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简直见鬼了！

　　“不去。”

　　凌云手里胎白瓷的茶杯不轻不重的往桌子上一磕，这是送客的意思。

　　这话回的生硬，桌子前面的下属只当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哪里敢就走，苦着一张脸不住的点头哈腰，看的他十二分的不耐烦。

　　好在他家副官在门口听到动静，进来把人请了出去。

　　好不容易清净了，他往后一仰，一双包裹在军裤里的大长腿架在桌子上，送完人回来的副官一进门，迎面的就是一对靴底，倒是擦得铮亮，没什么灰尘。

　　“城南那家戏园子原是前不久京城来的，听说是好，捧场的却多。”副官是蛮温柔一青年人，戴眼镜，扣子领子理得整整齐齐，说话也是慢条斯理，不过却有力道，左右小事，他是说了算的。

　　“我听不惯那唧唧歪歪的玩意儿。”凌云蹭了蹭鼻子，有点轻蔑的哼了一声，“不是原定了明儿下午去看宅子的？”

　　“看戏也是晚上，不碍着，毕竟是京里的，没准儿是熟人，那戏园子并青楼里最是消息流通地，说不准用得上，去看看无妨。”副官还是劝，凌云是个驴脾气的，得顺着来。

　　“我说不过你，你自己去，非拉上我做什么，你家长官不喜那闹腾，你又不是不知道。”凌云坐的不动如山，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哄的模样。

　　“我的凌长官，凌大少爷，你算算你来了济南城是不是有半个月了？寻常交际一概推了不说，娱乐场所也一个没去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快把自己憋成绣花的大姑娘了，你行行好，咱们就当出去放放风，成不？”敬酒不吃好话没用，他家副官一巴掌拍在红木桌子上，震的墨水瓶都跳了两跳，凌云让他吓得一激灵，“干嘛你？”

　　副官姓钟，叫钟丞，为人也忠诚，是他娘家表弟，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顺便忽悠拐带出来的，一声不响的陪他打了八年的仗，完事了一事无成让家里人塞到济南来充军官，就继续跟着他当副官，任劳任怨，这就导致凌云在对上这个只比他小一岁的表弟的时候，底气总是显得不那么足。

　　现在驻扎济南的78师和还在江苏交界的第四师算是他们家的自留地，里外上下都是本家子弟，要说这京城凌家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子息艰难，嫡系子弟算上他合共就剩了四五个，还一个吃奶的，也就没了争位的雄心，只求在这乱世里保全自家就行。

　　凌云在家里排行老三，是现今家主的小弟弟生的第二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哥继承家业，他的亲兄长二哥经商，四弟还在读书，要不是实在找不着人，家里也不会费尽心力的想办法把他从山旮旯里掏出来安排上师长的位置，那帮老东西一合计，这军队不能离京太近，不然容易成为众矢之的，索性塞到山东，不远不近，还卡着交通要道，顺便赚一个防备外敌的名声，所以凌云就这么来到了这济南城。

　　他自然是不情愿的，要是他凌云是那么好摆弄的人，又怎么会独个儿在外面打八年仗，拼死拼活也不愿意回去，所以初到济南，自然还存了点和家里较劲的心思，你不是让我好好经营么？我还偏不。

　　凌云手上是见过血的，他身手好，主意又大，要不是怕被家里人抓着，这些年怎么也该混得差不多，而不是好不容易得的功勋都便宜了外人，但钟丞也是有能耐的人，却只能跟着他做个小卒子，没白的蹉跎岁月，他心里多少是过意不去的。

　　“行了行了，你说了算。”凌云把腿放下来坐直了，他家副官笑的太瘆人，他有点顶不住了，“您老人家说话，我绝对一个字儿不差照办。”

　　“那你一会去把中层军官的会给开了。”钟副官也不知道是不是就等着他这句话呢，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一打文件啪的甩在凌云面前，比了个请的手势，“你自己说的，麻烦照办。”

　　“你算计我呢吧。”凌云眯起眼睛看看那一摞文件又瞄瞄钟丞，怎么看怎么觉得钟副官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不怀好意。

　　钟丞抬手看了一下手表，朝着桌子后面明显颓废了的长官弯了弯眼睛，“半个小时，别迟到。”

　　副官出门之后，凌云就一脑门子磕在桌面上，砰地一声，砸得震天响，让自己的副官这样拿捏，简直没天理了，这什么？傀儡政权吗？

　　他也不是有意翘班，闷在军营里是无聊，可去开会那简直是比无聊还无聊，这种变态的事情只有钟丞才应付得来，他要是那种会乖乖听话一坐坐稳一整天的人，当初就不会离家出走了好吗？虽然八年过去，他比之当初也是没一点儿长进，还是叛逆青年一个。开会？他宁可出去打靶子！上学时好歹还能和先生斗智斗勇一番，现在他总不能在一大堆下属面前表现的像一只椅子上长了钉子的猴子。

　　况且这例会实在不是非去不可，那一排人头，十个里面能有八九个是姓凌的，剩下的那些就是像钟丞这样的旁枝亲戚，这些人里面可能有不服钟丞的，但绝对没有敢胆大包天来撩拨他的，再说钟丞有能力也有手腕，最跳的几个没几天就老老实实服服帖帖的了，这例会也就纯属走个过场。

　　不过，毕竟是京城里来的，咱们军爷在这济南大小也算个人物，在他身上动心思的可不止几个。凌云生的好，186大长腿，宽肩窄腰，是骑马出门会被大姑娘小媳妇扔帕子丢手绢的类型，更要命的是还长了一双桃花眼，他娘遗传的，和钟丞眉宇间显得有点相像，不过不像副官还有眼镜遮一遮，他眉骨高，眼眸深邃，嘴唇薄而锐利，脸部轮廓又分明，看起来就有点凶，发怒的时候更是凶神恶煞的，一般人都不敢跟他对视，但他样貌这样好，又是京城的世家公子，26了还未婚配，那些外界不明情况又削尖了脑袋想攀上这根高枝的人，多有以为这是个风流的，却拒了一堆青楼酒宴画舫窑子的邀约。那些人自己心思不净，也不信别人是洁身自好的，只当他是好男风，如今便又打起了戏园子的主意，只听说城南原本一位富商的院子被京城来的戏班子买了下来，有名角儿不日粉墨登场，想着既然是京里的角儿，就算凌云没那个意思，单去听一听也是要得的，就巴巴的求了来，却没想他凌大少爷也不知是看不上还是怎么的，不屑一顾的很。

　　那人本是当地望族求着来牵线的，事情没办成，谁想到凌云能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又让钟丞说是请其实就是把人撵走，站在门外脸色半青半白那是相当难看，阴晴不定了好一会才离开，不过无论是凌云还是钟丞都没把他放在心上，只不过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

　　现在凌云的全部心神和精力都被即将到来的又臭又长的例会牵扯住，也实在是没空管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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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

　　“师父师父师父！”门外由远及近一叠声儿的叫唤，真不愧是他崔珏的徒弟，这小嗓子又亮又脆，穿透力十足，来日若是上了台，一定连最后一排的人都能把每个字儿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平日里就稍嫌吵闹了。

　　崔珏压了压眉心，无奈的笑了一下。

　　“师父师父，之前那个人来啦，他说找着房子了，好大宅院，价钱也低得很，说是主家要搬走，着急出手呢，还说让咱们快些做决定，晚了就被别人占去啦。“

　　他的大徒弟崔梨三蹦两蹦的从游廊里窜过来，眨眼间就到了面前，石桌上茶杯里的水面轻轻震荡了一下，又悄悄恢复了平静，小少年笑嘻嘻的背着手站在他跟前，噼里啪啦就是一大段话。

　　夏日的午后，院落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丝风，树影斑驳，少年清脆的声音传出去很远，激起一两声蝉鸣，画儿似的，崔珏抬起头，朝他笑了一笑，真个是岁月安稳，济南亦有济南地方的好处，京中繁华，可终归不是他久留之所。

　　崔珏看他像画，他看师父却是天上的神仙一般，崔梨以为这世上的美人儿就该是他师父这样的，他们学戏的，头一等要好相貌，师公曾经说，他师父这样的，就是一等一的好相貌，眼是瑞凤眼，眉是柳叶眉，眼尾斜斜的飞上去，眼波流转时，顾盼生姿，风情万种，这是台上的崔珏，是小凤爷，是京城里第一等的旦角儿，活脱是杨妃再世，神女下凡，小崔梨深以为然。

　　可脱了戏，卸了妆的崔珏，就又是另一个人了，甚至，崔梨总觉得，他师父有点不太像人。

　　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明明崔珏待他极好，同别人也不错，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济南，左邻右舍还是达官贵人，没一个能挑出他一点错处来的，谁不知道小凤爷人美心善，还爱往家里捡孩子，崔梨自己就是师父从街上抱回来的孤儿，这次从京城到济南，时逢乱世路途又远，他师父一口气足足领了有七八个回来，中间还挑了一个模样周正的，现在是他二师弟了，今年六岁，小名叫苹果，崔苹，师父的师父给师父和师伯们取花名儿都用鸟，凤凰青鸾朱雀鹓雏，到他这就变成了苹果梨，不知道以后再有师弟会叫杏还是葡萄。

　　有时候崔梨闯了祸师父帮着善后，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对面就偃旗息鼓了，就没人能对着崔珏发出火来，班子里的大小孩子都喜欢师父，都羡慕他，羡慕他能和师父亲近。

　　但其实他不太敢在师父面前太没规矩，虽然崔珏是顶顶温柔的师父，只要不是原则性的错误，平日里连句重话也没对他说过，可是他师父要是真生气了，就一句话不说，也能把他在三九天里吓出一身冷汗来，不过崔梨还算是个乖孩子，这种事拢共也只有那么一回。

　　崔珏的左眼下面有一颗泪痣，很小浅淡的一颗，不仔细看瞧不见，都说有泪痣的人多情，可小崔梨有时候会看到师父自己在哪里坐着，垂着眼，背挺得笔直，就觉得他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上一样，冷清，通透，倦倦的，像云像鸟像神仙，反正就是不像人。

　　不过崔梨知道，自家师父也不是普通人，他跟着崔珏的时间不长，就这几年的事，崔珏是出来自己开班子之后才开始收徒弟的，对于师父以前的事，崔梨知道的不多，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点儿，比如崔珏并不是从小学戏，而是和他差不多大的时候才入了师公的门下，再比如崔珏转而学戏之前其实是个天师，抓鬼驱邪的。

　　是的，他家师父能见鬼，能通灵，绝对不是一般人，所以说崔梨到底还是年轻，知道之后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的不行，直接就跑到他师父屋里嚷嚷也要学术法，崔珏倒也没生气，只是告诉他他没这个天赋，你想抓鬼，至少要能先见着鬼吧。

　　崔珏把人家孩子打击的有点灰心，但没丧气，小孩子天不怕地不怕，一点没觉得这是多么让人恐惧的本事，就算他不能跟着师父学，但师父动手的时候他总能跟着瞧着点，多威风多帅气呀。

　　要不怎么说崔珏也疼他，这个徒弟还真是收对了。

　　不过崔珏明面上还是他的小凤爷，上台的，这事儿也只有他几个亲近的人知道，再说京城那地方，有龙脉镇着呢，高人也多，真没什么机会显示显示本领，他自己又是个一向低调的，只是有那么一回碰巧帮一个园子里出手阔绰的常客除了一回祟，这才让崔梨知道了。

　　其实要说啊，这世上的多数人还是不相信这些鬼啊神啊的，这一个是人鬼殊途，除非是执念特别深重的厉鬼邪祟，或者是和生人有血缘关系的新鬼，一般人是看不见的，而这样的一共才几个？再说就算是天师们想见鬼往往也得借助一些手段，而崔珏则纯属是体质问题了，再一个就算是碰了巧，体质不好或者是时辰不对，真见着鬼了，还是那句话，人鬼殊途，一般人你是看不清鬼的样子，也听不清鬼说话的，不然不早就乱套了？也是因为这才会吓着人，其实一般滞留在世上的鬼魂人家也有自己的执念，没事不会来找你，除非你就是他的执念，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嘛。

　　再者，鬼啊这种东西，生前也是人，都死了，能力也有限，其实好对付，不好对付的其实是人哩，人心可比鬼神可怕多啦，这是崔珏第一个师父说的，崔珏以为很对，而且越大越觉得还是师父见识多经验也多，那些鬼之所以会成为鬼，十有八九啊都是人害得，而且当了鬼还想报仇的，一般也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这能耐还有个好处，崔珏虽然不图用它挣钱，但能省钱还是好的，他虽然是角儿，可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能省一点就是一点，不管什么地方，总有些鬼宅啊传说啊的，绝对经济实惠，这次也是，他们是这几天才到济南，戏园子是早早差人来看过置办下的，住的宅子还没挑呢，得等着他来拿主意。

　　崔梨说的那个人是专门介绍房子宅院的中人，崔珏听到消息，知道这人手上有一套所谓的鬼宅，还是很灵验很活泼的那一种，价钱压的极低却迟迟出不了手，他要得急，又是外来的，十有八九那个中人要拿鬼宅来忽悠他的，崔珏正好打的就这个主意。

　　鬼宅于他来讲真的不算什么，若是那鬼魂乖一点，便权当又捡了一个孤儿回家就是，而且那房子上家买来不久，是刚刚翻修完就出了怪事，之前并未有过异样，可见不是个凶的，加上又能直接住进去，很难再找着这样合心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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