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上帝不许

　　现在是晚上11：05.世界睡得真沉。
　　手机振动了一下。
　　我拿起它，屏幕散发的白光温暖着黑暗沉落的房间。
　　桃问我，你几时离开，我来送你。
　　不用来送我。我看着发送成功的字样，想起韩生，沉默了很久。

　　彼时在桃的生日Party上，她把韩生介绍于我。她说，你也应该忘记左了，你应该接触更多优秀的男子，譬如韩生。
　　我想起最近才发结婚喜柬给我的左，心里一阵抽痛。
　　我望着桃，这个女子有着如此清澈的眼神，和诚心的希望。
　　我说，好。
　　她很宽慰地笑了，拍拍我的肩，回到她的爱人身边。

　　男子站在那里，如此静默。唯有唇角一点莫测笑意，缓慢了时间，静止了心脏的有力搏动，让我心生悸动。
　　如桃所愿，我真的很快爱上韩生，这个细眉深目、冷锐淡定的男子。他穿连帽的藏青色线衫，Levi's的磨白牛仔裤，右耳是一枚圆形耳钻。

　　在彼此认识了半个月后的那天晚上，他陪我在天台上放安全烟火。
　　隔着微弱却明亮的火光，以及咝咝的燃烧声，他问我，是否愿意和他在一起。
　　我望着他，他听有着妖艳封面的摇滚，表情晦暗不明。
　　等烟火燃尽，看着这个淡漠冷锐的男子，他只是像问今天天气怎样一般问我心中的意愿。
　　他距离我，如此之远。我感到冷，然而还是屈从内心卑微的意愿，答应。

　　我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清晨时买的不知名的烟，2元/包，店主递给我时，脸上带着深彻的鄙夷。
　　随意抽出一支，点燃。然后我按了关机键，看着这个房间重新被黑暗的帷帐覆盖，只剩下隐晦的一点火光，像是谁暗中窥视的眼睛。
　　半个月前同父亲通完电话，我说我想离开了，到您这来。
　　那个与我时差倒转的男人沉默片刻，说，OK，我帮你办好一切。
　　在这半个月里，我没有接任何人的电话，短信也不回。
　　只是七日前收到一条短信，淡淡的语气，问我最近可好。
　　而我看着那分离多日后的短短一句问候，眼泪竟夺眶而出。

　　我真的不爱左了。我爱他。
　　而这爱之后的所谓结局，并无新意。

　　时间一久，我便知，我爱上的是令人徒然心伤的男子。
　　他滥情，他身边辗转着如此多的千娇百媚的人儿。
　　他痴情，他的心里永远藏着一个人，她不会是我，不会是任何一个他拥着的女子。他把她藏得如此之深，爱得如此之切，在无数程序式的爱里，用对她们敷衍的态度，完成着自己对她的静默的忠诚。
　　而我，不幸地，成为他见证自己忠诚的试验品之一。
　　韩生，承蒙你愿，在我终于发现你一点都不爱我时，我决定放弃。我现在很好。我的所有的行李都已打包好，明天我要离开这，远远的，也许，再也不回来。

　　第二日。10点的飞机。
　　八点出门，我拖着红色的旅行箱，走在大街上，茫然地看着身边行色匆匆的路人。
　　就要离开了，去那个陌生的国度，竟还是有点不舍的。
　　想起那个月色阴凉的夜晚，我握着他并不宽大厚实的手掌，觉得无比安心。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着，就像老夫老妻一般。
　　那时我已知他并不会属于我，然拥有着这自欺欺人的一刻，我竟也觉得无比富足。
　　这样想着，竟就碰上了他。
　　男子依然静默，另一只洁白柔软的手与他五指纠缠，它的主人是又一张年轻的美好的陌生的脸。
　　我长久地凝视着他，心知此时依旧爱着他，即使这个男子的淡定从容从不属于我，而我就将离开，逐渐地，将他淡却、忘记。
　　倒是他先打破了沉默。你要走么？
　　嗯。
　　又是沉默。
　　在他身边女伴越来越愠怒时，他突然俯下身，轻轻地吻我。
　　我能感到时间于流逝之时的犹豫，一切就像不真实的梦境，而我突兀地成为主角。他的唇瓣单薄，冷而寂，然而竟给我带来青草地般的亲近感。我不想去深究这一吻的内在含义，他并不爱我，我知道。
　　他离开我的嘴唇时，我感到惘然。见他脸上不再只是静默的表情，他仿佛有些犹豫，然而还是很快很轻地抚了一下我的长发。
　　他说，有些乱。
　　他转身，他说再见。

　　一年后我在那个阳光明亮的国度，那里的天空澄净如初生婴儿的脸。
　　我跟着教授学习服装设计，并有了一个男朋友，男性朋友，他叫Kane.他率直，单纯，令人感到温暖。
　　有次他问，Loretta，你有情人吗？
　　我想起韩生，我说，没有。
　　没有？他不信。
　　我有爱的人，他不爱我。我叹息着笑笑。
　　那多辛苦啊！丹麦小伙子一脸不置信的样子。
　　我仍是微笑。
　　那他有爱的人吗？
　　有的。我的朋友。
　　那他们在一起了吗？
　　我对着眼前这个好奇宝宝，第一次感到头痛。
　　我说没有，他们没有在一起。我的朋友，她有她爱的人，她不爱他。
　　你们中国人！他以这样一句话结尾。

　　我想起桃。她已和她先生有了爱的结晶，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三个月了，极是可爱。
　　韩生是爱她的。他的钱夹里有他和她的大头贴，那时应还是很青涩的学生时代，平面的胶纸上，静默着两张年轻的脸，以及如此动人的清澈笑颜。
　　我自是无意间瞥到，那一刻心中怅然，桃是如此善美的女子，韩生爱她，我连嫉妒都无从说起。

　　一个星期后，Kane第一次来我租的公寓中吃饭，我炒了些简单的菜式，两个人对坐，我给他开了瓶红酒。
　　饭后，坐在沙发上，他赞叹着中国菜肴的精美，说，将来要娶中国女人做妻子。
　　我莞尔一笑，说，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下？
　　他湛蓝的眼睛安静地凝视着我，眼里有股我不敢直视的灼热，他说，Loretta，你可否嫁给我。
　　我怔住，我说对不起。
　　他的蓝色眼睛黯淡了一下，他说，你还在想念他。
　　我默认。
　　他说，那么，Loretta，我要回去接管我父亲的公司了。你要照顾好自己。随时E-mail我。我可以等你，给你你想要的安定生活。
　　我望着眼前高大的丹麦小伙，他有一颗真诚的心，他说他想娶我，给我安定。
　　可是我听见自己说，我们会一直是好朋友，Kane.
　　他叹气，他说，那么，给好朋友一个离别前的拥抱吧？
　　他站起来，轻俯下身，温柔地拥住我。
　　熟悉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我能感觉往事如海潮般寂静地覆盖住微小的自己。
　　有谁曾轻俯下身，拥住我。吻我。对我说再见。
　　一瞬间红了眼睛，我听见自己轻轻说，再见，Kane.

　　直到此刻，我也没有对我的朋友讲起这故事之后的所谓定局。就像所有蹩脚的肥皂剧，我开始爱他，我终于恨他，我选择离开，我想要忘记。然而所有的意愿凝结在了一秒——在我离开韩生的第五步，我听见身后传来尖锐的刹车声，伴随着一个女子惊恐的尖叫，我看见货车司机煞白的脸，以及巨大的车轮之下，那件染满鲜血的白色衬衣。
　　我爱着的、决定忘记的王子，他不再淡定，不再英俊，他躺在那里，像残破的人偶。
　　我在晴天之下不住地浑身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于是我知，我再也无法忘记他了。我所有的情感都凝固在了此一刻，糅合着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深彻地植入骨髓，并成为永久无法冲破的桎梏。
　　上帝不许我忘记。

　　苏小次。二零零七年二月。于宁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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