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爱她

　　崔笑笑斜躺在藤椅上，阳台上薄光如纱，细细密密裹在她身上。这日，天阴，微暖，无风，正适合捧本书坐在阳台上悠悠地看。崔笑笑动了动胳膊，翻过一页纸，是上次去庙里烧香时友人送的佛经，已经在书架上摆了有些时日了，伸手去抽的时候，竟能感觉到上面细微的灰尘的触感，只是，分明是摆在书架上的，两面都被其他书本挤压着，外面还罩了曾玻璃，怎么会有灰积着。

　　大概尘埃是无所不在的缘故吧。

　　她才刚开始看，已许久没看文言文了，也没有参透玄机的心境，看了两页，心生厌烦。她将佛经合拢搁在腿上，侧过头去听室内传来的歌声，唱片是最近才买的，在一大堆旧唱片里一眼相中，她还记得唱片的封面，歌手的面容被模糊进了背景里暧昧的黄昏似的色彩里，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是自己少女时的喜好。而从音响里缓缓传来的女声却一点都不符合少女的想象了，她的唱腔怪异，曲调温柔，唱词却是囫囵且尖锐的。没有加入任何电音特效，从头到尾，一直是钢琴伴奏，只有钢琴在伴奏。

　　崔笑笑从来不喜欢这样的音乐，太过独立，倒是记忆中，有个年纪相仿的人是喜欢这种小众歌手的。至于是谁，却不记得了。

　　她也已经过了会喜欢上这种锥刺般尖利风格的年纪了，听着只是在消磨时间。结婚之后，她便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来消磨。原本的工作在婚后一年就因为怀孕而辞去了，生完孩子，做完月子，丈夫劝她还是在家带带孩子吧，不用天天去上班这么辛苦，反正家里也不缺她上班那点工资。崔笑笑答应了下来，过了一个多月便发现带孩子原是比上班更辛苦的事情，而她原本就是不喜欢孩子的。

　　小孩子太吵，总是闹，半夜里也要服侍她，依着她，一不乐意就要大声哭，有时候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要去哄。她和自己母亲这么抱怨的时候，母亲就拍拍她的手，对她说，“你小时候，我不也是这么带过来的嘛！那时候我可还要去厂里上班，后来生了你弟弟，你还没太懂事，还是闹，你们两个一起闹起来啊…………”

　　每每听到这里，崔笑笑就不愿听下去了，这之后的内容她已经听了许多许多遍了。即便对母亲的陈词滥调说不尽的厌烦，可每次去看望母亲时，她还是忍不住要和母亲抱怨。后来，索性就把半大的女儿交给母亲抚养了。吃住都在母亲那里，也烦不了自己什么，她丈夫对此也不抱怨，随着她的性子，似乎是在表现出自己有多爱她。

　　其实，爱不爱之类的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了，谁还能说清楚。

　　她和丈夫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比她要高两届，学得也不是一个专业，机缘巧合，在一次社团活动里遇上了，一来二去相熟之后，也没经历什么曲折和浪漫就成了男女朋友。等崔笑笑毕业了两年后，他便求婚，她也答应了，两家人也都对这门亲事很满意，乐呵呵地等着下一代降临。一切都很顺利，缺乏新意，毫无刺激感。孩子还在她怀里吃奶时，她对着她粉嫩的脸看，一眼似乎就能看到许多许多年后的自己，由此，心里莫名生出许多厌恶。

　　一张唱片放完了，她也懒得去换下一张，就那么停着。空气里仅剩下一些细不可闻，却莫名嘈杂的声音了，是生活的噪音，和灰尘一样，无孔不入。

　　楼下忽然传来追喊打闹的声音，少年说话的声音里混合着少女的声音，他们笑着闹着，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什么时候，她似乎也有过这样的状态。

　　即使在这样的年纪里，她也是小心翼翼的，与人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成绩不算太好，在许多评语里，都只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女学生而已，没有任何事迹可以炫耀，也没有任何出格可以流传。许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时，也已经有许多人想不起她了，经别人提点之后念起，只能说着变化真是大啊之类的话。

　　有变化，或许是好事吧。崔笑笑心里想着，眉头却不由皱紧了。

　　阳台上的温度慢慢降下，崔笑笑起身，把书扔在椅子上，穿过客厅，走到厨房里，水池里浸着早上去菜场买回的青菜，还需要洗，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的虾仁也需要处理，还有米需要淘，鱼需要蒸，还有许多许多其他事等着她做。

　　崔笑笑暗自庆幸女儿不在身边。

　　以前她也是什么都不会做的，高中的时候却着了魔的去学烧菜，想起来，似乎是因为有人说，喜欢有人做哪道菜给自己吃。至于那人是谁，现如今，也记不得了。

　　只有一些关于那人的深深浅浅的记忆，或是一段辨不清字句的话，或是一张纸片上的只言片语，字句潦草，也没有任何特殊含义，有时候是一道数学题，有时候是一段历史书上的摘抄。又或是一串笑声，一场旁观的记忆。这些那些，就被随意撒播在一切流光溢彩多无法到达的暗处。

　　半夜里，崔笑笑睡不着，蹑手蹑脚从床上下来，穿着单薄的睡袍，光着脚走到阳台上，阳台角落里有只纸箱子。

　　是储存旧物的箱子。

　　是一些舍不得抛弃的旧物，月光照下来，箱子里的东西呈现出一种破败的姿态。崔笑笑对着这只箱子看，眼神空洞，也没有任何怀旧不舍的情绪，就这么看着。她微俯下身，探手进去翻找，终于，摸到了一本硬皮本子。

　　早就过时的硬皮本子，翻开来看，是本日记。

　　崔笑笑靠着墙看，翻过一页又一页，有些焦急，有似乎并不在意。

　　站得累了，她便顺着墙滑下，坐到了冰凉的地面上。

　　日记的最后一页，仅仅写了一句话，留下的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这句话很短，只有三个字，写得很用力。崔笑笑盯着这句话看，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用手背蹭了蹭脸颊，竟还是落下泪来。

　　不是因为悔恨或是惋惜什么，而是因为她看到自己那些过去的，与美好无关的，却是最好的一段时光全都被灌注进了这三个字里。无端地生出恍然若梦的感觉。

　　黑色墨迹几乎要穿透薄纸，“别爱她。”

《河神》
远山深处有一座古堡，传说那里有水鬼和河神，那里是世外桃源，进去后谁也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