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个恋爱，可好？

　　五、就看一眼

　　X市只有一个殡仪馆，占地三百亩，在城北六环拐角，承接身后事一条龙服务，是独一份儿的公益类单位。
　　申漾跟邹非先一步下车，程飞默默的跟在二人身后，随时准备开工。邹非事先已经打听过，带着那二人直奔七号厅。
　　七号厅不大，那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个工作人员，正推着一张移动床。邹非先一步去打探消息，申漾狐疑的跟过去，以为人还没到呢。
　　走过去他才发现，那移动床上盖着个人。
　　“！”
　　“日报邹非。”邹非对工作人员自我介绍一番后，道：“这是张奕生前的朋友，来观礼的，她那个仪式……”
　　“家属签字去了，不告别，直接火化。”工作人员嘲道：“没见过这样的，连口冰棺都舍不得不租，让我们就这么把遗体运过来！”
　　“！”
　　“让开吧，我们得干活儿了！”
　　“等，等一下。”申漾一把拽住那张移动床，道：“我就是看看她……让我看看……”
　　“看什么呀，人都……”
　　“没有仪式，也不告别，可我们来都来了，总得让我们瞧一眼吧！”邹非一脸讨好的冲那二位工作人员笑，腾出手给二人分烟，他常年在外面混迹，很清楚什么时候屈能达到目的。他指着无措的申漾，对那两个工作人员商量道：“咱们就看看，不耽误您工作。”
　　“那……就看一眼。”两个工作人员相视一眼，退后两步。申漾上前，缓缓解开盖在张奕身上的那块白被单。
　　张奕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人死了，怎么可能动！
　　申漾怎么也没想到再见张奕是这样的情景，她原本圆润的脸颊都凹进去了，她瘦得让人心疼。
　　“张奕……”申漾难过，轻轻唤了一声。可这个女人再也不会笑眯眯的喊他“小漾”，也不会笑嘻嘻的跟他打趣，给他出主意，帮他守着办公室，挡住手术室外一切乱七八糟的琐碎杂事了。
　　“张奕啊……”申漾刚抹掉脸上的泪，又有新的淌下。
　　握住张奕枯枝般的手，托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臂，他缓缓蹲下，懊悔泣道：“我不该放任你出院的，我……”
　　“……”邹非走过去，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劝慰他了，只徒劳的将手掌按在申漾的肩膀上，眼圈都被他无以言喻的难过染红了。

　　“你们……你们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在七号厅响起，申漾掩住泪意站起来，转身面对那个男人，张奕的丈夫。
　　“是你……”男人道：“你还来干什么？”
　　“张奕是怎么回事？”申漾压着怒意，沉声道：“你接她回家的时候，还能走能动能说会道！”
　　“这得问你呀！”男人道：“手术是你做的，人死了，你问我干什么呀？”
　　“你……”
　　“你们干什么呢？”男人冲工作人员吼道：“手续我都办好了，怎么还在这儿耽搁？”
　　“不许火化！”申漾大吼一声，镇住七号厅。
　　不大的七号厅里回荡着他嗡鸣的余音。他抬手止住准备来搬运遗体的工作人员，道：“张奕签过遗体捐赠协议，她的遗体应该交给红十字会，而不是火化。”
　　“什么？”男人当即发狂，破口大骂道：“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混账，人都已经死了，你们居然还要遗体？还要器官？我打死你们这些没有人情味的狗东西！”
　　“哎，你干什么！”见此，邹非立刻站在申漾身边。虽然申漾能跟X大殷宁雄辩一天不分胜负，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不认为申漾有和普通人对骂打脏嘴仗的本事！且，一而再再而三的近距离接触后，他已经无法眼睁睁看着申漾遭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当即指着那疯魔的男人，警告道：“这事要调查清楚，我已经跟红十字会联系了！你再敢胡来，我报警的！”
　　“报啊，你报警啊，正好抓这王八，我老婆就是被你害死的！”男人指着申漾干嚎，扭曲道：“死了还不让她下葬，居然还要遗体？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张奕到底被谁害的，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数？”申漾忍无可忍，拨开挡在身前的邹非，指着那男人，恨道：“我说过不许出院不能出院，她高龄！难产！可你呢？刚三天就心急火燎的带她出院？现在还怨我？”
　　“不怨你怨谁？”男人诡叫道：“她要是在家里生孩子，就不会出这事！”
　　“你——”申漾怒极反笑，气不打一处出，可真是会颠倒是非黑白啊！他见过医闹，也见过胡搅蛮缠，还见过当面给他挖坑的家属，幸而这一路他身边一直有人相助，为他保驾护航，先是师父，后是张奕，再后来还有袁华。
　　可这一回……
　　他身边没有人，他无法安心也无法放心，他得自己面对这个蛮不讲理的混账东西！
　　他得自己保护自己。
　　否则他对不起那些曾经保护过他的人们！
　　申漾不再与张奕的丈夫做口舌之争，想起什么，他拿出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
　　“……丁勇，我是申漾。”申漾冷冷道：“我在殡仪馆，对，张奕死了。她生前签过遗体捐赠协议，她丈夫却要火化，还恶意诽谤我，说我害死了张奕，我现在报警，我要追责到底。好，我等你来。”
　　“你……”
　　“有什么话跟警官说，也可以跟我的律师说。”申漾道：“现在开始我会开录音，也会录影，从现在开始，你必须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负法律责任。”
　　“两位，不火化。”申漾转身对七号厅的工作人员道：“抱歉，让你们做白工了，该收取的费用，找他结。”
　　“你怎么知道她签那个协议了？”男人被申漾的气势镇住，晕了片刻，他怪叫道：“我是她丈夫，我都不知道！”
　　“你也知道你是她丈夫却不知道她签过捐赠协议？你算什么丈夫！”申漾压下火，默默取下鼻梁上的大黑框眼镜，咔嚓一声掰成两半。
　　申漾转身成了一块无法侵蚀的千年寒冰，用那双寒潭般冷漠眼眸藐视面前不如蝼蚁的人类。
　　那是一双和世界保持距离的遥远眼眸，孤寂而幽冥，没有人能真真入那双眼，也没有人真的能逃离它们。
　　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眸一样冰冷，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冰块，寒了七号厅，也冻住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知道是因为我跟她一起签的。五年前我捐了一个肾，当时另一个匹配体是她。我说过，我们是同事，是搭档，是朋友，是家人。我是张奕的娘家人！”
　　申漾气场全开，本就过分黑亮的眼眸暴露人前，男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指着申漾惊呼“妖怪”，却因为受惊过度而发不出声音。
　　“你呢？你算什么东西？”申漾却不管他的惊慌，他居高临下，以眼角斜乜那肮脏的人类，一句句冷硬的直白反问，如一桶一桶的寒冰砸向那愚蠢的男人。
　　“你算什么丈夫？”
　　“是她丈夫，所以不让身为高龄产妇的她在医生生产？是她丈夫所以眼睁睁看她动了胎气不能顺产，还要闹事不许她在医院生产？是她丈夫所以她在产房里生产手术，你在产房外惹是生非，埋头大睡？是他丈夫所以你的父母在家锅碗瓢盆的准备好，要吃她身上的新鲜胎盘？是她丈夫所以她产后三天你就坚持带她回家？是她丈夫，所以在她还未出月时母女双亡，你却连个葬礼都不准备，就急匆匆的让人火化？是她丈夫，连她想什么做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不知道，连她早就签署遗体捐赠的事都不知道？”
　　“你算什么丈夫？”申漾挑眉，带着压制多年的邪性嗤笑起来，道：“你不是丈夫，你是吸血鬼！你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榨干她人生的一切，还妄图销毁她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
　　“你不是丈夫，你是个人渣！你不配娶妻，不配为人，你不配拥有家庭拥有幸福，你也不配在这个世上呼吸！”
　　“你不是丈夫，你禽兽不如！连妻子的命都不在乎的人，你怎么是丈夫？”
　　“你不是丈夫，你也不是男人，不是父亲，你连头牲畜都不如！虎毒尚不食子，可你呢？做得有哪一件是身为人应该做的事？！”
　　“我——”
　　男人指着申漾，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在他山呼海啸般的重压之下噗通一声摔倒在地，直愣愣的看着申漾侧腰上那条因为取肾时留下的疤痕，男人惊慌失措，趴在地上呢喃着什么，半晌爬不起来。

　　“……师父……”申漾转身，无声呢喃。他赢了，那蝼蚁被他的直言不讳狠狠刺伤，他彻底站不起来了。
　　可申漾高兴不起来，因为他也输了。
　　张奕死了，师父也死了，没有人会慈爱的对他说“你没有错”，也没有人会担忧的喊他“小漾”，让他从绝望中回神。他也无需对任何人表态说“我没事”，他甚至不需要再伪装坚强，就像他从来不会疼，也感受不到伤害一样。
　　他难过，即便救人，这双眼睛也会先吓住人。他伤心，即便他救人，别人依旧会被他这双眼睛吓住。他无措，无论他救多少人，就算他像师父一样，救过的人能人挤人的占满省政府广场。那又如何？他照样被诟病，照样被恐惧，也照样……因为不受控制被排挤。
　　他恨，恨这畸形的世道，也恨他这双不同常人的畸形眼眸。
　　他更恨自己只能用这双畸形眼眸维护这畸形的世道，就像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畸形的一样。
　　还坚持什么呢？
　　申漾茫然不知。
　　救人活命吗？
　　申漾问自己。
　　自己都救不了的人，凭什么救别人？
　　医者本分吗？
　　他是个用语言伤人的人，用眼睛刺人的人。
　　申漾难过得想哭。
　　他想大声恸哭。
　　他算什么医者！

　　“……申先生？”邹非连喊了好几声，申漾都像听不见一样，他走过去，伸手在他眼前晃动。几番接触下来 ，邹非知道申漾是个敢言能说的烈性子，可当面听到这一番直白冰冷的言论时，他也被冻住了。
　　旁观者尚且如此，何况两个当事人呢？
　　更何况申漾的状态看起来并不比地上那个男人好！
　　他担忧道：“申先生，你没事吧？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是……事情得做，我们……”
　　“抱歉。”申漾勉强打起精神，回到移动床边，再次握着张奕的手腕，也再次确定真的没有脉搏了，才脱力垂下双手，她真的死了。
　　“能看出什么吗？”邹非小声问，他忽然拉了一下嘴角，赞道：“你好厉害。以前就知道你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这些话其实人人都清楚，只是人人都不敢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可你——”
　　“……”申漾摇头不让邹非继续说下去，这算什么厉害，他不过是个说出真话的傻瓜而已！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只能用如此自损八百的方式，才能伤敌一千。
　　他确实根本毫无进步可言。
　　申漾道：“我一眼看不出什么，你怀疑的那些得由专业人士来看。”申漾说着，再次蹲下，喃喃道：“对不起张奕，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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