教书先生。可是家道不幸，父亲托付我入仕也是迫不得已。”我回想起当日爹爹笑呵呵地说我不是个当官的苗子，音容笑貌，犹在眼前。
　　烛荷面露担忧之色：“姑娘这性子，在学中作学问倒是极合适，可日后进了官场，那着实是要受不少委屈的。”
　　“我并非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只是既要编书，那就该细细选了好文章注解，她们所选的文章，十停中倒有九停是当年的先生、如今的朝中大臣所写。大臣们早不做学问多年，于诗文一脉思想难免陈腐，拘于官场之道，措辞油滑老到却不推陈出新；如梅姐姐一般的新晋先生，这几年所写的文风清奇、见解犀利的好诗词奇文章却无人问津。编书原本有极好的初衷，一来二去，反倒成了为朝中官员歌功颂德了。风气不正，可见一斑，何时馆中也学得一派官场作风！如此，学问怎能有所长进？”我愤愤道。
　　“姑娘这脾气秉性，倒真真和公子是一路的。可惜姑娘身负父母嘱托，须担家族重任，如若不然，真不必勉强入仕，随公子一道，如林先生白夫人一般，一琴一筝，逍遥江湖，多好。”扶霜长长叹了口气。到底是从前跟着小雪的人，心思也不在仕途之中，行动更是不愿被拘着。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老天能让我遇见小雪，这一件如意事，远远抵过那□□件不如意之事了。无论是在庙堂还是在江湖，能与小雪一道，我便开心了。”我长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再不愿做也还是要做。还真是，自愿必须啊！”
　　好巧不巧，刚转出花园，迎头竟碰上了戴时飞。
　　“哟！文卿，我到处寻你不着，原来是在这里呀！”戴时飞满面憨笑，待我亲亲热热，倒真瞧不出是会借洛霞之手陷害我之人。若不是真不知情，就真真是心黑手硬面不露了。
　　“寻我？姐姐寻我何事？”我有些诧异，素日我与戴时飞来往不多，平日不过是上书房时常常碰面，除了寒暄客套，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几日，姑娘们不都为了编书一事忙碌，我想着文卿你文才出众，可愿与我一同编册书？”
　　我愣了一愣，旋即道：“戴姐姐，不妨我们去凉亭坐坐，细细说来？”
　　“也好。”戴时飞憨憨一笑，带了丫头走在前头，径直朝花园中间的凉亭去了。
　　我故意迟了两步，与霜荷交换了眼色。戴时飞此举不知何意，须得小心应对。
　　既坐定，我笑道：“玳艺这两日琐碎事多，还未来得及思量编书一事，戴姐姐可是已有了主意？”
　　“不错，我已请了学中的严先生来指点，如今还有南北苑中我的两个旧相识一道。当日初次上书房，文卿的诗文便深得先生青眼，我思忖着，你若是愿与我们一起，那编注之书，定会大大增色。”戴时飞笑眯眯道。
　　我心里着实吃了一惊，严先生是馆中位高权重的先生之一，不仅学问出众，在钤玒馆的分量更是极重，总管东苑诗文学生。先生平日不理会这些琐事，等闲是请不来她做编书先生的，可瞧戴时飞方才的语气，竟像是请亲戚姐妹喝杯茶那么轻易。
　　我自是不敢露惊异之色，只装糊涂笑问：“是……哪位严先生？”
　　“哪里还有两位严先生，自然是写《碧流杂文》，咱们东苑的总管先生啊！”戴时飞笑得更开心了。
　　“哟！我听说，严先生甚少理会这些小事，戴姐姐竟能请动先生大驾，着实不易啊！”我奇道。
　　“那是，我们家大人在朝中故旧多，严先生总是要给些面子的。”戴时飞身旁的一个侍女满面得意道。
　　我扫了她一眼。这丫头面熟得很，似是常跟着戴时飞的贴身之人。
　　“别听她胡说，此事与我娘亲不相干。许是王先生向严先生提起过初次上书房的文章，严先生觉得我才质尚可才答应的罢。”戴时飞忙打岔过去。
　　我心下暗暗好笑，当日我也是赠书人之一，此事若是我去找，严先生可也愿意劳动大驾？
　　“戴姐姐说的极是，只是玳艺学识浅薄，不知担不担得起此等大任？”我犹豫道，“若是完不成先生的吩咐，只怕是给姐姐误事啊！”
　　“文卿过谦了,以你的才华，编书一事不在话下。况且此事是由我牵头总领，先生不过是挂个名而已，真做起来，先生管不了这么细致。”看上去，戴时飞倒像是真心想让我与她一道。
　　“那……姐姐且说说，姐姐对何种文章有兴致？又想编注何种书籍呢？”
　　“我本想着，既请了严先生来指点，那索性便将先生多年的诗文整理成册。可是先生说如此未免有歌功颂德之嫌，从前也有姑娘做过，难再出新。倒是山水游记编注的人少些，教我做这个。”戴时飞面露为难之色。
　　我即刻明白了她为何来寻我。严先生虽顾及贾大人的面子，不得不做戴时飞的先生，但并不欲随女学中的风气。我猜测，严先生之所以难请，怕也是不愿与学中同流合污的缘故。戴时飞起先请严先生不过想是借先生的名，可是先生给她指派的题目她不擅长，又不好驳回，因我头回上书房写的《游元君宫》便有几分游记的意味，而此时，学中有意编书的姑娘大多找好了指教先生，她这才找上我。
　　扶霜适时在一旁轻声提醒：“姑娘，甄姑娘昨日还道，今夜约姑娘有要事商议，怕也是此事，姑娘若此刻便答应了，甄姑娘那边，怕是不好交代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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