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約主義「集子Ⅱ」

作者:果子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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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
      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㈠、
      二月的雨,缠绵成细密的丝线,泼洒在我的身上,冰凉一片。
      梵儿,你爱我吗?三天前,他还这么问我。
      我推开他握住伞柄为我遮雨的右手——我不爱你!从不!一点儿也不!
      我不相信!!!他对着我的背影痛喊出声。
      我也不相信……
      可是你知道的,我们不能在一起。
      因为,你是未来的王,而我,不过是一个被玷污过的女子。
      自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永远也无法与你般配,哪怕是脱胎换骨,谁又能为我剔除污痕迹斑斑的灵魂?
      你却总是用宽大的手掌覆住我粉色的双唇,说,别再劝我了,我是未来的王,我要你,没有人敢阻我。

      正因为你是未来的王,我们的爱情,才更加没有存活的机会啊……
      我知道,将来,你会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我亦知道,王与王后宠你,若非如此,我早该横死于乱刀之下,而不只是被客客气气地要求离开他们尊贵的儿子。
      他们说,你要多少金银,多少珠玉,我们都可答应你,但我们的儿子,只有一个,希望你将这件事处理妥当,至于方式,我们不会插手,只是结果……否则,也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三天。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做到。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求你们不要让他知道我离开的真正原因。
      他会疯的。他会不惜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把我找到。他向来容不得任何人插手我们的爱,更容不得我受一点委屈。
      若是欺骗,若是背叛,是否,就会有所不同?
      太祠,我亲爱的王子殿下……您一定要,比我幸福……不,比全世界,都幸福……

      ㈡、
      我去了江南。
      烧净满屋堆积的书信,独独,带走了太祠赠我的青马。
      我们的,小木……
      我终究还是自私地,舍不得毁去所有爱的证据。
      小木了解我,亦了解我们的爱,就如同我能听懂它的每一声嘶鸣。
      我们依畏在一起,看遍日升日落,花开花谢,人聚人散,缘起缘灭。
      这本是他对我信誓旦旦的承诺,如今,却只能由小木代他兑现。

      如果不是那一伙突然从夜色中闯出的流氓,一切,就该不一样……
      我还记得那些极粗暴,极卑鄙的男人。
      他们嘿嘿地笑着,将我扑倒在地。刺鼻的烟酒,混杂着臭汗浓烈的气味,直到我清醒的最后一秒,还在弥散。
      路人们说,待到天明,我被抱回的时候,赤裸的下身凝满鲜红的血块,遍布抓痕的肌肤,如同被风撕裂的桃花瓣。所有的人,都为我哭泣。
      然后我遇见了他,我心爱的王子,我们相爱,却终是无缘相守。

      我可以勇敢,可以坚定到对严酷的刑罚视而不见,却无法安心地成为他的障碍与负担。
      他对我已是宽容妥协到极限,我却是用最懦弱的方式,对他欺瞒。
      他不知道,他的梵儿,已是她腹中胎儿的母亲,而她,甚至不知这尚未成型的小生命的父亲是谁。
      扁平的小腹,早已有了微微隆起的痕迹,为他,亦为自己,我皆不应再强留。

      ㈢、
      三月轰鸣的雷雨下,我抬头,看破旧的庙宇顶端空缺的瓦缝。
      我自认没有违逆过自己的良心,残忍的上天,却让我在锐利的电闪与爆破的雷响中,带着一身潮气地,安抚着腹中受惊的孩子,与刨着蹄子烦躁不安的小木。
      那么,谁来抚慰我更加深重的恐惧与悲伤?
      那个日日等在晨早与暮晚的交替中,忧郁落寞的人呢?

      绎。我在这雾水飘零的江南小镇上,听过的第一个名字。
      我在雨水喷溅的屋檐下遇见他。他就坐在我斜上方的楼台中,时刚时柔的目光仿佛已延伸向世界的另一端。
      绎,留一头火红色耀目的长发,柔顺松爽地垂散在身后,难及太祠的英气逼人,却也俊逸潇洒,气度非凡。
      淅沥的雨水不眠不休地唱了整整一日,我也就在绎的屋檐下,避了整整一日。
      我们说过的话,却是少之又少。只因他有一句没一句不知所云的答语,往往令交谈难以继续。

      他说他在等一个女人,一个他并不熟识,甚至模糊了相貌,连姓名也未曾知晓的女人。
      他说他在等一份救赎,一份他已用□□的伤痛交换,却尚未得到灵魂认可的救赎。
      他说他的寂寞,如同这永远不会停转的时间,绵延不绝。
      他说他的忧伤,长久地悬浮在千米的高空,上下不得。
      我想问他,当那个女人如愿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如何能辨认出她?
      我想问他,何种□□的伤痛,才拥有,与灵魂交换的资格?
      我却只是静默。

      或许,他本无法为自己解答。即便是答案白底黑字地印在他的心中,他亦不会告诉我。
      因为他从头至尾都不曾认真地看过我一眼。
      他毫不在意,甚至,看轻我。

      我轻轻地抚平自己微微的怨怒,高高地仰起脸,说,再见。
      然后绎第一次侧过头来,细细地看我。
      不足三米的距离,附加一层迷濛雾气的异端,他剧烈的震颤,扰动我敏锐的感触。
      我自知狼狈不堪的模样实在称不上端庄或美丽,似乎也不致对他造成视觉上的伤害,将他吓至颤抖不已的地步。

      我还有机会,在这儿遇见你么?他的声音,追逐着我,躲进雨后潮湿的空气。
      我自顾自地点头应允,却不知他是否看见。

      ㈣、
      我直直地撞入那片淌水的屋檐,然后迅速地抬头,向楼台上的人用力地招手。
      呵呵,又下雨了。我正好路过这里,真巧啊……我说过你会再遇见我的。
      恩。他微微地颔首,温和的笑容,已不似初见时那般冰冷僵硬。
      6、7、8、9……10。如果我的基础算术还算可以,我已到这里避了整整10次的雨。
      我一次次有意无意地奔向这距我最远的屋檐,他却只学会回应我微若浮尘地笑?
      绎……
      怎么?他茫然地低头看我。
      我真的能,这么问吗?如此直白地问他,在你的心中,我算什么?
      你不请我到你的家中坐坐么?我努力地咽下几乎脱口的问询。
      不!他准确地击落我飘至半空的期待,用了最大的力道。
      那么,你可以下来见见我吗?我却还未完全清醒。
      不!!!他回答得更加坚决。
      这一次,我是真的完全失去翻身的余地。
      你……愤怒的挣扎过后,只余空寂的漠然。
      我不是……他急急地开口。
      你从未把我放在眼里,我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你从来不管不问。既然如此,我走,我不过是片幻化出人形的空气,即使消逝在你的面前,你亦不会在意。
      不是这样的!不是!来吧,到我的家中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即使遭你嫌弃,也好过就让你这么负气而去。

      绎……我不知所措地避开他颓败的目光,惊诧的心,揪结成一片。
      眼前的他,已不再高高地挺起胸膛,威武神气。
      他软软地缩在银灰色狭窄的轮椅中,包裹在白色棉套中的两条浑圆的残腿,努力地向内收拢。
      然后他牵动嘴角,凄然地笑。
      你还会来看我吗?还会傻傻地为了到我的屋檐下躲雨,让自己湿得更加透彻吗?
      我愣愣地望着他缺失的下身,无语。
      我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你放心地走吧,不需顾及我的感受,我自信有足够的承受能力。他抽搐的嘴角,硬生生地吐出虚假的言语。
      惊愕的心,已痛到无法表达,却没有权利,将他,连同他所有的痛楚,都一并揽在怀里。
      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我可以照顾你。
      渐鼓的腹部不安分地扰动着,体内的小家伙,已懂得教训母亲的不自量力。
      他悲戚的苦笑凝在眉线的终端。
      你要留下来?你愿意与我同住?你不怕……
      是否,太快了些?我与他,不过是见过几次面,顺带聊过几句,我怎么竟脱口说出这样的话?
      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也知这样太过唐突,请允许我收回刚才的话。
      不,不是这样的,你愿意伴我,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你的丈夫……或者……你的家人……他们……
      绎……我们初识至今,你从未询问过关于我的事。
      倘若我有丈夫,有家人,他们会任我就这么到处乱逛吗?如果你是我的丈夫,你会吗?
      不!不会!他涨红了脸。
      难道你,是孤身一人吗?那么你腹中的……他欲言又止。
      我低头,轻轻地按住愈显兴奋的腹部。原来,它已有这么大。
      我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我亦没有家人,自小便没有……

      ㈤、
      若非遇到你,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活得如此艰难。
      绎……我实在不忍看着你,用双手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吃力挪动的样子。
      可是,挺着如此硕大的肚子,让我如何,随时随地地俯身抱你?
      我至多,也只能帮你推推轮椅。
      我甚至,还要劳烦你,愈来愈频繁地为我腹中的一丝风吹草动忧心不已。

      绎……对不起……待我的孩子脱离我的身体而独立,我一定,加倍地补偿你。
      补偿?你为我做的,已够多,又谈何补偿?反倒是我,加重了你的负累……我没有你想象的坚强,我一个人所能做的,也只有勉强使自己不致死去。我真的没用,你已到了这个时候,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劳累,无法助你。
      绎……我……我想说我喜欢你,却因骤起的剧痛,倒抽了一口冷气,再说不下去。
      你怎么了?是孩子……要出生了吗?是不是很痛?别急,别急,我现在就为了你去找大夫……
      过急的人,恐怕是你……夜已深,哪儿还有大夫可寻?况且,你一个人,出了这个门,还能行多远?
      痛……我已无力多想,透明的珠串,在这深寒的冬日顺额滑下。
      撑住啊……你千万要撑住……
      我无力地摇头,闭眼,也只有汹涌的泪。
      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不问我是否甘愿地被安放在我的身上,我软弱地接受,却未曾想过,这一刻的痛苦,却是撕心掏肺般的惨烈……
      但是……我不想死……
      绎的双唇,已被咬出血滴,他的拳,重重地击在墙上。
      他在恨自己……
      然后他突然将自己从轮椅上推落地面,再用双手交替着,一点一点地向外挪去。
      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
      不要!不要去!虽未落雪,严冬的天寒地冻,岂是你单薄的身体能够承受?门内门外的世界,何其不同,你的双手,怎经得起乱石沙砾的擦磨?你会冻坏的,你会受伤的,不要去……
      我瞪大眼睛,却喊不出声音……

      绎……我在等你回来……
      当虚掩的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我所等待的你……
      太祠……还有……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
      是梦吗?是梦吧?……

      梵儿,你醒了?太祠守在我的床前,握住我的手,低低地问。
      呃……孩子……我的脑中只余这简单的两字。
      是个男孩,他现在很好,你无须担心。我们找到你时你已昏迷,我惟恐你有生命危险,于是自作主张地请大夫为你开刀将孩子抱出,以保母子平安,我很抱歉。
      可以让我看一看他吗?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当然。太祠微微地顿了一顿,继而微笑了。
      小家伙……我由太祠手中接过被裹在红色襁褓中安静睡着的婴儿。
      为何,我看着他恬静的小脸,却只有深深的怨恨与恐惧,仿佛他一旦与我的身体分离,就不再是与我身心相连的骨肉,而是注定与我相抗的仇敌……
      那一场垂死的挣扎重又上演,鲜红色淋漓的血液漫过我的记忆,自那一群魔鬼出现,并留下这个不知出处的小恶灵,噩运,就从未停息过追逐我的脚步,我苦熬过的十余月,因他的刁蛮而折磨加倍,他却从不怜惜他的母亲,直至降生的那刻,亦偏要为我留下一条永远消逝不去的疤痕,见证他的残忍,我的无能。
      梵儿小心……太祠伸手接住我从臂间失神滑脱的孩子,一脸惊险。
      对不起……我深深地吸气。这一切,都不要让太祠知道才好。
      绎……他也回来了吗?他在哪儿?
      绎?……是谁?外面那个没有双腿的怪物吗?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太祠的语气骤然降温。
      如果我承认,他是否会就此死心?
      于是我重重地点头。
      是吗?他凝视着我的双眼。
      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说过,我要我们在一起。
      即使我已产下别人的孩子?
      你在欺骗我!你离开的时候,就已怀有身孕。若不是我四处打听,你恐怕早已一尸两命!你说过你是遭过玷污的,他,怎么可能?
      我的确在欺骗你,从头至尾。我不曾被□□过,我与绎,我们是真心相爱的。我令你爱上我,不过是贪图你的权位,好换得给自己心爱的人幸福的权利。哪知,我根本无法达到我的目的。但,至少,你的父母给了我大量的金银,足够我们一辈子挥霍。
      梵儿……你……真的太令我失望……不……兴许,你仍在欺骗我呢?听我的话,把你的孩子托付给别人家抚养,只要你跟我走,过去的一切,我都不计较。
      你走吧,我已不需要你……我狠心地驱逐他。
      ……他黯然起身,苍白的脸,如同这一季雪无漫天的颜色。
      等等……你可以,让我的丈夫进来吗?
      丈夫?他喃喃地重复。

      见到绎的那一秒,我几乎落泪。
      他的眼,已深深地凹陷下去,瘦削的脸上,寻不见一丝血色。
      绎向我淡淡一笑,梵,恭喜母子平安。
      他伸出手,想抚摸我的脸,然后又突然警醒般地把手缩回去,藏在身后,不让我看见。
      你的手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伤得很严重吗?让我看看……
      没有什么!他拼命地摇头。
      我一定要看!我紧张地起身,忘却腹上新添的伤口。
      别!情急之下,绎慌忙地再次伸出双手,紧紧地按住我。
      白色的纱布,胡乱地缠满了他手肘以下的部位。
      谁帮你包的?技术怎会这样差劲?还不如我来……
      不……他拒绝。
      我却已扯开那两卷可笑的破布。
      怎么会这样?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抚着他几乎被磨烂的手掌与遍布血痕同淤青的前臂,眼前昏黑一片。
      我找遍了大半个镇,才遇见满世界寻你的王子殿下……
      实在撑不下去了,所以用手臂代替手掌?天啊!我早说过不让你去的!现在你把自己伤成这样,怎么办?……你的腿呢?有没有怎样?
      只是稍微擦伤,没事的……这一次,他不敢隐瞒。
      稍微?什么叫作稍微?像这样吗?还是这样?我指向他惨不忍睹的双臂。
      绎默然。
      绎……不要拒绝……我第一次,握住他柔软的残腿。
      梵……别看……它们……很丑……他护着裹住被我握住的右腿的厚厚的棉套上端,不让我将它褪下。
      我木然抽回手,低下头,为自己的冲动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只是……怕你因此而讨厌我……绎急急地解释。
      然后他拉过我的手,重新放上他轻颤的双腿。
      粗糙而狭长的疤痕,划破我毫无防备的指尖,我无意识地闭上眼,心中的抽搐,盖过他紧张的颤动。
      绎,还疼么?我听见自己模糊的颤音。
      梵,你害怕了?为什么不敢睁开眼睛?为什么不敢看它们一眼?我已说过它们很丑……你讨厌它们吗?一定是的,连我自己都讨厌它们,你怎可能喜欢呢……我不该留下它们的,它们不过是种累赘……除了能让我坐得更稳一些,还能有什么用呢?梵……知道吗?到了冬季严寒的时候,它们还常常因为血液流通不畅而胀痛,没日没夜地,我简直恨透它们……呃……我怎么跟你说这些……抱歉……
      不……绎……不是害怕……只是心疼……你怎么从来没有没有对我说过这些呢?为何还要抱歉?难道我不应该知道么?绎……现在不正是冬季吗?你的腿……我睁眼,却见成片成片红肿的擦伤,覆满他的双腿。
      梵……你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痛恨自己……每爬上一个门槛,对我来说,都是如此艰难,稍高的,就更是……如果不是王子殿下,你定会因为我的耽误……我没有办法保护你,反令你忧虑令你心痛,到了最危急的关头,我却救不了你……我不知王子殿下与你有着怎样的联系,但,我知道,他爱你……如果我的双腿还在,至少我还可以代你奔走,为你效力,事实却是……它们已不在了,自我坠落悬崖的那一日便不在了……你告诉我,连身体也残缺的我,如何与他相争?若是不想葬送幸福,你还是随他……
      绎,我对他说,你是孩子的父亲,我的丈夫,你却要我,随他去?
      孩子的父亲?你的丈夫?他重复着我的话语。
      绎,我爱他,却无法与他一起。我被玷污过的身体,配不起他高贵的身份,所以我不告而别,他却重又找到我,要我随他回去。相信么?即使再没有人阻挠我与他的感情,我亦舍不下你。我从未对你表达过什么,今日,我却要说,我爱你,我要与你一起。只要你不嫌弃我不赶我走,我就不离开你。
      他将身体倾向我,轻吻我长长的睫毛,然后殷红的液体,沿着他的嘴角缓缓地淌下……

      ㈥、
      绎病倒了。一睡,就是几日几夜。
      褪去他染血的外衣,我才发现,淤肿的血块,布满了他的身体。
      我去得太急,不小心从阶梯上跌下……没关系的,一点儿也不疼。他轻描淡写地解释着。
      你不要再骗我!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以为这么说,我就不会痛心,不会自责了吗?笨蛋!……
      都是为了我,他才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
      对不起,都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千万不要责怪自己,要怪,也只能怪我是个没有用的废物,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自己都厌透自己……

      孩子,你是谁?你的父亲是谁?我,又是谁?我垂眼询问怀中睁着无辜的大眼与我对视的幼婴,却明知他不会给我任何的回应。
      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个野种!你是魔鬼!你是我最大的耻辱!我不愿与你一起!我朝他大声地吼着。因为你,一切都变了!为什么你还不满足于颠覆我的命运?我所爱的人,你都要一一夺去才甘心吗?我不会让你这么做!不会的!
      梵,你做什么?他不过是个孩子。拖累你的人是我,你不要把怨气都转移到他的身上。床榻上的绎在孩子石破天惊的啼哭声中惊醒。
      绎……我不要他……我讨厌他……我们把他送给别人,好不好……
      可他是你的骨肉……他身上有你一半的血统,你真的忍心……
      我害怕他,我无法再与他继续生活……我只是把他暂托给别人,待你的病痊愈,我们再决定,好不好……
      孩子是你的,与我无关,一切,都由你决定……绎无力地叹息。

      大嫂,拜托你了……我将手中的婴孩托到邻镇大嫂的面前,片刻的留恋,也不及我对他深邃的埋怨。
      给他取个名字……不要告诉他,有我这样的母亲……
      我没有给他取名字,我不愿让他与我有一丝一毫血亲之外的关系……
      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道我的存在……
      转手那一瞬,我恍惚看见绎的脸,由那张细致而纯粹的小脸上模糊地呈现……

      直到负担不起奇巨的费用,我才开始悔恨当初自以为有节有气地不接受任何的补偿,甩手潇洒地离去。
      如今我已小木也已狠心卖出手去,还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
      身体么?
      我不愿,不愿重温生命中曾经的那段鲜血淋漓,却更不忍看着绎的呼吸,一日日地微弱下去。
      原谅我……

      我咬着唇,踏进那一片乱红交杂的地域,相扣的十指一旦放开,就不准备再从中抽身。
      魅惑的青丝红绸,妖娆的胭粉花香,不是为我而生,我却不得不为了适应这陌生的领地大口大口地呼吸。
      我剧烈地咳着,咳到目眩,咳到无法呼吸。
      然后我终于学会了将狂呕的冲动不动声色地咽回肚里。

      她们将我领进徊廊深处的香闺中,不问我的来意。
      她们连哄带骗地逼我褪去单薄的裙装,摸摸看看遍我的整具身体。
      她们将备好的墨砚推到我的面前,要我签定约契。
      她们为我披上薄如蝉译的丝质长袍,将我披散的头发挽成一个个美丽的发髻,教我变成一个偷心勾魂的魔女。

      我不要当什么魔女。我只要让绎,永远地活下去。
      我用获得的第一笔钱,为绎买了上等的药材,愣愣地坐在柴房里,为他炖药至深夜。
      我何尝,不感到违心的恐惧……

      你今晚很美。绎乖乖地咽下我喂进他口中的汤药,迷恋地望着我。
      呃……喝完药再说……我已然心虚。
      你今天去了哪里?你怎买得起如此昂贵的药材?
      我缄默良久,零乱的思绪间,搜寻不到一句恰当的答语。
      不要为我做任何傻事,梵。你才刚产下婴儿,本该好好调养的……我很好,真的很好,就算不吃药也……
      你骗我!明明已病得一塌糊涂,还对我说你很好,没有关系……你不怕死去,难道也不怕我为你裂心断肠,悲痛致死吗?你给我听着,从今往后,你只需好好关心自己的身体,其余的一律交给我来做,该怎么办,我自有分寸。
      我……他长叹一声,欲语还休。

      待绎与周围的世界渐入梦境,我潜出庭院,奔向那片深不见底的纷乱地狱。
      着艳服,上晚妆,挽发髻,堂中唱。
      那些粗俗鄙薄的男人,肆意地糟蹋着我的每一寸肌体,如同饥渴的狼,宽大的红舌,为我而垂涎。
      我强忍着入骨的羞耻与愤恨,含泪尽力地配合。
      因为好心的姐姐们告诉我,只有这样,才能赚到大把大把的银两与大叠大叠的银票,绎的生命,才能勉强地维持下去……
      哪怕负着极度虚弱的身体,我也愿,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换取绎,多一点的活气。

      梵。你回来了。绎在黑暗中以一种我并不熟悉的语调轻声唤我。
      绎……你没有睡么?你已醒了多久?怎么不多休息?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要怕,我立刻就来!
      我匆匆地推门进去,却见他以未愈的手掌支住身体,斜倚在枕上,憔悴的脸上,一半惊愕,一般悲怆。
      绎……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快躺下,别乱动,你会伤了自己……我熟练地揽住他的腰身,欲扶他躺平。
      他却冷冷地别过脸。别碰我。
      我下意识地缩回手,身旁的铜镜,映出我的朱唇粉黛,轻衣薄裙,以及,我凌乱的长发,不知所措的尴尬。
      我等了你整整一夜,才算明白,你为何每日总带着不同的气味回家。怎不干脆弃我而去,无牵无挂地过你□□放浪的生活?将我当宠物养着,好供你百无聊赖之时寻欢作乐吗?你走,再也不要回来,我的死活,与你何干?绎将背朝向我,有心无力地乱吼一气。
      我直直地望着他僵冷的脊背,辛酸与委屈,一齐上涌,堵塞住我疲惫的血管。心力交瘁中,我顺手撑住桌台,大口的喘气。
      □□放浪?这四个字,你竟用在我的身上?……我为了你,甘愿出卖自己的□□,你却将我当成放荡的女人,要赶我出去?……
      你……他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他缓缓回身。我不稀罕你用肮脏的交易换来的药剂,我情愿清清白白地死去,也不愿被这贱物污了身体!

      腥红的液体如泉般涌出,我急急地抱起吐血不止的他,撞开镇中名医的院门,强将他从梦中催起。
      我早说过他的病已无药可医,你为何还要如此固执地不肯放弃?即便我今日救活他,难保他明日,不会在睡梦中死去……年岁已大的德老叹息不止。
      我不相信!求您!求您老一定助我为他医治。只要能令他不死,无论何事,我都愿答应您。我半跪在他的面前,无助的泪如梨花般片片凋落。
      行医之人,本来治病救人,怎会图你报答?只是,这唯一的方法,实在难于登天……
      德老将沉沉睡去的绎置于屋内,摇着头,一脸惋惜。
      你说!只要有方法,即使是死,我亦没有任何畏惧!
      据说我们的王,是行医用药的好手,宫廷内苑的灵丹妙药,远不可计数,其中最为他看中的,是一颗传说能起死回生的紧丹,世上绝无仅有,若能将它取回,别说是小小劣疾,哪怕是魂飞魄散,只要肉身尚存,定能即刻康复。
      不必我再多说,你也应知道,如此神秒的稀世之宝,不是你不畏死,就能够得到,从古到今,它已流传千年,有多少勇者为它惨死在重刑之下,却连它的面都未曾相见……
      德老……我止住他没完没了的话语。既然不行此法他必死无疑,我又有何顾虑?只望您为我好好地照看他,即使他先一步离去,若非听到我命丧皇城的消息,请一定护好他的□□,兴许,我会是这唯一的奇迹……

      ㈦、
      最贵重的东西,未必置于最危险的地方,惟恐泄露秘密,王未必大兴土木,重兵把守,却一定绝难寻觅。你既可为爱不顾一切,我亦不怕冒死相告。王唯一的儿子,王子殿下太祠,当是为数极少的知情人之一,王子尚且年轻气盛,若想有机会成功,惟有从他入手。
      我立在鳞瓦闪耀的殿堂前,在心中扎根驻长的这一句,愈加清晰。

      太祠如我所料地为我敞开了他的宫门,刻意掩饰的兴奋,也只不过为了让自己不失面子而已。
      一切都同我离去是相仿。太祠背对着我,努力地想装出冰冷的疏远,却藏不住层涌的柔意。
      你怎么……回来干什么?
      我在他不伦不类的探询下,忍不住轻笑出声,预先含于口中的鲜血不及挽回地渗出。我仓皇地抬手想将它抹去,却已被回身的太祠看见。
      梵儿……怎么了……他手忙脚乱地扑过来扶我。
      唔……我捂住嘴,却有更多的血从我的指缝间向外流散。
      我不记得,为配合我的谎言而备的鲜血,有这么多,这么多……
      快传御医!太祠小心地将我抱起,我无力地垂下手,听见灵魂哭泣的声音。

      梵,梵,梵……绎在唤我。不要离开,不要离开,不要离开……
      绎……等我,我很快回来……

      梵,梵,梵,陌生的声音愈来愈急促地喊着我的名字。
      是他在喊我吗?立在我身边的,金发碧眼的男子,一袭血迹斑斑的白衫,触目惊心。
      快将它吞下,快,我带你出去,现在立即走!
      我接过被递到我面前的金色硕大的丹丸,塞进口中,却又趁他转身的瞬间,重新吐出。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喂!
      他并不予以任何回答,只是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殿外的马车上,跃上马背,急急地向外飞赶。
      你听我说,我送你出城,然后你一个人尽快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回头,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王子殿下为你私自取出了王珍藏的金丹,却已不及逃出,他命我务必将它送到你的手中,亲眼看着你服下,然后护送你离开皇城。还有……他要我代他对你说一句……我……爱……你……
      太祠……金丹……我……此刻被我紧握手中的,就是……德老口中唯一可以拯救绎的……原以为……眼前的男子,是奉了王令,来取我性命的……没想到……
      一切来得太快,仿佛冥冥中划归好的命中注定,只等,我的到来。
      这真的是……王子……他会死吗?王会不会将他处死?你为什么不带着他一块出来?你……
      倘若我可以,我何以弃他于不顾?王子殿下待我如亲弟,我怎可能无耻到丢下他一人独自逃命?只是当时若再迟疑,恐怕我们三人都将命绝。
      我们三人?包括我吗?我已病入膏亡,非此药不能复生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并未服下金丹,却仍旧安然地活着。
      此处已是城关,我只能送你至此,你自己多加小心。
      你要回去?你不怕……王怪罪吗?
      我誓与王子殿下同生死。
      怎会这样?为了我这一条贱命,牺牲未来的王,还有你,他忠诚的臣弟……
      爱不分轻重贵贱。他对我淡淡一笑。带上这把匕首,学着保护自己。我们就此别过,保重,望你千万对得起王子殿下的一片苦心。
      他调转马头,向我挥手别去。

      是梦么?我攥紧藏有金丹的袖口,光滑圆润的表皮,轻抵我的手心,感觉,如此真实。
      我强行按捺住自己满心的愧疚,疾走至城门,却见持刀佩剑的兵士,拦下出城的每一个人,细细地搜查。
      不……绎……我一定要带它出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请等我……

      我是如何用匕首将自己的腹部划开,剜出自己新鲜的血肉,再将金丹藏入其中,以发髻上抽出的银簪代针,以衣角扯下的绸丝为线,强忍剧痛将自己的伤口缝合起来的,已无记忆可寻。
      一路上流失的热血与冷汗,也在我连滚带爬地撞入德老家中的那一瞬,成为无关紧要的过去。
      左腹……金丹……救绎……
      我所用的,已是向死神借来的生命。
      下一秒,我陷入血红色的梦境中,炼狱的烈火,由我的脚下熊熊燃起。

      ㈧、
      浓郁的血红终于散尽,炫目的白光笼住我的周身,睁眼,绎就躺在我的身边,明亮的双眸,甜腻哀怜。
      绎……我终于又见到你……如果这是梦,我再也不愿醒来,只要与你在一起,无论何时何地……
      好,我们就不醒来。绎轻抚着我悲喜交杂的脸,弯起的嘴角,填满宠溺。

      梵,该醒来了。若你再不醒转,守了你十日十夜的人,恐怕要为你绝望心碎了。
      低沉的嗓音,宛若天外飞来的神谕,字字清晰,却不如怀中抱着的绎,温暖实际。
      不,我不要醒来。绎轻视我,讨厌我,我情愿留在梦中,与他永远相守。我缩了缩双臂,将怀中的人,抱得更紧。
      梵,你仔细看看,你怀中抱的是谁?
      我迷惑地低头,却见一张深青色红眼长牙的脸,咧着嘴,对我邪邪地笑着。
      死神!走开!走开!走开!我惊恐地闭上双眼,胡乱地向这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挥舞着拳头。

      走开走开走开!直至温柔的双手,将我揽在胸前,我还对着空气,拼命地哭喊挣扎。
      梵……我知道你怨我。你为我忍辱出卖自己的□□,我不曾顾及过你的感受,只知对你乱发脾气,你却还舍命替我求药,为我受尽折磨,我该如何表达,才能求得你的宽恕?我对你的负罪,从头至尾,始终没有停止过。若再令你为我连性命也失去,让我死千万次,又何足偿得清对你的亏欠?
      绎……我悄悄地拉过他抚着我左颊的手,用力地吮吸。
      梵!他惊喜地喊出我的名字,将我拥得更紧。我差一点,就失去你……

      痛!我咝咝地抽着冷气。
      绎停下正为我敷药的手,深邃的眼,满是沉重的歉意。
      对不起,梵,原谅我,无法为你承担。
      傻瓜,谁让你说对不起?你受的苦,还不够吗?
      比起你,远远不够。我是一个罪人,梵,这两条伤疤,都是我一手造成。
      你说的,是它们吗?我指着自己裸露的腹上仿佛凭空延展出的两条长疤。
      这一条,不美,它是我的耻辱,是我深重的悲哀。
      这一条,更加丑陋,却是我的光荣,我爱你的证明。
      我握住绎覆着厚茧的指尖,顺着我痛过的痕迹,缓缓滑过。

      梵,把孩子领回来吧,无论他的父亲是谁,生命无罪,他无罪。
      不!忘了他!我们忘了他!我也曾努力地尝试着爱他,当他还未从我的体内脱离的时候,可是当他与我各成毫不相干的两个整体,我再也无法面对他接受他,他不是我的孩子,他不过是一个荒诞的错误!
      好好,我们不要他,不要了……他轻拍我的背,平息着我无端的怒气。

      ㈨、
      梵,把孩子接回来,就一天。不然,半天也可以,好吗?绎拉着我的手,苦苦地哀求。
      你答应过我忘了他。我始终不解,为何绎总比我这个孩子的母亲,对他更加念念不忘。
      我也算隔着你的肚皮,与他相处了半年之久,却不曾好好地见他一面,叫我如何不遗憾?
      我还以为,你真的将他,当作你的儿子。我刮刮绎的鼻子,笑他。
      他亦朝我绽开笑容,淡淡的忧伤,却已先一步占据了他的脸庞。
      绎……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令你不开心了?好,我答应你,明天就带着你去看那个小坏蛋,不过,只是带你去看哦!我才不想要见到他!
      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天下怎会有你这样绝情的母亲?唉……

      空空。我听见她们这么叫他。
      她们在指责我,丢下初生的婴儿就再也不过问吗?她们在提醒我,这可怜的孩子除了弃他于不顾的生母,什么也没有吗?
      她们怎么会了解我的苦痛?连绎,也是这般。
      空空乖,爸爸妈妈来看你了……
      他不是……我慌忙解释。
      绎却捂住我的嘴。没有关系。

      看一眼,就看一眼……我坐在门外的石阶上,独自挣扎。
      终于悄悄地将闭合的门,推出一条细缝,透过它,向内窥视。
      空空,你的名字,叫空空吗?知不知道我是谁呢?我是你的……绎用左手抱住孩子,右手抓住轮椅的扶手,微微显出些吃力。
      然后我看见他手中的银针闪过亮白色的光泽,两滴血,在我不及阻拦的瞬间,落入他身前盛装着清水的杯中。一滴是绎的,一滴,是空空的。
      你在干什么?我从绎的手中夺过啼哭不止的空空,将他渗血的小指含在口中。
      绎,你说话啊,为什么要伤害他?我看着绎的眼,几乎喷火。
      他却只是伸手取过杯子,用两指捏在手中,傻傻地笑。
      果真是这样……他的双唇,颤动不已。
      我低头看向杯中,两滴血,赫然已溶在一起。
      怎么会……你是谁?明知道再无第二种可能,我依然固执地问。
      你已亲眼看见了,我就是孩子的父亲。绎平缓的语调,仿佛一条细长的线,没有抑扬,没有凹凸。
      那么……我又是谁?我指着自己,茫然地问他。
      梵,别这样!醒醒吧!是我欺骗了你,是我毁了你,却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打我,骂我,或是杀了我,我绝无怨言,但是,请你接受现实,不要自欺欺人。
      他不是绎,他是流氓,就是他,令我的灵魂污浊不堪,我该恨他入骨,该仇视他远离他,为什么我竟还为了他,再次将自己的魂魄浸入邪恶的污水中,越洗,越黑。
      我终于知道你的父亲是谁了……哈……我早就知道不该留你,你的存在,根本就是个错误。我对着空空,独自言语。
      看,他长得多像你。原来我曾经在他的眉眼间搜寻到的你的轮廓,不是意外,偶然,更不是错觉。我转向绎。
      梵,你怎么了?绎环抱住我的腰身。
      我没有拒绝。
      梵……
      都是假的。我冷笑连连。
      梵,相信我,自从对你犯下大错,我从未真正释怀过。我每日苦苦等待的人,就是你。我不曾奢求过你的原谅,只想亲口对你忏悔。从你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刻起,我就已认出你。你不会了解我有多么感激,又是怎样加倍地煎熬。老天怜我,令我在找寻你的途中失去双腿寸步难行,却将你重又带回我的身边。我对你的爱,始终不假。每次每次,我都想尽快了解我的心愿,却怕只要我说出口,就再也见不到你。我原先只想多与你相处几日,绝没有妄想过得到你,然而,你却把我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惊喜,亲手奉给了我。你有这般善良,不但不嫌弃我丑陋的身体,反与我更加亲密,叫我怎狠得下心,亲手毁去我得之不易的幸福?事实上,我亦是到了今日,才知空空,怎如我所猜想,是我的亲生儿子……梵……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不要听……明明已被绎感动得不知所以,却还是狠心地逼迫自己。你滚!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骗子!
      好……我滚……绎深深地看我一眼,然后用力地推动两侧的轮子,离我而去。
      绎……等……当我想起他以轮椅代步的诸多不便,他已被低低的石槛拌住,扑倒在地。
      没事的,这么多年,我一个人,不都好好地活下来了吗?谢谢你对我的照顾,我自己来,可以的。绎自嘲地笑过,再有意无意地,挡回我对他出手相助的冲动。
      我就这样被绎置于两难的境地,要我眼看着他跌倒却无动于衷,绝无可能,但他婉拒的话语,又是令余怒未消的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面子。

      于是我犹犹豫豫地站在他的身边,看他拖着两条短到几乎看不见的残腿,挪到翻倒的轮椅前,气喘吁吁地将它扶正然后双手撑住椅身,努力地往上爬。
      然而,他圆而软弱的腿,根本够不着过高的座位。
      他颓然地停下,然后将双手弯曲,又迅速地直起。他想凭借双臂的力量,跃上去。
      这一次,他依然是个失败者。
      我静静地看着他愈来愈虚弱无力的身体,无数次地凌空又坠下,心口最易受伤的地方,被他的倔强划出的条条道道,一齐滴血,一齐疯狂。
      绎终于彻底地放弃,对准坚硬的金属扶手,烦躁地锤下一拳又一拳,继而,伏在柔软的坐垫上,止不住悲戚的叹息与尽力抑止的低泣。
      绎……叫我怎么放心,丢下你……我将孩子抱回摇篮,迟疑着将双手放上绎的肩。
      不,梵,今日,上天让我用在你面前的狼狈偿还曾经对你的无礼。你都看到了,我有多么无用,多么可悲,多么可笑,你全都看到了。我承认,少了你的扶持,我的生命会艰难百倍,但是那又如何?你再也不会愿意被一个伤害欺骗过你无数次的人拖累下去……绎抬起深埋的头,一双痛极的眼,血丝纵横。
      绎……我怎么舍得离开你?我们要在一起,永远永远,我要留在你的身边照顾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半跪在他的身后,抱紧他冰冷的身体。
      梵,这是真的吗?绎小心翼翼地看向我的眼睛,惟恐其中有一丝令他失望的欺骗。你不离开我?我可以与你在一起?
      是的,我们,还有我们的空空,让我们,在一起。我将绎轻轻抱起,却又不舍,将他交还给无血无肉的轮椅。
      绎……我想要,一直抱着你……

      ㈩、
      绎……又一次,我成了这江南小镇的一名过客。
      你荒芜的坟前,寻不见我为你撒下的花瓣。又一年的寂寞,我们各自度过。

      绎……你还记得吗?我离开的那一日,你一次又一次地叫住我,然后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故作潇洒地挥手。走吧,快去快回。
      仿佛,我只是去赴一场简单的晚宴,至多,远途的旅行。
      可是,不是这样的啊……
      我去的是大牢,是刑场,是刀剑无眼的血腥之地,是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平安生还的地狱甬道。
      我不怕死,只怕离开你,只怕年幼的孩子,你一个人,负担不起……
      原谅我……我没有选择……
      我只求在这亦幻亦真的今生,不惜一切代价地偿清他为我含冤受屈的恩德。
      即使毁灭,即使消亡,还有一身清白,独独与你相识相守的来生。
      倘若,来生的我,还是这副模样,你可愿,再让我拖累你一辈子?你傻傻地问我。
      何止来生?我与你,将走到世界覆灭的那一天,等待万物重新繁衍轮回,再与你,相遇在命中注定的时间空间。
      绎……我再也回不来了,怎么?没有了我,你怎么?我抽回已踏出门槛的脚步,扑到你的怀中。
      你却只是摸摸我的头。谁说你回不来了?乖,别傻了。
      我仰起脸,迷失在你的云淡风清。为何你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惊惶,只有一片空荡荡的坦然?难道,你已不爱我,已不再留恋我吗?
      我背过身,眼角,潮湿一片。
      梵,我只等你十天。我听见你轻柔的声音。若你十日未归,我就当作你已……我和空空,会很快去陪你……
      绎……我伏在你的腿上,泣不成声……
      梵,去吧,与其留下来世的纠缠,不如用这一次的勇敢,赌一生的遗憾。只要你记得,我们,永远与你一起,无论阴阳两隔,无论生死相距。

      绎……我从未想过能再次见到你。
      却是奄奄一息,望着我泪流满面的你……
      千错万错,错在我因畏惧那一场骇人的暴风雨,耽误了时日,错过了与你相守在今生的机遇。
      我只是迟到了一夜,却因此彻底输掉了我半生的幸福……
      既已错过,又何必让我再见你?见你挣扎在死亡的旋涡中央,你想握我的手,却怎么也合不拢手掌,你的脸扭曲在痛苦中全变了模样。我紧紧地抱住你,恨不能将你体内的毒汁,都吸入我的身体。
      梵,答应我,带着空空,活下去,别找我……我会守在你们的身边,一直等到你幸福终老的那一天,我们一起开始,下辈子的幸福……
      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咽下最后一口气,来不及拒绝,你的无理。
      明明说好,要生死相随,你又为何,在这最后一秒对我反悔?
      绎……绎……绎……不要去,不要去,不要去!我俯在你的耳旁,喊到无声。
      你却不看我一眼,不回报我,任何讯息。
      绎……我恨你!我用干涩的唇,疯狂地吻你,吻遍你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吻过那些纵横的伤疤,如同吻过我们相爱的记忆,从头至尾,也只有满满的煎熬,与短暂的幸福。
      绎……我抚摸着你柔软依旧的双腿。纤长的指尖,顺着那两道暗红色的疤痕,一路滑下。
      不会再疼了……不会再自卑,不会再无奈了……绎……

      我将你埋葬在,人迹罕至的那片土地。干净的墓碑上,没有你的名字。
      因为,这世上只有我一人,可以永远记得你的名字。
      我为你撒下满地鲜红的花瓣,如同我滴血的心,已成寒风中蹁跹起舞的碎片。

      你不会知道,在你逝去的那夜,空空忽然发起高烧,未到天明,便在我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绎……那是否另一个你?一夜之间,你们,都离我而去……
      我将他小小的身体,燃成一捧灰色的细末,再撒成一地零落的浮尘。
      莫怪我自私,我只是害怕,他成为另一个未知的错误。
      我承认,我从未对他尽过一个母亲该尽的责任,自我对他的第一缕恐惧诞生,我便再也无法发自内心地爱他,哪怕他是我与你的孩子,我们的孩子。绎……对不起……

      他们在荒地的深处找到了熟睡的我。
      你回来了?他们一脸的惊奇。
      我不是归来,只是路过……
      没有你的江南,没有我的家,我不过,是个过客……

      绎……今日,我又路过你的身边,达达的马蹄,急促响亮。
      明知,等待我的,只是一座孤坟。
      明知,不会再有你,阴错阳差地在我到达的前一秒,服下穿肠毒药,为我殉葬。

      太祠,昔日的死囚,终又拥有本就属于他的天下,他是王,远在堂皇的宫殿中,不停地问我,想要些什么。
      他说,梵儿,只要你说,我什么都可以满足你。
      我总是浅笑着对他摇头。我什么都不需要。
      如果我想要回我的绎呢?你也一样,可以满足我吗?这一句,我只对你说。
      绎……你不问问我,在我离开之后,发生过什么吗?
      我与王打赌,若我可以承受一百大杖而不吭一声,过去的事,就权当没有发生。
      我做到了,因为爱你,因为想你,因为一千个一万个渴望再见到你。
      王也做到了,因为他爱太祠,如同我对你的爱,永远也无法,转交给别人。

      绎……时间已经不早了……
      我将陪你一夜,就一夜,让我拥抱着你孤寂的灵魂,一同,安眠。
      不需对我,有任何的不舍。
      请记得……我只是个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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