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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站在回廊下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漠烟在花间练剑。
那些或凌厉或苍凉的招数我全然不懂,我只是愿意这样看着,如那些繁花般静默,如果他愿意,我亦愿像那火红的剑穗一般追随他起舞。
可是他总能很快发现我,然后他会走过来摸我的头发,微笑着说,云离,又从书房里跑出来玩啊,你娘知道了会生气的。
讨厌这样的口气……我将头偏过一边,恨恨地说,我要学剑!
不行啊,你娘不答应。他微微笑着,眼神温柔而宠溺。
我要学,要学嘛!我撒娇跃上他的背,眼泪悄悄浸湿了锦衣,不敢让他看见。
漠烟无奈地背起我,爹爹带你去山上玩好不好?乖哦,咱们偷偷去,不让你娘知道。
春日的阳光温暖明媚,我趴在漠烟的背上昏昏欲睡。
漠烟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彼时他不过是一个比我大六岁的少年。
然而他却是随着我的娘亲来的,在娘亲的授意下,我唤他——爹爹。
在他的尴尬我的不情愿里,娘亲却笑得很开心,容颜灿烂,很美。娘亲也不过才大他三岁而已。
娘亲是爱他的,看得出来。娘亲的世界一向寂寞,一向只有仆从侍婢守着她守着一座空空荡荡的大园子,直到她十二岁时遇到了三岁的我。
那时的我,于她不过是个有生命的玩具罢,应该是。
但她渐渐爱我,爱如珍宝,爱逾性命。如果她没有遇到漠烟的话,她完全是属于我的,而我亦同。
雾霞山的夕阳是我见过的最苍凉的景。
听说从遥远的地方看夕阳中的雾霞山,像是镀了层金光,又像是披着七彩的霞衣,风姿绰约,若隐若现。
可是我在山顶,只能看着一轮红日,一点一点湮灭在群山的轮廓里,光芒消逝,温暖消逝。
身旁的漠烟忽然抱紧了我的肩,丫头,你哭什么?
他低下头来,发丝拂上我的脸,近在咫尺的眼眸如深潭般辽远空阔,是我一直读不懂的神色。
漠烟,漠烟。我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唤这个仿佛禁忌般的名,太阳落了,我冷。
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来啊,傻丫头!漠烟温柔地笑着说,抱紧我就不冷了。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想从他的神态里找出一点端倪,然而没有。微笑在深潭般的眸中如烟花一现,很快归于寂静,深远得能让一切事物在其中沉溺。
太阳落了还会升起……是这样吧,可是为什么你总要带我来看夕阳?为什么你总会在看夕阳的时候露出那种让人心痛不安的神色?有些话我不能说,有些问题我不能问,它们便化作泪珠从我眼角滑落,可惜你看不懂。
可惜,你看不懂。
原来,鸿沟不是别人划下的,不是世俗所谓的那些樊篱牵绊着,它早已在各自的心中播下,然后成长、繁荣。
山下的庄园灯火渐次亮起。
娘亲一如所料地等在门口。她红色的锦衣在灯光下有一种莫名的黯淡,然而又有一种妖异的鲜艳神采闪烁。
思杳,你生气了?漠烟笑着迎上去,握住了她的手。
娘亲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没有说话,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我熟悉的,也有我不熟悉的。
她生气了?她难过了?她在害怕?她在哀怨?
我看不明白。
娘亲。我轻轻唤了一声,走上去抱住她,将头埋进她的肩窝里,娘亲,不要生气了,离儿以后不再乱跑让您担心了。
是我的错觉吗?她好像在发抖,她的身体也好冷好冷。
然而她终于笑了,摸着我的头,有一丝嗔怪,你还知道我会担心?漠烟都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天又不宠我法又不爱我,不要它们也罢。离儿有娘亲就够了。
呀,这丫头嘴里都说的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漠烟,都是你惯的……
空气中,有温暖的气息流动。
漠烟一手揽住她,一手拉起我,我们一起走在灯火通明的园中,如世间所有平凡温暖的小家一样,温馨幸福。
之前种种,是错觉。我对自己说。
叮叮咚咚的琴声,隔了很远的距离传来,裹着荷池的水汽,挟着柳园的芳香,仿佛跋山涉水的旅人,余音袅袅,将断还续。
间或还有歌声,她的柔媚宛转,他的清越豪放。
……很幸福吧?漠烟,思杳,如果这就是你们的幸福,那我也只能就这样了。
只能就这样,默默地站在一边,默默地祝福,默默地黯然。
戒尺咔咔敲在桌子上。师傅脸上见怪不怪地表情,云离小姐,不要走神,刚才我们讲哪了?
关关雎鸠?在水一方?野有蔓草?师傅,讲课的是您,我不记得了。
师傅无奈,转眼怒视旁边的丫环,你怎么当的差?小姐的课本怎么成《诗经》了?
哎呀,师傅,你不要怪别人了,正好,你就讲讲《诗经》好了。不讲?那是你不会吧?会为什么不讲?不讲就是不会!
……
一阵风从窗口穿进来,书页哗啦啦地响,襟袖当风,有种欲凌风而去的错觉。
我欲归去,我欲归去……何之往?
园子里枯叶残荷,渐渐染上寥落萧瑟之意,漠烟练剑的时候,再没有姹紫嫣红的百花缠绕,他却笑说正好,剑法本就不要那些鲜艳缤纷的点缀。
只是,在满园残景中,他的身影愈发孤寂了。
秋风四起的时候,我不再溜出去玩耍,娘亲也不再让我读书了。
听她说,给我定了一门亲事……
我始终不明白,娘亲二十一岁的时候遇到漠烟,二十二岁的时候才成婚,而如今才十六岁的我,为什么要早早定下亲事?
或许,日渐长大的我在他们身边成为了障碍,毕竟我们没有血脉之亲,毕竟年岁相差太短。
我不敢想,是她看出了什么端倪。虽然有些东西并没有诉诸于口,然而眼神却是最不忠实的仆从。
这样也许最好……否则我也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样疯草般滋长的情愫了……
只不过,心底有利器划伤的钝钝的痛楚,痛入骨髓,仿佛要将□□和灵魂一并撕裂。然而最终仍只能扬起一张笑脸,面对尘缘纷扰,谈笑如风。
笑容下面,是我生之最悲凉的哀叹:成为你们的困扰了么?还是决定要将我放逐了么?原来……这就是能给我的地位……这就是十数年相濡以沫的地位!
我并不是怨恨,也没有怨恨的资格。他们一个给了我温暖,一个给了我快乐,没有他们,也就没了今日的云离。
那么,就让我去披那一袭嫁衣吧。
只要是他们所愿,只要能令他们安心……没有什么不可以。
婚期定在来年春天。
我那位未来夫君我只见过一次——眉目清俊,然而眼神刚毅。听说出身将门世家,弱冠之龄已有爵位在身。
娘亲虽然避世而居,然而她沛王遗孤思杳郡主的身份还是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只是,她真的认为嫁入豪门权贵就能让我幸福吗?还是,她压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不可知。
绣工们已经在赶做嫁衣了。
我去看过两次,锦缎香滑,描金绣凤,极尽奢华。
娘亲问我可还有什么要求,我说有娘亲安排一切都好。
她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只是将我揽进怀里,轻轻叹息,眼中有悠远模糊的神采,让人看了就跟着恍惚起来。
恍惚间,她在我耳边说,离儿,你要记住,娘亲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娘亲一直都是为我好。
我是她最宠溺的宝贝,爱逾性命,爱如珍宝。
冬季第一场雪就下得好大,鹅毛般扬扬洒洒,漫天起舞,铺天盖地。
天空放晴的那天,漠烟邀我去看夕阳。
我想了想,拒绝他。
我已是有婚约的人,为什么不让我干干脆脆断了念想……而时至今日,我似乎才终于想起,他也是有妻室的人,而且名份上,他是我的义父。
然而他坚持要我去。清远的眸中,罕见的执拗与……脆弱。
他仿佛是哀求,云离,我有话对你说。云离,我怕没机会告诉你了……
他的神色让我莫名害怕起来,又莫名期待。
最终,我把手放入他的手中,如以前的千万次一样,完全信任地交到他手中。
山路上有半消的残雪,道路泥泞污浊。
漠烟背着我小心翼翼穿行其间。
温暖的皮裘,严实的兜帽,我被裹得像个娃娃。他的发间有我熟悉的疏远味道,昏昏,欲睡。
远山间似乎还有积雪,被残阳斜照下,全化作羞涩的绯红色。
漠烟望着落日,久久没有说话。
如果是以前,我会钻到他怀里撒娇,怪他将我骗上山来陪他,或者佯装生气,逗他来哄我,而他会宠溺地笑着,一切随我折腾。
可是如今看着他寥落的背影,突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不过短短几个月啊……改变的究竟是什么?是什么将一切隔断,让我们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记得春天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山头,你还紧紧的将我抱在怀里,我还放肆地叫你漠烟,你眼中是只有在这个地方才会露出的辽远空旷,那个我以为只属于我的眼神,那个吸引我深深沉溺的眼神。
不过短短几月……恍如隔世。
寒风在身周徘徊,被厚重的堡垒阻隔后仍不懈怠,四下搜索突破口,最终拂上我的脸。
眼泪突然间滑落下来,寒冷和刺痛也一瞬间来袭。
为什么还要带我来这里?你明明什么也给不了我,明明什么也不能给我,为什么不让我忘却?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像是要炸裂开了,我抱紧双肩缩成一团,刺痛在全身蔓延,仿佛下一刻就能碎裂而死,永远从这个人世解脱。
你都不回头看我么?你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么?
太阳……要落了……
漠烟忽然喃喃开口,声音里是我陌生的嘶哑艰涩。
我想起很久以前他对我说过的,机械地回应他,太阳落了,明天还会升起。
不会了……明天升起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了……云离,今天的太阳落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漠烟仍旧没有回头,我突然很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原来,你也会这么悲伤么?你在为谁、为什么而悲伤?
霞光,一点一点消逝;时光,一点一点消逝。
便是在这一个个日升日落间,年华悄然远遁了吧?
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人,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事,那些我们以为永远不会消失的幸福,就这样步履轻盈地走远,我们无所察觉,无从挽留。
云离,你不想嫁给裴君侯是吗?那么,就不要嫁了。
我霍然抬头,他不知何时已在我身前看着我。眸中的疼惜和伤痛,让我一瞬间迷惘。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去和思杳说,我们云离还小,我们的云离不想离开我们。漠烟眼中浮上一个笑意,莫名的安定人心。其余种种,皆在这个笑中沉没无踪。
于是我忘了所有,所有痛苦都消失怠尽,在这个刺骨的寒冬,在这一瞬,如沐春风。
漠烟,我想永远在你们身边……我轻轻叹息一声,呼出悠长的白色雾气,悠悠远远,带着那颗轻盈的心一起缱绻。
下山的时候,天几乎已经全黑了。
困顿,并寒气一道侵袭。
我迷迷糊糊想起一个问题,漠烟,这就是你今天想跟我说的话么?你说,怕没机会再和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漠烟顿了顿,叹气,不是。
那你原来想说什么?
漠烟的声音恍惚悠远起来,飘飘渺渺,仿佛要消散在四方,我不想说了,你也不需要知道。你只要记住,我们爱你。
我也爱你们……我说了最后一句话,倦意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漠烟的背,好像幼时的摇床,晃晃悠悠,但却稳妥安全,你只需惬意地随着那节奏安眠,而不必有任何顾虑。
好像无论发生什么,都可以这样放心地依靠着他,如依靠一座山峦,如静泊一处港湾。
漠烟摇醒我的时候,庄园的灯火已然在望。
他轻轻说,云离,我们回家了。
我困顿地打着哈欠,心想我终于回家了。
漠烟的许诺让种种茫然无措化为乌有,这里,仍然是我最温暖的家。家里有我最爱的人。
回家了……
出乎意料的是,娘亲没有在门口等候。
早已习惯了她沉着脸的迎接,早已习惯了陪着笑去撒娇,早已习惯了兴尽归来后带着丝忐忑与愧疚:因为知道她并不曾真的生气,因为知道她也寂寞。
可是如今,她不在。
她在哪里?她怎么了?
心,忽然像被什么揪住了,不安,慌乱,焦躁。
娘亲,你为什么没有来这里等我们?是你厌倦了这样的等候?还是你真的生气了?
漠烟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僵硬,他快步往庄内走去。
我能感觉到他狂乱的心跳,能感觉到他莫名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恐惧,绝望。
发生什么事了?
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他知道,他一定知道!
娘亲的房门外,侍从婢女们乱糟糟一团。
漠烟的出现,让许多人像找到了最后依托,扑上前来跪地痛哭:姑爷,你去看看郡主,她快要死了啊……她在等你……
要死了?娘亲?多么遥远的字眼,似乎还有一天一地的距离在悠长等待着。可是他们在说什么?他们在说什么!
漠烟的身躯霎时间凝结成一座冰雕。
他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再也抓不住我,任我从他背上滑落下来,摔在地上。
他听不到我在喊他,他感觉不到我在摇他,好像真的成了没有生气的雕像。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是这个反应?你不是应该斥责他们胡说八道,然后安慰我说,云离,别担心,那不是真的。不是应该这样吗?
是……离儿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终于,那个梦幻般的声音响起来。漠烟身子一震,抢着推开门闯进去。
那是娘亲的声音,那么好听那么温柔,可是,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敢像漠烟那样急冲冲地往里闯,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迈进去。扑面而来的热浪带着香熏气味,浓烈中仿佛带着糜烂气息。
撩开重重纱帐,八宝软榻上的女子拥被而卧,面容雪白;黑衣的男子跪在榻前,将头埋进衾被里,双手握拳,指节苍白。
这样的思杳和这样的漠烟我从未见过。
她像一个白瓷娃娃,那样晶莹剔透到好像随时会碎裂,可又那样精致那样让人爱不释手;他是在哭么?好像有火焰在他的身上燃烧,可是他的气息却比屋外的风还要寒冷!
怎么了?他们都怎么了?!
仿佛有一道缝隙在心间悄然绽开,寒冷、疼痛、恐惧、绝望一道涌入,瞬间占据满整个空间。
思杳,你怎么了?我脱口叫出这个名字——她是那样脆弱那样轻巧,让我忽然想起她不过才二十五岁,却负担了太多太重的不属于她的责任。
那样脆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消失的思杳,我怎么忍心再给她加上那样一个世间最沉重的称谓?
离儿,你来了。思杳似乎是笑了,黯淡灯光下她的脸白皙透明,恍恍惚惚好像抓也抓不住,她笑着说,离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长大的这一天。现在,我可以放心去了。
你在说什么?我学漠烟的样子跪倒榻前,握住了她的手,唤她熟悉又陌生的名,思杳,思杳,离儿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啊,在你身边,离儿永远也不会、永远也不想长大。
那一瞬间,我感觉她真的要消失了,不是错觉,她真的要离我而去了。
眼泪突然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滴在她的手上,她苍白冰凉的手。
离儿,你不要哭呀,娘亲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不要再哭鼻子呀……本来以为可以等到你出嫁,只要不是让你亲眼看到我离开,或许就不会悲伤了……呵呵,看来上天知道我是舍不得你,所以让我在最后的时刻还可以看着你……只是,你不要这么伤心,我好希望看到离儿笑……
离儿小时候就像个笑面娃娃,讨人喜欢得紧呢……
离儿是思杳的宝贝,不管到哪里都是,永远都是,永远不会忘……
离儿,我一直希望你能快乐……
离儿,我不能再照顾你了,我想找别人来照顾你,可是你不喜欢……除了裴家,我想不出来还有谁能让我的离儿不受伤害……可是离儿不喜欢……不喜欢就不嫁了……
……
那天思杳说了好多话,我十几年从没听她说过那么多,她躺在那里一直说一直说,直到慢慢没有了声音。
没有声音。没有温度。没有呼吸。
她仿佛只是睡着了,像一座剔透的冰雕美人。
那天,漠烟始终没有抬起头,静静地跪在那里,没有任何生气。可是谁要是想动思杳,都会被他一掌打出去。
鼓乐喧天。
今天,是裴家迎亲队伍起程的日子了。
铜镜中的云离雾鬟云鬓,霞帔凤冠,温柔羞涩,如所有的新娘子一样美丽妩媚。
今天,我就要嫁为人妇,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三年的家了——不知道没有了我爱的和爱我的人的地方还能不能称之为家?
在我丰厚的嫁妆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盒子里,装着我最心爱的宝贝:一只珍珠耳环和一缕断发。
那是思杳的耳环,那是漠烟的断发。
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那日莫名其妙的睡去,醒来后人去楼空,只有一地的落发和枕上掉落的一只耳环。
这个世上让我牵挂的人,再也不会回来我身边。
花轿的帘子重重落下,挡出一片宁静。
鞭炮鸣,锣鼓喧。
恍惚听到漠烟说:世上再没有人如她般爱你。
恍惚记得他说过。
最深沉的迷梦中依稀有一个影像,他抱着我痛哭,如一个孩子。
他说,她至死也不肯原谅我,只因为我不答应照顾你。
他说,可是我没办法,我只想陪着她。
轿子晃晃悠悠,好像幼时的摇床。
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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