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负我

　　王氏气势汹汹地来，哭天抢地地走，留下狼藉一片的屋子。
　　这里的热闹散了，大家伙又跟着王氏往后山看热闹去了。
　　杨婶把众人吆喝走，上前拉着容萸问：“他们没伤着你吧？”

　　容萸摇摇头，跟她道谢：“我没事，多谢杨婶。”
　　杨婶闻言默默摇了下头，多苦命的孩子，王氏敢这么大张旗鼓跑进她家里一顿践踏，还不是看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是家里有人撑腰，她怎么敢！

　　她瞥了瞥站在一旁的闻人翎，这孩子生得这么英武不凡，萸丫头母家应当也是有些出身的。
　　说不定很快就把她接回去享福了呢！

　　杨婶留下来要帮容萸收拾，容萸坚持不肯，送她出了院子，回来后才慢腾腾地整理被王氏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
　　边屋的椅子被王氏娘家人一脚踹得四分五裂，容萸拿找来锤子坐在屋中修缮。

　　闻人翎坐在床上凝视着地上小小一团的身影，一语不发。

　　她将榫钉对着卯眼敲了几次，锤子敲下去，榫钉偏了。
　　再锤，又偏。

　　就连椅子都跟她做对。
　　眼眶红透，容萸咬紧牙关，将脸埋进臂弯，肩头轻轻耸动。
　　门外铺陈而来的天光昏暗，闻人翎挪动视线，看清蜷缩坐在门边的那个姑娘。

　　“嗯。”许久，容萸听到身后闻人翎冷不丁的一声，她转过头，他骨节分明的手捏了张帕子递送到她面前。
　　容萸一怔，随手用手背摸了摸眼睛。
　　“你腿不好起来做什么？”她声音齉齉，哽咽道。

　　她哭起来很安静，泪珠一颗颗顺着脸颊落下来，鸦睫泪花闪动。
　　闻人翎想起了他的弟弟，爹娘去得早，他们跟着祖母长大。幼时在学堂受了欺负，他怕祖母担心，回到院里也跟她一样安安静静地哭。

　　没人疼爱的孩子，就连哭声都不敢放肆。

　　“她欺负你，你打回去。”闻人翎立在她身后，声线冷淡。
　　“我害怕……”容萸这么多天一直不敢去想，她回过头，惨淡的天光照见她泛红的眼眶，“我杀了人……”

　　光线朦胧，容萸怔怔望他。
　　“欺弱妇孺不配为人。”
　　陈锁为祸乡里，四处欺辱妇人，三番两次纠缠于她，有此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你为民除害，手刃恶贼，有何胆惧？”闻人翎盯着她，“更何况他本尚有一息，是我断他气脉。你不必害怕。”
　　山野破屋，春雨绵绵，容萸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你以前杀过人吗？”
　　“杀过。”
　　简短的两个字。

　　他受人追杀，命悬一线，情急时怎能做到手中不沾血？

　　容萸不说话，他立在身后也并不出声，他的影子落下来，将她笼罩其间。
　　与杀人者同屋，容萸本该没有这样的胆量。

　　“我扶你去床上。”容萸喉咙发紧，却迎上他的目光。
　　安顿好他，再去灶屋热药，将药端回来递给闻人翎的时候，失手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从她手背上淌过。

　　她转身拿帕子，手忙脚乱给他擦拭。
　　闻人翎垂眸。
　　汤药刚出炉，泼到手背上红了大片，她不顾自己的手，麻木地擦着他被子上的药汤。

　　闻人翎仍是不吭声。
　　他手指攥着被角，低垂的浓黑眼睫掩住眸光，看不出他的情绪。

　　“外面雨停了，我去看看能不能挖地。”
　　她刚受了委屈，心绪不好，不似平常走得轻快，头上褪色的绦带安静垂在发间。

　　闻人翎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小院外。
　　这个姑娘可能不大聪明。
　　他心里想。

　　受人欺负也不知道还嘴。
　　这些年，她一个人怎么活过来的？

　　*
　　正屋的床已经老旧，被王氏的人一顿摧残，四只脚有两只都瘸了。
　　容萸修不了这样的大件，她抱着被子看着倾倒的床榻，轻咬了咬唇，犹豫是否要去边屋打地铺。
　　他病重时，她不眠不休守了他好几个长夜。
　　应该……也无妨的吧。

　　吃过晚饭后，收拾了碗筷，容萸在边屋蹲着擦地，方寸大小的地，反反复复擦了两三遍。擦着擦着，又开始整理柜子里的衣物。

　　寂静的夜里丁点动静都很清晰，那几件衣服也没什么好叠的，她叹了口气，回头正好对上闻人翎的眼睛。
　　她抿了一下唇，欲言又止。

　　闻人翎点破：“你有话想说？”
　　容萸犹豫了下：“我能不能到你这屋里来打地铺？正屋床塌了……”

　　闻人翎没抬眼，轻轻颔首便算作应答。
　　容萸大喜，忙去正屋抱来被子，床褥掀在地上被踩湿，她又从柴房找来干草，铺在刚刚擦洗过后的地面。
　　她翻身躺到草堆上，立刻发出沙沙声响，她抿着唇有些犹豫。

　　她怕自己晚上睡着翻身吵醒了他，他休息不好伤口就好得慢，好得慢又要花钱……钱……她没钱……
　　“青山。”容萸缩成一团裹着薄被，露出一双弯弯杏眼，“我晚上会小声的。”

　　桐油灯光芒微颤，照在闻人翎面庞上，照出他瘦削清凌的眉眼，浅浅的阴影铺在眼睑底下，他的眼睫细微颤动了一下。
　　“无妨。”

　　闻人翎并不习惯与人同住，即便那姑娘十分拘谨地睡在干草上，一动也不动，但听着她平和的呼吸，闭着眼的闻人翎仍迟迟不能入睡。

　　桐油燃尽，屋中唯一的灯芒泯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地上的干草堆里发出窸窣声响，随后她爬了起来，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闻人翎骤然睁眼，在她的手极自然地越过他去取床里侧的被子时，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一时四目相对。
　　灯火已熄，闻人翎松开拽着她腕子的手，抬起眼来，借着楹窗疏漏进来的月光，盯着她的脸。
　　容萸被他这样看着，声音变得很轻，解释：“我看你没盖被子，所以想帮忙。”
　　“青山，我不是有意要轻薄你……”

　　月华温柔披落于山川大地，屋顶茅草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闻人翎对上姑娘清亮的眼眸，赧然：“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

　　翌日，容萸早早起身，收拾脏衣物到河边清洗。
　　春日天亮得早，紫水河沐浴在晨光中，已经热闹起来，远远传来锤洗衣物的声音。
　　几道身影挤在杏花树下，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容萸笑着跟她们打招呼。
　　“阿萸，昨儿你受委屈了！”谢家二娘道，“你听说了吗？那陈锁被狼咬死了。”
　　容萸心头微凛，随即摇摇头：“不知道。”

　　“就在后山那头呢，被啃得面目全非，只剩骨头架子了。”谢家二娘想到他惨死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容萸眉头皱着，面色有点发青。
　　“老天总算是开了眼，陈锁一肚子坏水，以前不知害了多少姑娘。”乡里人提起他深恶痛绝。

　　容萸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旁边又有人说：“而且他们说那天晚上他应该是要去找你的，只不过喝多酒走错了路，被狼拖到山上去了。”
　　对上容萸惶恐漆黑的眼眸，周围人上前安抚她道。

　　“他就是恶有恶报！亏得陈锁家的昨天还往你身上泼脏水，我呸！”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骂着陈锁，安慰容萸。

　　容萸还要去镇上给青山买药，三两下洗完衣裳回家。
　　一路小跑回家，才进院子，抬头便见屋檐下蹲着一道身影。
　　暖黄的朝阳照在冬青清瘦的侧脸，少年对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当下便跑上去接过她臂弯里的衣篮。

　　初春清晨的风还有些凉，容萸一路跑回来，额角被吹得隐约生疼，她定了定神，仰头看他：“你怎么回来了？”
　　“征兵的又来了，刘员外怕我被抓走，给我放了一天假。”冬青脆生道，手脚利落地帮她把衣服晾在两棵枣树间的绳索上。

　　“哪里还在打仗吗？”容萸轻声问。
　　“好像是北方，会梁城。去年冬天咱们跟魏狗打仗吃了败仗，魏狗挥军南下，到处杀人抢劫。”冬青说，“听说现在会梁城里血流了满城，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容萸吓得脸色煞白，浑身打颤：“那跟炼狱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冬青瘪瘪嘴，看向她，笑得眯起了眼睛，“不过你别怕，会梁城离咱们这里远着呢，战火烧不到这里来。”

　　容萸张张嘴，正要说话，忽听屋里传来“哐当”一声响，她立马起身推门而入。
　　“青山？”
　　闻人翎一张面容如玉般无暇，此刻正靠着床柱静养，听见容萸进来的声音，他抬头看她。床前是只打碎的粗陶茶杯，他那双凌厉漂亮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歉然：“抱歉。”

　　“烫着你了吗？”容萸上前，捡起茶杯在袖口擦了擦，倒了杯热茶来递给他，“下次要喝水你叫我。”
　　“嗯”闻人翎轻应一声，修长的手指捏着杯子还给容萸。
　　她碰触到他的指尖，出乎意料地凉。
　　“是不是冷？”她转身打开柜子，家中仅有两条被子，犹豫片刻，她取了件冬日的棉衣，轻轻抖开，才回身来盖在他的身上。

　　她忽然的靠近，带着草木清新冷香拂来，闻人翎下意识地屏了屏呼吸，垂眸却看到了她纤长的眼睫，在日光下颤动起舞。
　　她如同完成什么重要步骤般，一丝不苟，还将被角掖紧，如此方才起身，弯起眼睛。

　　“受了凉伤好得慢。”
　　容萸小声说。

　　闻人翎堪堪回神，抿着唇没有说话。

　　容萸掩上门走到院子里。

　　“他还不能下床走动吗？”冬青知道她进去这么久做什么，不由劝道，“他现在也醒了，依我看你就赶紧让他离开。不管怎么说，难不成你真要养他一辈子？”
　　容萸垂着头没什么反应，冬青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倒是说话啊。”

　　“我只是在想。”容萸终于抬起头看向他，“等我攒点钱，带他去县城看看。”
　　她怀疑是自己学艺不精，所以他的腿伤才一直不好。

　　冬青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对了，李老赖和陈锁家的来欺负你了？”
　　容萸眨眨眼，别过头扯了扯衣衫上的褶皱：“没事，他们闹了一阵就走了。”
　　“打你了吗？”冬青偏过头看她的脸。

　　“没有。”容萸猜到什么，提醒他：“冬青，你不要干傻事。你阿娘知道了会不开心的。”
　　“容萸，我现在在刘员外家里做长工，过两年说不定能当个管事，在镇上安家置业，总有一天，我阿娘管不到我。”

　　说完，他转身拿起堆在水缸旁的水桶和扁担，往水井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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