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纪·沙州忆

作者:温雪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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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柴绩,都能确定他这几年的确是瘦了,瘦得很厉害。
      河西一带精锐都被调至长安,吐蕃又正是兵强马壮之时,对沙州敦煌可谓是志在必得,城中刺史司马皆不在,他能以区区别驾之身而守沙州坚持到第十一年,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还不曾来沙州的时候,嘲笑过谩骂过,说他堂堂柴氏后裔,上不得马拿不得刀,偏偏只会勾心斗角舞弄笔杆,在乌烟瘴气的朝堂之上混得如鱼得水。只因那时已然在边塞历练两三年,对将士们的疾苦看得太多,全然忘了长安是怎样一个看似繁华实则暗流涌动的地方。

      柴绩他最初,也是个老实的人,每日只闷在自己屋里读书,连和他一同温书的自己什么时候偷偷溜出去了也不知道。
      再后来,他被父亲狠狠揍了一顿,只留下一句“既然你觉得我不像是崔家人,便别管我了,只认柴绩做儿子便是”的诛心之语,跟狐朋狗友们出城去行猎三天三夜。
      第四日傍晚摸黑偷偷潜回家的时候,父亲并不在。他悄悄摸到伙房,准备找点东西来果腹,却见这位柴郎君正悄悄地把一碗热腾腾的的汤面倒掉。

      打小就想着要抓他的把柄,没想到这时候撞上了,他很是兴奋,也顾不得肚子还饿着,一把扼住人家与其他少年比起来纤细不少的手腕,高声道:“好你个柴绩,我们崔家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却是让你这般糟践米粮的?”
      柴绩自小生得就比别人白,又不爱出去瞎跑,一张脸就如同汉白玉似的。只是被他抓了个正着,柴绩也不敢狠狠挣扎,只是一层又一层绯红渐渐从肌肤里头透了出来,直到把面皮也染得莹粉一片。
      他嗫嚅半晌,却没有解释,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饿不饿?在外面吃东西了么?”

      如此一句不相干的话,倒是真把他问住了。他下意识就傻乎乎地回答:“没有,饿得很。”
      “先前我以为你今日也不会来,把那碗汤饼给倒了。”柴绩很是自责,“不过也冷了,不好吃了。你要不要等等,我重新做一碗……哦,你应该也不喜欢我煮的东西,我去叫人来吧。”

      这样一说总算是明白过来,却不由有些震惊,“你在等我?”
      柴绩有些不好意思,却轻轻点了点头。
      “刚刚你倒的那一碗是给我准备的?”
      声调扬得有些高了,似乎把人吓到,柴绩猛地低下头,却还是几不可查地点了两下。

      说实话,自从柴绩来了之后,自己是并不喜欢他的,并且把这一份嫌弃表现得毫不收敛,因为这家伙明明占着武将世家的出身却不好好练武,甚至讨厌他得了自己阿耶的喜欢。
      柴绩那么聪明,当然是能看出来的。
      只是这小子似乎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还总是替他着想帮他遮掩,一点错处都挑不出,对他甚至比亲兄长都还好。

      不过当做假想敌这么久,要忽然与他化干戈为玉帛也委实难了些,他只能恶声恶气地道:“你怎的这么没耐心?多一刻也等不了!”
      柴绩那时候也不大,不太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只委委屈屈地道:“我第一日等到了天亮,你没回来。第二日到三更,依旧不曾回来。昨日到月上中天。我怕你今日也不回来的……”
      听他这么说,才发现柴绩眼底果然有一圈青郁郁的印迹,是没睡好所致。

      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家伙感到愧疚,他只好道:“算了,你回去睡觉!”
      “那你……”
      “我到外头去吃。王家李家的小子都得吃东西,就不信他们不给我一口。”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逃也似的出了伙房,只顾的上说一句“你自己赶紧去睡”。

      清河崔氏的嫡脉,眼界自然是高的,他也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天会被一顿没吃成的饭给收买了,全然忘记了柴绩是到他家来分他宠爱的可恶小鬼,反倒开始给他好脸了。
      从前不愿意搭理,后来则是出入形影不离,然后发现这家伙竟有许多过人之处,无怪乎他那挑剔的阿耶这样喜欢。
      虽然柴绩拿刀都拿不起来,可他双手灵活,能弹一首好琴。
      虽然柴绩马球都不会打,可他书画俱佳,能把他打马球的英姿绘制得活灵活现。
      虽然柴绩射箭几乎就没一次是能瞄准的,可他脑子真的特别好使,看过的书总是一次就能记住了。
      ……

      这一关注啊,还真就把人看尽心里去了。
      也罢,这家伙文弱便文弱些吧,反正他有的是一把傻力气,武功又那么高,有他在身边护着,还怕有人欺负了去么?
      就算以后他成家立业了……虽然并不是很想让他身边有其他人,可柴绩也只是个普通男人,总该过那一遭的,大不了还是悄悄地护着他好了。

      谁知道他看死了的这个文士,有朝一日竟会主动请缨要到边塞来吃沙子呢!
      彼时大唐皇帝都已仓皇西迁入蜀,而后便传来河西沦陷的消息,但当地驻军早已抽调,一时间朝中是否要保河西的争论不断。
      身为一名武将,他自然是希望能够亲赴前线,将吐蕃人赶回老家的。
      而明皇虽然老迈昏庸,可他年轻之时也是一代英主,竟被这突如其来的战乱又激起了血性,便下旨征调部分高阶军士,带领沙州军民与吐蕃人斡旋。

      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军汉,都升至校尉,他父亲也早在安禄山破京之时因守城不降而被杀,偌大的家族竟一时树倒猢狲散,天地间便剩他孤零零一个,再没人管束,他想奔赴沙州便去了。

      只是他没想到柴绩也去了。
      双方交战,缺的可不止是兵丁,总还得有文官,才好管理后方的钱粮辎重。沙州別驾早病死,此番终于想着要给再添置一个。
      沙州虽然地僻,但十分重要,等同上州,別驾的官职也不低。按说这是个极好的出头机会,低阶的文官完全可以趁着这个机会上位。
      但战场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安禄山可怕,吐蕃人更可怕,一时间竟没人愿意。

      校尉的职衔到底还是低了些,他是没资格上殿面圣的。
      不过因着西征的军士之中有些是禁军中抽调的,这些人俱是权贵子弟,父兄在朝中很有些势力,消息也就十分灵通。说起这事的时候,他们都十分兴味盎然,仿佛自己亲见一般。

      “还是没人愿意调任沙州別驾么?”
      “嘿,这是你消息不灵通了吧!听我阿耶讲,今日可有人领了这苦差事了。”
      “谁这么大胆?”
      “听说是兵部一个给事中,年纪很轻,就跟我们差不多的年纪,姓柴。圣人在殿上都险些发怒了,高声质问有没有人愿往,文臣武将都不拘。文武百官都低头不语啊,这时候,就见那个绿袍的青年越众而出,昂首挺胸地道:臣愿往!”

      他们后面还啰嗦了些话,只是已然没心思去听了,他只记得一路狂奔,要去看看那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自他阿耶死后,他也总不在朝中,柴绩也入仕,便分府别居。那府邸他只去过一次,没想到竟还能轻车熟路地找到地方。

      那时候,他们已经许久没说过一句话了,见面也就点个头,都看不出是从小一道长大的。
      去的少,柴府的下人也就不认得他,追着他一路鸡飞狗跳地去了柴绩的书房。

      似乎不相信他回来,柴绩在纸上奋笔书写的手便是一顿,浑身一僵,绷着一张脸问他:“不知崔校尉来寒舍有何贵干?”
      一腔怒气怎么都压抑不住。
      曾经他们是那么亲密的两个人,亲密到这世间的极尽私密之事都尝试过。而如今他却冷声叫他崔校尉,怎能不令人生气?

      “你不是最会明哲保身的么?你不是无利不起早的么?怎么还自荐去了沙州?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你以为那里还是什么丝路佛国么?柴承平,你莫不是把我们边关的将士瞧得太小了?”

      不看都知道他那一双眼是赤红的,怒气冲冲地朝着人扑了过去,揪着人家的衣领厉声质问,活像要吃人。
      “你要对我们郎君做什么?”家仆吓了一跳。
      柴绩却挥手让他们全都下去,直到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才接着这个姿势,伸臂将他抱住。

      身体许久不曾何人这样相触,自然是万分不习惯,他就要推拒。
      谁知这文弱书生却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一双胳膊仿佛铁箍一样绕在他脖颈上,怎么推都推不动。可笑,他堂堂一个武将,竟被一个文官摆布到无法挣脱。

      “阿缇。”柴绩忽然叫了他一声,嗓音温润柔和,隐隐有些颤抖。
      这嗓音太过诱|惑,他一时僵住了,再也推不下去。
      “你有多久都没和我说过话了?”柴绩把脸埋入他脖颈边上,甚至轻轻地蹭了蹭,搞得他脊背发酥,却不再想挣扎。“你这般不愿意理我,到底是为什么?从前我们可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形同陌路的呢?似乎是他入朝为官之后。为了升迁,也为了报答他阿耶的照拂,竟做了许多他瞧不上的事。
      起先只是争执,到后来便是激烈争吵。
      吵得累了,他就说了气话,伤了人家一片心,自己却又十分不好意思去致歉,羞愧之下远远遁走,然后就成了如今这样。

      “我知道是为什么,你说我这个官做的,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委实恶心。我也觉得恶心透了。”柴绩闷声说着,“如今边境告急,一众人竟还只想着自己那一点子利益,委实令人作呕。倒不如边塞,哪怕每日都在担心这颗头颅明日还能不能长在自己的腔子上,也是为了保卫家国而掉,总好过折在自己人手上!”
      “你……”原来他这些年竟是这般委屈么?这倒是第一次知道。

      “阿缇,我和你大约有三年没有说过话了吧?人生苦短,也没有多少三年好浪费的。从今后,我要与你时时在一起,不要分开了,也不要再争执了,你说好不好?”柴绩终于把自己的身子往后退了退,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比起长相厮守,我更希望你活着!

      这话尚在酝酿,柴绩却似是再也等不得一般,冷不防地扑上来,吻在他的唇瓣上。
      熟悉的唇瓣仿佛夹带着业火一般,从二人相触的地方开始熊熊燃烧,蔓延全身,把理智都一起焚烧殆尽。
      他只知道自己如同疯了一般地开始撕扯人家的衣袍,急不可耐地丢在地上,然后在人家裸露出来的微凉肌肤上肆意抚摸揉搓,反将柴绩也点燃了。

      臂上一用力,他环着人家清瘦的腰肢把人放倒在桌上,又俯身去嘬那微肿的唇瓣,手上却一点也没闲着,将该做的事一并做完。
      再次进入温暖的身体,两人都战栗得厉害。
      柴绩必定是疼的,浑身都绷得笔直。可他缠得也紧,似乎要将他溺死在温柔乡中一般。
      于是他就更加疯狂,搂着怀里的人为所欲为,将三年以来所有的幻想与思念统统都付诸实践,大有要了人命的架势。

      最后的最后,柴绩便跟他一道来了沙州,一待就是那么多年。
      后头想起来,他总是暗恨自己是在不够坚定,竟会被那人的美色所迷惑,就这样就同意了他来边庭的要求。

      若还能再来一次,若能回到那一日……
      那他一定会再狠一些。
      狠到把人折腾得眼也哭肿了,嗓子也喊哑了,最后干脆昏过去,人事不知的才好。然后他就可以悄悄地连夜遁走。

      生离固然痛苦,可他当真不喜欢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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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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