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骨记

作者:亮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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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精1


      虽然躲避雷劫的方法各异,但姥爹发现母鸡孵蛋的地方最佳。究其原因,姥爹认为其他躲避雷击的方法都是为自己,而母鸡躲避雷击是为了幼崽。母亲对子女的爱护之心,远远细腻过子女对父母的爱护,也远远细腻过子女对自己的爱护。另外,母鸡本不是奔着躲避雷劫而去的,而其他动物莫不是为了修炼成精,所以也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意思。
      不过再好的躲避方法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母鸡孵蛋还有孵出臭蛋的时候。小米最好的躲避雷劫的方法就是拥有属于自己的肉身,以人身的方式修仙。其他修炼到一定境界又有勇气挑战胎中之迷的精怪莫不纷纷选择这条道路。
      罗步斋一直认为小米是为了更好的修炼才听了姥爹的话,没有继续寄生在别人的身上,而选择了更加艰难的投胎转世。
      当他在枕边将自己的想法和姥爹的遭遇说给余游洋听的时候,余游洋以女人的角度发表了不同观点。余游洋对罗步斋说,小米选择转世投胎,并不是为了修炼之道,而是出于其他考虑——她不能以别人的肉身去陪伴姥爹。
      余游洋问罗步斋道:“换一个角度,你想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另一个跟我长得完全不一样的女人来到画眉村找到你,说她就是我,我的魂魄在她的体内。就算她能说起很多只有我们俩记得的事情来确认我的魂魄确实在她体内,你能跟她一起生活吗?”
      “不能。”罗步斋摇头道。
      “我想小米也想过同样的事情。何况她每隔多少年就要换一个人的模样。”余游洋说道,“如果换做是我,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来找我,说他就是罗步斋,我也无法接受跟一个有你的魂魄但又不是你的人在一起生活。又或者是有一天你告诉我,罗步斋的魂魄不在了,现在你是别人附身的,我也无法继续跟你生活下去。因为我喜欢的就是你。这个你到底指的什么东西?我又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你我就无法接受。感情这东西很奇怪,你到底喜欢的是他的灵魂,还是他的躯壳,还是其他的东西?”
      罗步斋想着余游洋提出的问题,彻夜未眠也没能想出答案。但是他相信余游洋从女人的角度更能体会到小米当初的心情。
      姥爹本打算过了雷雨天气就去杭州的,可是雨停雷歇之后,姥爹还是没能立即离开画眉村。
      准备走的那天早晨,罗步斋和余游洋已经将姥爹的行李准备妥当了。竹溜子欢心跳跃,吱吱吱地绕着姥爹的脚转,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姥爹笑道:“你不用感谢我,应该去感谢那只老母鸡才是。”
      罗步斋和余游洋哈哈大笑。
      罗步斋和余游洋将姥爹的钱财地产管理得非常好,姥爹在外从来不用操心用度。每次出行前,姥爹从心情和财力上都没有任何负担。
      那天早晨的阳光不错,但余游洋还是担心下雨,要罗步斋在行李上加一层油纸。
      姥爹打趣道:“如果还要下雨,那就真的是老天要留多住几天啦。”
      姥爹这话仿佛是一个预言。
      在罗步斋和余游洋脸色戚戚地送到老河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迎面而来。那人走得太急,都没注意看姥爹他们。
      罗步斋倒是认得那人,擦肩而过之后便喊了一声:“冯老头!火烧屁股啦?走得这么急,碰到我也不打一声招呼?”
      那人这才回过头来,看了罗步斋一眼,又看到了姥爹,惊喜道:“哎呀,原来是马秀才和罗先生哪!我真遇到比火烧屁股还急的事了!我听说马秀才回来了!正要去你们家呢!”
      “正要去我们家?怎么啦?是欠的钱还不上?还是还要粜米?”罗步斋立即转换为账房管家的角色。
      冯家庄有不少人找罗步斋结果马家的钱,也借过马家的米。冯家庄跟其他村子不同。其他村子是靠田吃饭,冯家庄没几块好田,是靠山吃饭的。他们靠卖木材为生。遇到需要长途运输木材的时候,冯家庄的人便会来马家借钱租车租船,卖掉木材后再还钱。因为世道不太平,租车租船或许遇到天灾,或许遇到人祸,赔了本,便只好再借,等下次回了本再一起还。因为不种稻子,所以他们也常来粜米。
      冯老头摇头摆手,说道:“不是不是。不是钱和米的事,是命的事!马秀才,麻烦您跟我去我家一趟,劝劝我的乡亲父老们。”
      “命的事?到底怎么啦?”罗步斋问道。
      姥爹没想到刚走到老河就被人拦住,他问道:“劝乡亲父老们?村里的事?争山还是争田?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的家事我一般不管的。村也是一个大的家庭,我不是你们村的人,也不便插手。你们自己解决吧。”
      冯老头抓住姥爹的衣袖,说道:“确实是村里的事,但还是只有您能帮我解决啊。您要走了,我女儿可就要终身守寡了!”
      姥爹一听他说得不对劲,便问道:“你女儿怎么就要守寡了呢?”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麻烦您跟我去我家一趟吧!他们都堵在我家门口呢。”冯老头央求道。
      见冯老头如此,姥爹只好叫罗步斋和余游洋先将行李拿回去,他要去冯家庄一趟。罗步斋和余游洋见状喜不自禁。
      姥爹跟着冯老头去了冯家庄。罗步斋放好行李之后又跟了过来。
      冯家庄离画眉村不远,走五六里地就到了。这是一个真正的小山村,几乎没有水田。前朝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水田要分为四个等级,等级高的相对肥沃,但是税赋也高一些,等级低的相对贫瘠,赋税也给予一定优惠。而这冯家庄的田都是最低等级的。但是这里的山好,树木旺盛。
      所以对冯家庄的人来说,山就是命。
      姥爹赶到冯老头家的时候,发现他家地坪里到处是人,坐着的,站着的,跟冯家庄的水田里长出来的庄稼一样不整齐。人人手里拿了一个家伙,锄头扁担扫帚等等。一看就知道来者都是闹事的。
      众人见姥爹来了,纷纷上前打招呼。虽然姥爹好几年没有在这里出现了,但是威望和名气都还在。
      几个老友还嘘寒问暖,问问他最近去了哪里,为什么这几年不回来,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姑娘,什么时候带到画眉村来之类的。
      姥爹简单作答之后,指着他们手里的家伙问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一个面相蛮横的青年怒气冲冲道:“我们不能让若璃嫁到山后去!”
      姥爹一愣,问旁边的老友:“若璃是谁?”
      老友回答道:“冯老头的女儿。”
      姥爹太久不在家乡,许多比他年纪小十多岁的人他都不认识了。姥爹听了老友的解释,问那个怒气冲冲的青年:“为什么不能让若璃嫁到山后去?难道你喜欢她?不让她嫁给别人?”
      那青年顿时蔫了下来,辩解道:“不是。我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我们冯家庄!”
      “她出嫁跟冯家庄有什么关系吗?”姥爹问道。
      旁边的老友将姥爹拉到一旁,将这前前后后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这次冯家庄的人阻挠若璃的婚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若璃原本是要许配给山后村里一个姓李的小伙子的。大概是三年前,若璃家人和李姓家人谈好了婚娶日期。可是娶亲后第二天,冯家庄与山后李家村之间那座山居然黄了一大半。原本青翠欲滴的山如同人间的一夜白头,到处都是变黄即将枯死的花草树木。
      冯家庄的人吓坏了。如果山上的树都枯死了,他们就没有吃饭生存的根本。这还了得?
      冯家庄的人想起若璃小的时候有一个路经此地的高人说过,这孩子就是山上的树山上的草山上的花,如果这个孩子不在冯家庄了,这山上的花草树木就会死掉。
      开始并没有人相信那个所谓的高人的话。这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怎么可能突然因为一个小女孩而转变呢?
      可是见到若璃一出嫁山就黄了一大半,冯家庄的人坐不住了。
      这个地方的婚礼是要举行两次的。一次在新郎家,一次在新娘家。在新娘家举行的仪式叫做回门。意思是最后一次回家,从此以后她的家就在男人那边了,她就是那边的人了。
      于是,在若璃回门的那天,冯家庄的人集合起来,将若璃扣在这里,不让她再去。新郎见冯家庄人多势众,又在别人的地盘上,只好一个人先回去了。
      冯老头说服不了众人,只好答应先将婚事再搁置一段时间。
      说来也是奇怪,这婚事一搁置,山上黄掉的花草树木有渐渐变绿了。
      这一搁下,便是三年。
      冯老头眼见着女儿一天比一天年纪大,心情越来越着急。山后的李姓小伙子也越来越急躁,明明彩礼都给了,堂也拜过了,可新娘还一直住在娘家。

      于是,冯老头和那着急上火的女婿商量了一番,选了今天的日子再举办一次婚礼,把若璃娶过去。
      冯家庄的人知道后,立即又来这里阻止。
      冯老头说,我女儿不能守一辈子寡啊,求求各位父老乡亲放过我们吧。
      可是没有一个人答应,都围在这里不让穿好了新娘服的若璃走。李家那边一大早派来迎亲的队伍还没有翻过山就被冯家庄的人赶回去了。
      冯老头听说姥爹回来了,便急匆匆赶到画眉村求援。
      姥爹听老友说完,忙拨开众人往冯老头的屋里走。罗步斋紧跟其后。竹溜子则蹲在屋顶瓦陇里一个不显眼的位置。
      冯老头家境并不怎样,住的房子是青瓦泥砖房。由于头一天还下了一场大雨,一般来说,走进泥土房的时候扑面而来的会是一阵稍带腐朽味道的潮湿。有的泥土房地势较低,房间的泥土地板雨后会返潮,甚至外面的泥土都已经干了,但屋里还湿的。木质的家具长期接触湿润的泥地,就会慢慢腐朽,发出淡淡的腐烂味道。
      但是姥爹一进屋就闻到了一种独特的春天山林里才有的泥土芳香的气味。那一瞬间,姥爹以为走进了大山里,而不是一间逼仄的小屋。
      姥爹不知道其他人进冯老头的房间时有没有这种感受,但是他立即相信了若璃的与众不同。
      冯老头忙领着姥爹说道:“我闺女住在这间房里。”他指着左侧的一个门。
      姥爹推门进去,看见穿了一身红的若璃坐在床边,双眼垂泪。那种春天山林里的气息愈加清晰。那时候新娘并不怎么化妆,最多用红纸吻一下嘴唇。如果能用上雪花膏,那就是大户人家的派头了。所以当时若璃的面容并未被过浓的胭脂遮盖。
      姥爹一见若璃便惊讶不已。若璃的双眼明亮,如两汪山泉。眉毛是远山眉,如同水墨画中画远望的山一般勾勒而成。唇是桃花唇,仿佛春天里刚刚□□的桃花瓣一般娇嫩而鲜红。俊俏的鼻子笔挺如峻峭山峰,两边颧骨则如左右拱卫的小丘陵。耳朵薄得几乎透光,且薄得均匀,仿佛是山间老树上长出的木耳。她头发盘在头顶,很黑很厚,黑得发亮,厚得一根簪子似乎扎不住,让人担心那头发随时会膨胀开来。
      耳朵薄了不好,但这并不影响若璃的整个面相。
      看了若璃的面相,姥爹心中便有了底。
      罗步斋随后跨进了门,一见若璃,轻声说道:“这人几乎是我看到过骨重最重的,为什么命却坎坷呢?”
      姥爹低声道:“有福之人不是没有坎坷,而是能平安度过坎坷。薄福之人不是坎坷多,而是遇到坎坷难过去。能过去的坎坷,回头一看就不算什么,所以有福之人认为一路走来没什么困难。过不去的坎或者摔了跤的坎,回头一看仍然提心吊胆,所以薄福之人认为一生忐忑困难重重。其实困难大同小异,经历的人和方式不同而已。”
      罗步斋点头。
      若璃见有人进来,连忙将脸上的泪水抹干。
      冯老头也进了屋,向女儿介绍道:“这是画眉村的马秀才,他见多识广,很有学识,一定可以帮到你的。”
      若璃见了姥爹,表情僵硬了半天。
      “你认识?”冯老头见女儿有些失态,便问道。
      “好像认识。”若璃说道。
      姥爹有点惊讶,他自己不记得认识过她,何况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若璃又说道:“就像我第一次见到李夏晖一样。”
      姥爹问:“李夏晖是谁?”
      “女婿。”冯老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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