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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如烟
朱一安和陈哲宇是在1998年的夏天认识的。那一年洪灾泛滥,朱一安家在江边,很快就受到波及,全家只好搬到住在城市的另一头的亲戚家。
在那个陌生的小区里,朱一安人生地不熟就和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结下了梁子。
那天朱一安正在院子里捉蝉,但是由于技术问题奋斗了一个下午还是一无所获。下午两三点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朱一安被太阳晒得直犯晕。这时候,一只手捏着只蝉从院子的栅栏外伸了进来,凑到朱一安鼻子底下,满是嘲笑炫耀的意味:“怎么捉了一下午都捉不到?我一伸手就捉到了。”
朱一安生气地打量着栅栏外的人,发现是一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女孩子,一头深褐色的看起来很柔软的短发,穿着白色的衬衫和蓝色短裤,长得白白净净的。七岁的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绅士什么是淑女,于是朱一安手一伸,就把小女孩手里捏的蝉抢了过来。
“你干什么!”小女孩被吓了一跳,随即愤怒起来,“把蝉还给我!”
朱一安得意一笑:“就不给你。”
出乎朱一安意料的,小女孩并没有哭,而是纵身一跃翻过了栅栏,直直扑倒朱一安身上,把朱一安狠狠撞到了地上,然后就开始和谐起来。
战争以双方父母的赶来作为结束,朱一安嘴角被打青了,小女孩白色的衬衫也黑了一半。朱一安正一边接受教育一边想着一个女孩子怎么攻击力也这么强时,女孩的妈妈不好意思地说道:“男孩子,打几架就会成好朋友的。”朱一安才意识到,这个刚刚张牙舞爪现在一脸乖宝宝样的女孩实际上和自己是一国的。
在双方父母的催促下,朱一安别别扭扭的向对方道了歉,还小大人似的伸出一只手说道:“我叫朱一安,一二三四的一,安全的安。”
对方撇了撇嘴,不情愿地接受了他的道歉:“我叫陈哲宇,哲理的哲,宇宙的宇。”
朱一安当时只觉得那个叫陈哲宇的男孩子真是厉害,一张嘴就蹦出两个自己不认识的词,要是再说下去自己肯定凌乱,今后见到他要绕着道走,否则自己绝对是被欺负的一方。却不想到今后二十年的夏天,他都在被这个厉害的人奴役。
同年九月,朱一安背着崭新的印着圣斗士图案的小书包走进了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刚坐下来,就看到了奴役自己一个夏天的陈哲宇一脸坏笑地坐在自己旁边,心立刻凉了半截,后来老师的座位分配更是让朱一安的心肝儿乱颤,欲哭无泪。
接下去,小学整整六年时光,朱一安作为广大劳动人民的典型都在陈哲宇的封建统治下挣扎于生死线上,起初朱一安只负责将作业做好双手奉上以及解决掉陈哲宇的包干区,到后来不幸地两人又成为了初中同学,朱一安的工作便涉及到负责陈哲宇的早餐午餐晚餐课间餐以及骑车载陛下起驾回宫。陈哲宇对朱一安令人发指的剥削让全班对性格好人品好相貌好的某人心仪的女生十分愤慨,但是朱一安一脸哈皮地推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陈哲宇打完篮球一起回家的举动又让她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直叹其奴性之根深蒂固,没救了。
不过在朱一安对陈哲宇施以的折磨甘之如饴时,也在考虑着自己是怎么能化悲痛为力量宛如小强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去的。按道理说凭朱一安的性格长相应该是被一群母狗围着打转的狗骨头,但是偏偏这根骨头就赖上了陈哲宇那个外表光鲜的垃圾桶。
痛苦并快乐着。
于是朱一安就这么自虐了十年。
十年说长其实也不过就是转眼间的事。房价翻了几番,存款多了几位,朱一安和陈哲宇也不过是在被蹂躏和蹂躏的过程中一起过完了小学和初中的那几年。初中毕业那年,朱一安被父母强行送去了一所国际学校,临走时,朱一安拉着陈哲宇的手说距离不是问题我们还是好哥们高中三年一下就过了我们可以考到同一所大学去云云,尽管这些安慰人的话连朱一安都接受不了但是他还是走了。结果第二年开学的时候,朱一安又在班上看到了陈哲宇。陈哲宇看到朱一安走进教室时,一直抿着的嘴角微微上翘,向他挥了挥手。朱一安以为自己眼花,再一看,仍然是那张熟悉的脸,那个坐在自己左边十年的那个人。
陈哲宇又和朱一安延续起了之前的形影不离,但是他们都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想要在一起很简单,但是被分开也是很简单的。朱一安想到这里时莫名眼睛发酸,却一味在心里安慰自己友谊地久天长,他们今后还要一起上大学,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他们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只不过分开了一年,自己就那么想他,要是分开得更久了,那该怎么办?
这种担忧让他心绪不宁,那天英语课上听写,一直都能拿满分的他把premonition拼错了。
后来,陈哲宇9月24日那天约朱一安去东湖的一家餐馆庆祝自己17岁生日。两个人骑着双人自行车在东湖旁边的路上不怕死地和汽车抢道左穿右穿,笑笑闹闹终于到达了一家位置颇为隐蔽的临湖餐馆旁。酒足饭饱以后,朱一安送给陈哲宇用自己蹭了一个星期饭卡遭到无数白眼鄙视节省下来的钱买的一块手表,事实上是一对,但是朱一安这个阴险的家伙私自窝藏了另一块。陈哲宇比平常人稍微白皙的肤色衬着那块黑色的表分外好看,作为报道,在湖边一排柳树下,陈哲宇郑重其事地向朱一安说了三个字,然后,朱一安很应景地吻了他。
这个吻以两只菜鸟互相咬到舌头作为结束,朱一安红着脸毫无公德心地将两个人的名字刻在了一棵柳树上,还在名字后面十分zhuangbility地加上了一个forever。
那时候两个人都以为,这一吻就是一辈子了。
后来,朱一安和陈哲宇之间的友情可喜可贺地升华了。陈哲宇对朱一安更加不客气,朱一安对陈哲宇更加包容。陈哲宇喜欢打游戏跳街舞,常常参加比赛和表演节目,朱一安就像狗仔队似的装扮得连他老妈都认不出来然后拿着照相机混在女生堆里朝陈哲宇猛拍,引来周围萝莉声声变态。朱一安心脏不好,陈哲宇每次和他吃饭都像妈妈似的监督着这个可以吃那个不能吃冰激凌绝对禁止之类事宜,导致周围男生分外眼红直叹自己的女友都不如陈哲宇那么细心。
间或有小吵小闹,有时候大打出手,不过两个人总能各自退后一步,然后又相安无事。
高三那年武侠小说风靡全班,某天一群男生坐在一起开武林大会时将话题转到了给自己将来的小孩起名字上,说是一定要取武侠小说里的名字。前面几个芷若吹雪说得十分顺畅,轮到朱一安,他不安地看到了陈哲宇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然后摇摇头说以后不要小孩,哄笑声中轮到陈哲宇,他也看了朱一安一眼,说,如果是男孩,就叫惜朝。
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但是在朱一安心里留下了个不小的疙瘩。他想要小孩也就算了,起的名字也那么别扭。惜朝,多不吉利。珍惜现在,那未来呢?
后来,两个人不负众望地考上了同一所大学,一起毕业,一起工作。朱一安的父母帮他在江边买了一所小公寓,本来是打算让他和他的女朋友住那边,结果被陈哲宇这个男朋友登堂入室,两个人正式开始了同居生活。
住在一起后,两个人之间就产生了摩擦。不信任,父母的催促,朋友的疑惑,让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激化,激化到两个人都退无可退的地步。
后来,朱一安终究是在父母的压力下交了一个女友,那女孩是他们的高中同学,叫胡笛。陈哲宇为这件事和朱一安大吵了一架,朱一安开始心虚不敢反驳,最后陈哲宇越说越难听甚至提到了分手就把朱一安搞毛了,拍着桌子说从小到大你从来都不肯考虑我的感受分手就分手我还巴不得之后,陈哲宇就甩门搬出了两个人只住了短短两年小公寓,住到了高中好友李阁翰家里。
后来高中同学聚会,朱一安和陈哲宇第一次没有坐在一起。整个聚会上,朱一安搂着胡笛不停地被众人灌酒,李阁翰也被拉去唱歌了,剩陈哲宇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这时一个大他一届的女生递给他一杯酒,朝另一端热闹着的朱一安撇撇嘴,说:“有什么矛盾不能好好谈谈试着解决呢?”
陈哲宇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女生是他的朋友,知道他和朱一安的事情,却和他很久没有联系,不知道他们不是闹别扭而是分手了。
女生将酒塞到他手里催促道:“快去吧。”
陈哲宇灌了一口,似乎壮了胆,便准备起身,却听到朱一安在那边喊道:“我和小笛下个月24号在太子结婚,各位到时候务必要捧个场。”
那个女生担忧地望着陈哲宇,却看见他似乎是笑了。
后来,朱一安就和胡笛结婚了。那天陈哲宇没有到场。
后来,就在婚后不过几天,朱一安发现MSN上陈哲宇的头像已经很久都没有亮过了,手机号码成了空号,李阁翰也搬了家。于是朱一安到处托人去找他,却都说没有消息。
后来,两年后的11月5日,胡笛在同济医院生下了一个儿子,朱一安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和陈哲宇身形相仿的人,只是稍微瘦了一点。他刚想走上前去看个分明,就被人群给挤到了一旁,再望去,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朱一安给孩子办了满月酒,陈哲宇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酒席上。朱一安差点认不出他来,他比以前更瘦了,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根竹竿,苍白的脸上挂着笑,感觉没什么力气。胡笛抢在朱一安前面招呼他,抱着孩子给他看,说这孩子叫惜朝,珍惜的惜,朝朝暮暮的朝。陈哲宇微笑着称赞孩子的名字好,然后将一个盒子塞在胡笛手里说是满月礼,然后匆匆走了。
胡笛拆开了盒子发现时一块手表,直说这人怎么这么不会送东西,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戴手表。然后转头对朱一安说,你的手表和这一块好像。
朱一安刚刚还处于迷茫状态,直到陈哲宇走了才回过神,仔细看了那手表,心想这块手表哪里是像,明明是和自己手上这块一模一样。
后来,朱一安彻底没有了陈哲宇的消息。他甚至找到了沿江大道上的一家侦探社,但还是一无所获。直到第二年元旦清早,李阁翰出现在朱一安家门口,递给他一封信,没留下一个字就走了。朱一安看他一脸没睡好觉的样子也不敢叫住他,等他走远了才将信拆开来。
信上是朱一安看了二十年的笔迹,命令的口吻依旧不变,见面的时间地点简单明了,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朱一安不会忘记陈哲宇的生日,也不会忘记十二年前他和陈哲宇去东湖吃饭的那家小餐馆。于是他在24日凌晨便等在了湖边,连一顿饭都不敢去买,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到24日午夜十二点过。
陈哲宇没有来。朱一安意识到,那封信上只写了月,写了日,却没有写年。
后来,朱一安在每年的9月24日都会去那家餐馆旁等他,每一次一个人去,每一次一个人回,但是他从来就没有抱怨那个人失约过。
后来,那家餐馆拆了,又建了家新的,拆了,又建,直到最后除了湖边那一排柳树依旧,都面目全非了。
陈哲宇还是没来。
后来,五十年就过去了。
朱一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眼前是一团团的黑影,耳边是模糊不清的字句。他的眼睛早看不清,耳朵也不灵光,但他脑子还算是清醒,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再一个人走到东湖去等陈哲宇了。他想,自己已经坚持了五十年,如果这次恰好陈哲宇来了却没看到他怎么办?那三个字,他欠了陈哲宇整整五十二年,这次不跟他说,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朱一安一想到这里,便试图翻身起来,但是也只是引来了周围的黑影,和更多破碎的音节。他仿佛听到了五十二年前他和陈哲宇分手时说的那些话,又仿佛听见了七岁那年夏天的蝉鸣,似乎看见了那年同学聚会上陈哲宇听到自己故意喊出来的话时苍白的笑容,还记起了上个月那些还健在的老同学们来探望他时提到的那个二十九岁便患直肠癌去世的同学。
朱一安眼前渐渐清晰了,他看到妻子正流着眼泪握住儿子的手,孙子和孙女也茫然地哭着,大家都在哭,都围着病床上那个紧闭双眼的老人在哭。老人也在哭,他的眼角是湿的,但是除了朱一安,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而哭。
朱一安走出了医院,不急不缓地走着,都快下午了,陈哲宇要是去了,这个时侯估计也走了吧。但是朱一安还是往东湖那边走着,不见身边车水马龙,和他的记忆一起匆匆而过。
天渐渐被染红了,朱一安踏过一地碎草,东湖被填了大半,但是这一小片不知是太小了,还是天可怜见,依然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六十二年过去了,朱一安依稀还能看见那棵刻着他和陈哲宇名字的柳树,那个已经被岁月磨得看不见了的forever,和树下朝他浅浅微笑的少年。
少年的笑脸在夕阳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见眼睛,却能看见他眼底如同湖面般的波光点点。
“朱一安,我等了你五十年。”
朱一安只觉得眼前夕阳仿佛燃尽了这五十年光阴,灿烂得刺眼。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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