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够

作者:清泠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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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A篇


      清香氤氲,在茶杯上空升腾,钻进了鼻翼,再爬到脸颊、眉毛与额头上,醉人心魄,似乎把人带向了蒙腾恍惚的梦境,抛却了束缚,只听从本心,在自由而放纵的太虚之中见想见的人,做想做的事。就像一匹未被驯服的马脱开了羁勒,纵情驰骋于广袤的草原之中——这种感觉在他心里叫嚣了许多年,他也一边抗拒一边沉迷了许多年。当然,抗拒和沉迷是分时段进行的,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务实的商人,只有在这样一杯散发着缕缕馨香的合欢花茶汤前,他才得以回忆起当年那段被他束之高阁的少年时光。一棵半死了的的合欢花树,一个坐在树干上用膝盖支着画板的少年,以及另一个在树下躲荫的少年。画面渐渐被树下的少年占据——汗泉溻湿了的背脊、轻风撩动的发、炽焰烤得发红了的耳尖。
      滚烫的茶汤从越来越颤抖的白瓷杯里溅了出来,烫红了范宜知的手背,也烫醒了他的浮梦。
      范宜知怔怔地盯着手背上鼓起来的一个小泡,鬼使神差地闻了闻,什么也没有;又重新凑到茶杯上再次仔细闻之,这次却什么也闻不到了。捉摸不定,飘渺若云,合欢花的香气从来如此。
      叶时一进卧室就看到恋人捧着茶杯发呆,他眉眼含笑,轻轻抽开对方手中的白瓷杯,吻上了恋人半是迷离半是惊讶的眼。叶时刚洗完澡,头发上的水珠滴到了范宜知脸上,范宜知皱了皱眉,旋即迎上了他。
      一吻毕,二人喘息未定,范宜知忽视了对方眼角的春意,催促叶时去吹头发。叶时总喜欢在范宜知发呆时亲吻他,关于这一点,范宜知既不耐又无奈。他跟叶时在一起三年了,叶时一直对他十分热情。外表成熟稳重,实则有个恋爱脑的恋人一直让范宜知心怀些许歉疚。
      以至于每当叶时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情意靠近他时,他都会顺着对方,与之耳鬓厮磨,水乳交融。
      清凉的烫伤膏平复了伤口的灼热感。范宜知走到阳台上,对着天边月,独自沉吟。
      今天他谈生意时碰着高中老同学了。老同学十分热忱地将他拉进了微信班级群,还同他说过几天举行同学会。因为大部分人都在家乡的周边城市安下了身,所以聚会地点就在绒花镇。巧的是,毕业十年后的同学会地点竟与当年大考后的聚餐处是同一个。
      四十三个学生,如今齐聚在微信群里。大家都对范宜知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纷纷炮轰似地问他这些年的下落。范宜知盯着一张倒在地上的树的头像,指尖禁不住地发颤;却还是没能点添加联系人。这个头像就跟照片里倒在地上的树一样沉默着,似乎永远也不会有回应。
      “看什么呢?”叶时从身后泥了过来,双手紧箍着他,唇瓣在他脖颈间细吻。范宜知掐息屏幕,转过身,勾住对方的脖子,送了一个吻。
      只听见叶时的声音在唇齿间含糊不清:“我怎么闻到了烫伤膏的味儿?”
      范宜知一语不发,只带着叶时挪向卧室。
      红浪歇时,范宜轻轻推开压着他的叶时,闭上眼说:“你要不要跟我去见见我父母?”
      叶时闻言立即拥住恋人,语气颇为兴奋:“伯父伯母松口了?”
      范宜知摇摇头。
      松口哪儿那么容易?范宜知在双亲眼里就是个断了他们家族血脉的罪人。范宜知知道自己是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自己对他们的怨念也自昔至今从未消弭。
      他说:“也算是做个交待。”
      六月的绒花镇已步入了盛夏,三足乌金光闪闪悬于天际,赫赫炎炎,铄石流金。知了藏在路边成林的合欢花树上吵个不休,范宜知听得心口颤颤,有些腿软。
      叶时看到恋人被红阳晒得精神不佳,连忙拿出一瓶喷雾往他面前喷了喷。清爽刺激的薄荷味儿立时盖住了合欢花的芳馨,范宜知愉快地觑着眼看向叶时,说:“我们先去吃饭,一会儿去订房间。”
      叶时拉行李包拉链的手顿了顿,暗暗叹口气,随后体贴地对恋人说:“听你的。”
      却在心里想着等见了伯父伯母如何力挽狂澜改善恋人与双亲的关系,如何使他们接受自己。
      绒花镇是合欢花的故乡,每年六月初几阵南风拂来,花仙子们便次第在绿叶装饰的舞台间挥动起了她们可爱的舞裙,浅粉色(查合欢花的颜色),颜色各异,一一鲜妍。一直持续到九月末,舞者才依依在舞台上谢了幕。
      在绒花镇长大的人们也没有不爱这花儿的,姑娘们采下一朵轻粉簪于发间,徐娘年纪的妇人们不好意思打扮得俏丽,便剪下一枝枝妍姿捣烂了做绒花糕吃,抑或是晒干了用来泡茶。
      绒花开得最好的地方是一处称作“闻风里”的呈南北走向的街道,长约三里,宽能容五六个大人并肩而行。街道左侧是一条河流,跟街道同名,叫做“闻风河”。街道与河流并行,绒花树便也对着河水植了三里。若遇大风,绒花扑簌簌地落入了河面,行人便可一见“小桥流水飞红”的景致了。
      闻风里178号是一家饭店,也叫做“闻风”,不知道老板是懒于另起名字,还是十分喜欢“闻风”二字,又为了响应这条街道与河流。
      饭店老板是一对同性恋人,只不过外人并不知情,只以为他们或是关系密切的朋友,他们对此也只是沉默着,话是别人说的,日子可得自己过。他们只勤勤恳恳地经营着生意,一个专注于烧菜,一个则负责制作糕点。
      叶时跟着恋人游览他的故乡,只见道旁的高树上挤满了绽开笑靥的花,香气幽幽,一会儿钻进鼻翼,一会儿又消失殆尽,跟同人捉迷藏似的。
      叶时深吸了一口气,趁四顾无人便大大方方地牵起了恋人的手。范宜知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被他突如其来地动作惊了一下,而后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尴尬。
      近乡情怯是正常现象,叶时想恋人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乍一回来肯定需要时间适应。
      就在他准备道歉打扰到恋人的时候,范宜知忽然牵住了他的手,昂首挺胸地走进了一家饭店。
      现在是下午近两点,早已过了饭点,因此店里没别的食客。谢烟桥正坐在柜台里支着颐打盹儿,一听见脚步声立马睁眼,随即唰地一声站了起来,紧紧盯着来人,却又呆若木鸡,好像还没清醒过来。
      “客人,请随便坐,看看想吃什么。”乐林郁推了推魔怔了的恋人,满脸含笑又略带歉意地招呼客人。
      客人是执手进来的,看样子是一对情侣。他可不希望客人误会他对他们“另眼相待”,他们好歹是同类。谢烟桥收回迷离的眼神,什么也没说径直回到了小厨房,他这转身的动作让他看起来却颇有些冷漠。乐林郁丈二和尚,不知恋人是怎么了。好在客人没有见怪。只是很快乐林郁捕捉到了一丝诡异感——他正被一个瘦高个儿细细打量着。那眼神绝不是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发出的。于是他略有些尴尬地笑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么?”
      “没有没有,”瘦高个旁边的男子带着男友走向了一个靠窗两人座,指着桌子正中间的菜单,微笑道,“我们自己先看,有什么需要的再叫你。”
      乐林郁也进了小厨房,对适才恋人失常的举动表示不解。
      谢烟桥什么也没解释,需要解释的人也不是他。哦,也许人家根本没当回事儿,他知道范宜知会回来参加同学会,前两天高中同学群里可是炸翻了天——这十年间他毫无音讯,人人都以为他消失了。他甚至准备好了一通腹稿,要在明天见面时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为什么当初不告而别。只是他忘记了,现在是十年后。除了外貌与之前大不同外,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分别有了枕边人。不同于曾经向老师请假,星期一缺到,星期二又能正常上课。十年的互不联系足以斩断一段非常密切的关系,何况若认真细数,他和范宜知也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他忘记了这两点,所以当他看见身材傲岸了许多的范宜知和精英模样的男人手牵手站在他面前时,他失措了。
      乐林郁贴心地拿扇子为心上人扇风。厨房空间狭小,没有装空调,他们就像围在火炉边。
      谢烟桥眼神落到他身上,嘴巴张了张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叫他回餐厅,那里凉快。乐林郁抱着谢烟桥的腰,在他的背脊上蹭了蹭。
      餐厅里的两位客人却也在发呆——瘦高个儿的眼神似乎落在厨房方向,他旁边的男子直盯着身旁人。菜单仍方方正正地摆在桌子中间。
      乐林郁隐隐感觉不安,但他也没多想。
      叶时眨眨眼睛,拿着菜单在恋人眼前晃了晃,温声说:“你们这边的特色小吃有哪些?”
      “绒……”乐林郁刚张口,就被范宜知打断:
      “来两份桃胶莲子羹。”
      问话的男子这才看向他,乐林郁有些尴尬,原来对方问的不是自己。
      他笑着看向瘦高个儿:“客人你也是绒花镇的?刚回来?”
      范宜知这这会儿却不看他了,只轻轻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到让乐林郁以为是自己眼花。
      “桃胶是好东西,不过镇里人却不怎么爱吃了。”言下之意就是客人记错了。
      “店里没有?”范宜知又看向小厨房。
      乐林郁有些歉意地说:“年轻人都不爱吃这个,一般都是爱吃的人家自制。绒花糕和糖藕也不错,客人要不要尝尝?”
      点好单后叶时去了洗手间,乐林郁回到了厨房。范宜知细细打量这个小饭店:店内布置着两列四行的餐桌,左边靠窗的是二人座,右边的四人座靠墙,天花板上的风扇正不知疲倦地呼呼转着;粉墙上的墙贴颇有些年头了,主体一座褪了色的笔架山图,此山海拔约九百米高,从远处看就像是一座笔架,因此得名,这是绒花镇最高的山。范宜知的心情有些激荡。这张图是他亲手拍的,当年他们班主任徐老师带着他们毕业旅行,他借了徐老师的单反。照片,又是照片。谢烟桥是在暗示什么?
      他的眼神又落到了饭店的最内部,然后情不自禁地站起了身子走向厨房。
      “桥哥,外面有个客人也是绒花镇人哎。”乐林郁心里暗戳戳半天,还是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打破沉默。
      谢烟桥“嗯”了一声,说:“他跟我以前是同学,估计是来参加明天的同学聚会的。”
      乐林郁鼓着一双剪水杏眼:“那你们怎么不说话?咦?”他歪歪头,“他会不会是来找你的?”
      谢烟桥本来心里有些无端烦闷,看他这样一副透着机灵的萌态,忍不住笑了,他取下手套,右手摸摸对方的头发:“找我做什么?曾经的老同学没有一个不知道我跟他合不来。”
      乐林郁注意到谢烟桥说话时对方垂在左裤腿旁的中指似乎有意识般地地动了动。这个动作不经常出现,但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两次,比如他跟谢烟桥确定交往后,有一次他妹妹星桥看见了自己,问他是谁,他说是朋友。又比如他左边腰窝处有个纹身,他好奇问过,而他始终讳莫如深,连碰都不让他碰。
      乐林郁扑在谢烟桥怀里,深吸一口气,开玩笑似地说:“可能因为过了这么多年,人家忽然觉得那些恩怨是非没必要,毕竟同学一场啊!”
      谢烟桥沉默着,右手也垂了下来。
      “不过他和他男朋友就这么坦然在别人面前牵手也是挺不容易的。这样无畏人言,还真是让人羡慕。”乐林郁感叹一声,“还是帅哥组合,这是什么神仙情侣啊!”
      “好了,别等会儿打翻了盘子。”谢烟桥推开乐林郁,重新戴上了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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