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本纪

　　疑心了许久的事，人家说了事实，却似乎只是频添怀疑。三郎就是这奇怪的心理，他怀疑来怀疑去，恭喜他答对了，他又不信了。
　　“黑公子，呵呵，你莫要胡说。”他笑得灿烂。
　　“不信？嗯……”黑公子低头苦思了半天，抬头说：“要不你摸一下？”她说这话，和说“今天我们吃什么”是一个表情。
　　“摸……不用了吧！”三郎自己不知，其实他已满脸羞红，天，还不曾想过，能遇到豁朗到如斯地步的女孩子。
　　“那你为何穿成这样？满大街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小兔还小，什么都不懂，师父平时都这么打扮，我觉得很好看，也就这么穿啊。”
　　她师父估计不是老头，也是中年大叔，而那个小兔是童龀，真是老的老，小的小。他忽然善心满溢，说道： “好，好，你自己都说是，我也不好说什么。要不这样，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吧，我们还约在未央湖的渡头，同一个时辰。我在长安城里有相熟的裁缝，带你去做衣服可好？”
　　她欢呼雀跃，上来拉住三郎的手：“今日出来，我就卜了一卦，说是我的贵人在西北方向，果不其然！”
　　此时，三郎更觉得她粉嫩可爱，说：“真是小孩子。”顺手想摸她的小脑袋。
　　她大叫，立即躲开说：“别摸我的脑袋，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见她一副嗔怒的小模样，三郎哈哈大笑起来：“你总比我小一些。”
　　她正了正自己的进贤冠，喃喃说道：“我至少比你大一千岁。”
　　三郎或许听见，或许没有，或许他不想听见。他没有吱声，只是默默地走到前面带路。
　　“天快黑了，我再不回去师父要担心的。”
　　“怎么回去？这里到终南山……”
　　“我自有办法。今日谢谢三郎。”说着，她从袖子里又摸出一锭银子。
　　“你别！我也是有钱人。”三郎不含糊，摸出的那一锭比她的还要大一轮。
　　“你一直给我带路，又要帮我找裁缝……”
　　“行了，我们即是朋友，客气什么。明日你不要失约就好。”
　　她想了片刻，说：“也行，我留个记号吧。”她伸手接过三郎手中的银子，一下又还给他：“好了。”
　　见她转身就要走，三郎忙问：“你叫什么？”
　　“晚晴，我叫黑晚晴。”
　　她甜滋滋的声音还在耳边，眼前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这般凭空消失，已是惊得非同小可，但当他拿起那锭银子一瞧，更是犹如被下了定身咒。
　　那锭银子上确实留下了记号，银元宝上赫然有块凹凸，分明是个爪印。

　　三郎连着五日跑去未央湖渡头，只是再也没有见过晚晴。他向来自负，还不曾为谁等候。
　　而如今执着如斯，为着什么他甚至都没想过。
　　也许等到这一日，他不会再等。他懒懒看着日头西偏，放纵自己天马行空的想念。是妖，是人，是男，是女？是妖又如何，万物皆有灵性，她说是便是，又有何不能信？她花容月貌，似乎也不太重要。她简单率性，肆意而为，灼伤他早已世故的眼。萍水相逢，成就他这几日心头的沉淀。他渴望兑现的诺言，像是他对失去的纯真做一番祭奠。然而最后，仅是他一厢情愿。
　　他独自一人坐在湖畔，连贴身的书僮晓风都没带来。春日的风忽然吹来萧瑟，他站起身，对着湖中的自己，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此时，有悠扬的乐声传来，单一的音色听来却是赏心。他不免心旷神怡，仿佛眼前的日暮西山顷刻变作旭日东升。饶是自幼精通音律的他，一时也无法辨别是何乐器。他循声而望，只见一袭白衣。她就站在不远处，背靠一棵婀娜的杨柳树，手执一片绿叶，放在唇边轻吹。
　　她一曲吹完，余音在耳，叫人无端回味。她垂手站立，望向三郎。明亮星眸似带着一层雾气，粉雕玉啄的俏脸上双颊绯红。她微微嘟嘴，欲说还休。
　　“这是什么曲？”三郎走上前，问道。
　　“‘天问’，师父教的。”见他无心问责，她笑靥如花。不过，只就着一片树叶，普通人如何能吹出此等音色？
　　“哦，是吗？”他转身对着湖面，忽然又不再出声。
　　“三郎，晚晴不是故意爽约，”她自知理亏，“但是，师父怪罪，说我办事不力。禁足了这么些日子，这才……”
　　“办事？是帮助那对穷困的母子？你给了那些银两，不算帮吗？”
　　“啊呀，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师父偏说，帮人不是这么帮。我想了几日，仍然不得要领。结果今日，师父准我出来，再去探望这对母子。我适才去了，才发现自己错处。”
　　“怎么说？”三郎奇道。
　　她垂下头，神色黯然，说：“那母亲仍然在辛苦洗衣。我瞧着奇怪，仔细一看，给他们的银两被他们供在院内的神案上。你说，为何天上掉下的，他们不立时拿去用度呢？”
　　三郎思索片刻，说：“是了，难得这对母子穷困潦倒，却依然傲骨铮铮。说不定，他们此刻心念的是如何找回失主。”
　　“我不明白，”晚晴歪着头，愈发烦恼，“能够度过眼前的难关，不是很好吗？”
　　“呵呵，有些人是绝对不用‘嗟来之食’的。”
　　“什么‘嗟来之食’？你和师父一样，尽说些玄乎的事。”
　　“那你如今要如何弥补？”
　　“唉，我哪里想的明白？”说到这儿，她又丧了气。
　　三郎玩心大起，促狭地说：“我之前可是听说，你比我大上一千岁，原来也不是神通广大。”
　　“是啊，是啊。我师父说我天资不高，修炼一千年也未必能得道……啊呀，我怎么说出来了？”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呵呵，你都一千岁了，你师父一定是老头。”
　　“你胡说！我师父至今未到而立之年，而且他前两世都没有活过三十五岁，几时会变老头啊？”晚晴急了，大声抗辩。
　　“好，好，你们都是世外仙人，我三郎并无冒犯之意。”
　　“我师父原是仙人，可惜落入轮回。而我……师父说人心险恶，一早嘱咐我，下山千万不要与人交谈，”不知为何，她神色全变，脸上堆满懊恼，眉眼间的雾气更甚，“平时，我连小兔都瞒不了，何况是人？看来，我的资质是不高，说着说着，什么都被你套出来了。”
　　说话间，天色渐渐向晚。然而她微微转过去的侧脸，在暮色里却让三郎看得分明。
　　“你怎么这样小气？我不过逗你几句。我是真心与你做朋友，你说的什么我都信，缘何你就不信我？要说人心险恶，有谁比我见得多？我家里如今是祖母当家，可又有多少暗潮汹涌，为着权利，各人拿出全部本事，你来我往斗得酣然。母亲早逝，父亲总是唯唯诺诺。倒是伯父、姑母个个厉害，我唯有躲得远远。也不是说我就没有朋友，可我若不是这样的出身，他们可还会是冬送炭、夏送冰，天天殷勤当我是上宾？”他多年来的郁结，突然和盘托出。他心里早就打定主意，他虽然信奉道教，相信有得道之人，可要练成晚晴的本事……恐怕她多半是妖。可又如何呢？心思单纯的妖，比心思复杂的人。他那日并没有信口雌黄，他真想结识他们。他们不会理会他的身份，只有平等的对待。或许他自己不知，他小小年纪，却已想要避世。
　　可是如今，晚晴对他也有戒心。或许本来，他和她合该坎坎避过。此刻，天边升起晚霞，愈发衬得她唇红齿白、双颊绯红。她像刚刚落下的雪，未曾沾染任何人间浊气。她是什么并无干系，到底，她没有辜负那一身白衣胜雪。
　　“三郎，你……”她微启朱唇，正要说话，却被他利落地打断。
　　“晚晴，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吧，不然，你师父又要怪罪。以后，我再不会等你。我们就在此处话别吧。”
　　晚晴怔怔地看着他，顿时感到他的委屈。她深吸几口气，似是有了重大决意：“你不如跟我回去，见见我师父。”
　　不知为何，三郎心里发毛，他不怕小妖，但是万一这个师父……
　　“我师父是好人，他精通炼金术，还会看相卜卦、预知未来！”
　　“他是……”
　　“呵呵，你连我都不怕，为何要怕我师父呢？”晚晴笑着过来牵起他的手。
　　“这个……”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周围的场景就都变了。三郎顺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原来湖畔已变作山间，而夕阳似乎还留在山里，仔细一看，可不就是当日游玩的终南山。
　　“快吧？小兔说，她最佩服我的瞬移术。”她仍然牵他的手，神采飞扬眼波流转。
　　三郎瞥见，顿觉一颗心怦然而动。
　　“走吧，跟我来。”不知何时，郁郁葱葱的林间多出一条小径。
　　大概才走出一百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湾流小溪，一片绿色草地。一栋木屋立于此间，却毫不突兀。三郎不由想起“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来。
　　“你终于知道回来？”一个童稚的声音传来，引得三郎回首。却见一个小小女童，梳着总角头。
　　“小兔，你看，这就是我说的朋友。”
　　与晚晴相比，小兔却是一派世故表情，“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犯错。”
　　“师父是说过，不许带人来，又没说不许带朋友来玩！”
　　“还要贫嘴！”
　　晚晴适才还气焰嚣张，忽然一下耷拉了脑袋，哪里还有半分神气。
　　三郎想，这个低沉男声定是她师父了。
　　却不想，没见到道士打扮的老头，眼前的人一袭白衣，大概只有二十出头模样。他手里虽然抱着一捆柴，却周身散发高洁。真正是面如冠玉，三郎想，只怕祖母身边的如意君也不及他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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