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心钿

作者:昼白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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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门赋


      人有时候断念就是一瞬间的事,合懿的心弦在那天就崩断了,可她或许是藕做的,骨头断了也还有一点筋连着,夜夜辗转反侧,依旧会觉得唇上似有灼人的温度,烧得她寝食难安。

      实在没法子了,找李太医要了一贴安神药,每晚临睡前灌一碗下去,夜里才能得片刻安宁。

      她先前料想得不错,封鞅的确再没有露过面,这样也好,头昏脑涨都是一时的,过了那时候,现下若再对着他,她也觉得无地自容。

      那天晚上露初回来,替她收拾膝盖上的伤,问她的大氅哪里去了,她悚然一惊,却不好说明实情,只道是忘记放哪了,却不知正是露初心思敏捷才会有后来封鞅的援手。

      露初也不揭露她,毕竟是刚上跟前的人,比不得之前那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松青姑姑,就算想表忠心示亲近也得缓着来。

      临近年底,府里事忙,要张罗采买,要制定府中人员调动,还要结算一年到头的账务......一应子的琐碎事等着人干,管家天天东阁西苑两头跑,两个主子一个忙的不见人影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都指望不上,这就苦了他们这些底下人了,月盛天天累得大喘气,十陵则整日在东阁院里扯着嗓子喊话,把嗓子喊成破锣了,到西苑回点事,还被合懿很笑话了一通,笑话完又让月盛从库房翻出来好些润嗓子的好东西给他。

      十陵乐得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世上再没有比您更好的主母了,咱们主子爷真是好福气,娶了您这样心善貌美还没有架子的公主夫人。”

      他那嗓子听着跟公鸭一样,说再好听的奉承话也是白搭,合懿听着一笑也就过去了,只是就着方便向他打听松青的下落。

      十陵到底长了个心眼,那天主子都被气成什么样儿了,寻常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就算要打要杀也常是轻描淡写地像写诗品茗,没见过哪次把脸都气红了,他觉得松青肯定是犯了大事,既然主子不想让公主知道,他哪敢多嘴。

      “小的不敢欺瞒公主,松青姐姐当初是被主子亲自下令带走的,具体去了哪奴才也不敢胡猜,但是您放心,主子和您一样是善性人,不会真把松青姐姐怎么样的。”

      封鞅当初说生死不论,可既然后头都交代了去处,十陵哪敢真把人打死,掌刑的手下都有轻重,三十个板子能要了人的命,也能给人挠挠痒,就比如当初十陵自己领的那顿打,第二天就照常该干嘛干嘛,松青那档子,也就是做做样子让她受些皮肉之苦罢了,将养个把月到现在早就是生龙活虎的了,由是此,话才敢说得这么满。

      合懿知道他嘴里那话肯定掺了水,但松青人没事也让她欣慰许多,又赏了十陵几吊银钱方才让月盛把他送出去了。

      耳房那边有丫头们在剪窗花,合懿闲着没事,让露初拿过来几个自己剪着玩儿,第一个才拿在手上起了个头,有丫头进来通禀,说是:“端王妃来拜早年了。”

      她手上一打岔,一剪子戳进了中指指腹里,疼的直冒冷汗,还是回头咬着牙吸着气道:“快点把人请进来。”

      这头见了血,露初吓了一跳,赶紧拿来纱布给她包扎,红艳艳的血珠顺着指尖滴在窗花纸上,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兮柔进来的时候合懿已经端正坐好了,手上抱个袖筒把伤都挡起来,可兮柔胳膊上那件雪白的鹤氅还是直直戳进她眼窝子,让她一时难堪至极,如坐针毡。

      “上次宫宴小姨落下件物什,本来早就该物归原主的,只是有程子没见着小姨了,前儿和林姐姐她们还说起您呢,都说您忙着,也不敢给您这儿送帖子请,这不,今儿回婆母那串门,正好给您送来。”

      帝都的官眷们寻常无事就爱聚在一起喝个茶聊个天,男人在外头奔波劳碌那是男人的事,女人只负责让自己男人回来有个热炕头歇息就行,闲人多了就得找事情做,这些日子合懿也收了不少帖子,但一来是她天天喝安神药导致精神头不济,二来,经过那天晚上琰铮的事她也委实不好意思见兮柔。

      可合懿不确定兮柔究竟知不知情,面上勉强挂了笑应付,“你也知道我身体一向不好,太医嘱咐让多休息,不好不听人家的再往外跑耽误了病情,再说,一件衣服而已,何必劳烦你专门送过来一趟。”

      兮柔把鹤氅递到露初怀里,自顾在合懿面前坐下,摆了摆手,“小姨的事怎么会是小事,这衣服整日挂在房里,王爷见着就是心头一桩挂念,这才让我今儿正好给您送来,免得您丢了东西寻不着,着急。”

      她说着话,目光直勾勾瞧向合懿,嘴角仍弯起弧度,只笑意并不达眼底。

      合懿心里顿时一怵,忙挥手让屋里的婢女都退下了,屋里一时寂静,她低着头才踌躇道:“兮柔,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是我对不住你,你心里有气尽都可以冲我来,我绝无怨言。”

      她自觉亏心,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是脖颈像被压上了千斤顶,重得没办法抬起来,兮柔一定恨死她了,换谁能不恨呢,自己的丈夫心里念着别的女人,凭是再大度的女人心里也膈应,更何况她与兮柔还是相熟的。

      “小姨就没有半句想辩解的么?”兮柔头回对她用冷冷地语气,“我问小姨一句,当初我嫁他之前,您知不知道这档子事儿?”

      兮柔当初晚她一个月出嫁,那时候合懿还拉着她的手祝她与琰铮合合美美早生贵子,现下在兮柔看来,却实在有假惺惺之嫌。

      合懿这才慌忙摇头,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如果知道怎么还会极力撮合你们,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么?琰铮他一时犯糊涂,闹出这么大的难堪,是在给你和世卿脸上抹黑,我若是提前知道个一星半点,也绝容不下他。”

      她说起来气涌如山,鼻尖急得直冒汗,一时激动便越过木几去拉兮柔的手,“他是不是给你委屈受了?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可以告诉我,我回头一定回禀母后为你做主。”

      兮柔瞧她神色真诚,脸上这才缓和下来。

      “我是委屈,如果嫁人之前知道这回事,我必不会进门去碍着他半点,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都晚了,要是换个别的莺莺燕燕也就罢了,可您与他辈分在哪里放着,他这叫什么?叫大逆不道!我连吵都没法和他吵,更别说把这事闹到太后跟前去,他好歹是我男人,他脸上无光,我又能好多少?”

      那晚的事她只看见了封鞅面上凌寒地拉着失态的合懿离开,可女人心思总是细腻,往亭子里一看那人手中抓着大氅追悔莫及又愤懑不甘的样子,顿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从那晚憋着这一股子闷气到如今,夜里与琰铮同床异梦又何曾有过半分安宁,要说半点不恨,那是假的,可要说恨,合懿明明有心上人,更与太傅举案齐眉羡煞旁人,琰铮的情意难保不是他单相思,不知者不罪,她总还是有些理智的。

      “我一向敬重您,您说不知道我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人心总是难捉摸,他揣着不该有的念头更不是您能阻止的,我既然能来把这见不得光的事跟您摆在台面上说,也是看重和您的这份情谊,现下只盼您给个准话,您对他是什么意思?”

      能碰上兮柔这样不拐弯抹角的人,是合懿的福气,她心里也感激兮柔的明理大度,忙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得。

      “他在我这里和皇帝是一样的,从前不知道也没想着去避讳,但现下既然已经知道了,你放心,我往后肯定避着他,早些让他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你是个多好的姑娘,他迟早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

      “小姨您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好跟您置气的了,今日这一翻掏心窝子的话,还盼您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太后跟前也不用您替我去讨公道,他那样的性子,现在被压在桌子底下前后都是顾虑,还尚有转寰的余地,可要是哪一天真闹得人尽皆知,他再一心不管不顾的话,千军万马也拉不回来了。”

      她这一番话委实让合懿佩服地五体投地,世上为男人发疯的女人太多了,别说深宫,就是普通高门大族里为了抢男人,各种勾心斗角背后捅刀子的手段都层出不穷,该是怎样的七窍玲珑心才能在得知自己丈夫心里想着别人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周全。

      合懿都替琰铮觉得惋惜,家里放这么个善体人意的好姑娘,他却看不见,真的不知道他为何非念着不属于自己的人不放。

      兮柔本性温婉,一通火气发完也就消停了,抬眼瞧见她手上包的纱布,还关心她怎么弄的,合懿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听说她找上门来心虚给扎的,随便找了个由头搪塞过去。

      两个人坐一块又说了些私房话,临到晌午兮柔才起身告辞,合懿直把她送出了垂花门,站在门边儿瞧着她身影逶迤渐远这才准备往回走。

      那头却冷不丁转进来一道笔挺的身影,四目相对,合懿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楚涌上来,忙扶着露初手腕转身,脚下匆匆忙忙几步消失在了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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