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光之海

　　逆光之海

　　Ⅰ
　　我们。
　　在逆着光的时间里，留下背光的阴影。

　　Ⅱ
　　舞台上的灯光突然亮了，照下来的是一架白色的钢琴。女孩子拉着一个穿着晚礼服的女士的手，走到舞台中央。台下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她们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在钢琴凳上坐下。于是悠扬的琴声不断的流出。
　　这时，坐在靠着观众这边的女孩子注意到了一个男孩，坐在很靠近舞台的地方。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呢。

　　Ⅲ
　　可芮希走在长长的过道里。楼梯间里很暗，光线稀稀疏疏地掉在石阶上，却起不到一点作用，有几次她差点撞到头顶。踏在脚下的楼梯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却也掩盖不住上面裂开的缝隙。
　　“运气真不好，怎么挑到个这种地方。”芮希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抱怨道。说是抱怨，但她说话的语气间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倒是说完以后，咧开嘴笑了，露出脸上小小酒涡。
　　她在三楼停了下来，打开单肩背着的环保袋，从里面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开来，上面用女孩子特有的清秀字体写着地址。她再次核对了一下本子上记录的和面前的破旧木门上方钉着的铭牌上的地址，虽然铭牌已有些生锈，但基本上还是看得清的。

　　姓名夏衣 性别男 年龄 18

　　关于自己的服务对象，志愿者工作室只知道这些。不过芮希通过向男生原来的学校打听过，以前夏衣的性格很开朗，喜欢参加各种集体活动，甚至当过班上的班长，学习成绩永远排在第一。而之后，大概是什么事故导致他成了一个非常冷淡的人，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便退学了，之后就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芮希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陈旧的门板。沉默，似乎没有人。芮希想大概是自己敲得太小力了吧，于是举起手准备再敲。就在这时，门突然打开了。
　　开门的微风带起地上的灰尘，陈旧的气息环绕着，芮希不由自主地伸出一只手捂住鼻子。门的那头，敞开的窗子外射进一缕缕明亮的光线，照得芮希有点睁不开眼。一粒粒的灰尘在光里显得那么清晰，闪着从来不属于它们的一点一点的金色光芒。渐渐适应了光芒的芮希轻轻抬起头。一个高瘦的身形站在自己面前，把大半的光线都阻挡住了，白光从男生的身畔穿过，一束束地落在地上。男生逆着光站着，黑与白的对比使人无法看清他的脸，只有一个优美的轮廓，若隐若现的存在。
　　“你好，我是志愿者，我相信志愿者工作室一定已经联系过你的，我叫——”
　　“我不需要。”
　　“——可芮希，在今后的一年里将与你结对，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服务。”芮希平静地说完，仿佛没有听到夏衣的反对。
　　“我说过我不需要，你可以走了。”夏衣的声音冷淡的像是百尺下的坚冰一样，让人听着无比寒冷。
　　芮希微微眯起了眼睛，一米六零的她比男生整整矮一个头。她打量了一下男生，穿着旧旧的运动衫和短裤，柔软的短发，在光的照射下呈出一点淡淡的棕色。不过他的脸依然是在阴影中，无法看清。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身份的话，我可以把志愿者的证明给你看，不过我想我应该可以先进去吧？”
　　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夏衣的手突然动了一下，但似乎是克制住了。芮希侧着身子打算走进房间，这时，夏衣伸出手拦住了她。
　　“你不会连一个十六岁个子才刚过你肩膀的女孩子也不敢放进家吧？”芮希抬起头，看着男生不清晰的脸，然后咧开嘴笑了一下，在夏衣把手放下来之后轻盈的走进房间。身后的夏衣沉默着关上门。
　　房子不大，只有两个房间，而且都比较小。客厅里摆着几张简单的桌椅，顶上挂着一盏旧式的吊灯。两叶的窗子是完全打开的，框架的木头以有些破旧，芮希走过去，站在窗前。她发现这里是一个很好的观望处，虽然房子不高，不能像高楼大厦一样把什么都尽收眼底，但窗子正对着的是一片枫叶林，现在正是秋天，枫叶正在渐渐变成燃烧一切的火红，红绿黄三色在林海中交映着，像是散落的色珠。在厅中还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上面却布满了厚厚的灰尘，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弹过了。
　　“你会弹钢琴的吗？”芮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她回过头问夏衣，然后她呆住了。
　　男生正轻轻地穿过房门到客厅的长长的走廊。这时他已经是面对着光线了，芮希终于可以看清楚他的容貌。无法想象到的，他竟然是一个如此清秀俊俏的男生，白皙的脸庞，淡而细的眉毛，薄薄淡淡的嘴唇。很漂亮的眼睛，是很淡的褐色，很长的睫毛。然而，那双眼睛却是如此的呆滞，没有一点神色。
　　他看不见。
　　芮希选择的是服务残疾人，她早就知道她面对的不是完美的人。
　　只是，这么漂亮的男生，真的很可惜。

　　“呃……我可以做些什么吗？”芮希把志愿者的徽章递给夏衣后，问道，“我不是来做客的啊。”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到现在为止我可是只听到你说这句话耶，”芮希笑笑，轻松地说。她没有等夏衣说话，就走进左边的小厨房，从里面拿出水桶和抹布，打了水，开始打扫房间。这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尘封了几百年似的，有的褪色，有的积满了尘。芮希把浸在水里的抹布拧干，一点一点地擦着。
　　夏衣没有再说话，他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站在窗前，听着一切声音。细微的树叶簌簌声，清脆的鸟鸣声，还有偶尔几辆自行车走过。微风吹着他柔软的头发，白色的光芒照在他身上，显得那么明亮，把他清秀的轮廓浸没在里面。
　　擦完了厅里所有的家具之后，芮希站到钢琴边，这是一架很普通的钢琴，黑色的漆，白色的琴键。芮希看着，不由地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白色的琴键。好厚的灰，好像是一个被埋没的声乐家，很久没有唱出优美的声韵。她轻轻地按了下去。
　　叮。
　　轻盈的音律，好像是对于复出后快乐的释放。
　　“不要碰它！！”芮希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力向自己撞过来，然后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上。
　　“嘶……”头部传来的疼痛让芮希抽了一口冷气。她跌倒的时候头撞到了身后茶几的角上。她抬起头，看到夏衣正冷冷地站在钢琴边。
　　“不要碰我的琴。”这次夏衣的口气有点缓和，似乎是有些歉意。芮希撑着地站起来，揉了揉头上撞到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会再碰啦……不过，钢琴不经常保养的话会影响音质的。”
　　夏衣没有说话，他又转过身去，面对着窗外。
　　芮希没有再碰琴。她转身走进厨房。她本来想要做中餐的，不过她发现冰箱里根本没有任何的新鲜菜，只有一些蛋糕面包。
　　“你……从来只吃这些的吗？”她不敢相信地问男生，看到男生没有回答，她又接着说，“只吃这些没有营养的。我去下面买点快餐回来。”
　　“用不着。”夏衣突然转过身来，对着女生的方向说道，“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我讨厌这种东西。”
　　“我不是在怜悯你，”芮希平静地说，“只是我……”
　　她停住了，没有再往下说。

　　中饭还是吃的面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之后芮希又把厨房打扫了一下，就到了傍晚。客厅里的窗子正好是朝着西边的，夕阳金色的光芒如同水流一般泻下来，照在这空荡荡的客厅里。
　　“我走了……”芮希说着，轻轻地笑了一下。男生依然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向房门，轻轻打开它。回过头，在夕阳沐浴中，男生站在窗前，那拉长的身影却是显得那么的孤独。
　　身后的门关上了，夏衣听得很清楚，包括女生关门前的那一声轻微的叹息。

　　芮希用钥匙打开那扇白色的房门，一个宽敞的客厅出现在眼前。一直延伸到门边的精木地板，考究的家具配置，柔和的灯光，还有一个超大的液晶电视挂在雪白的墙上。芮希走进家里，脱下鞋子，光脚踩在地板上，反手把门关上。
　　“芮希，回来啦？”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一个英俊的男生从一个玻璃饰品架后面走出来。男生看上去二十几岁，干净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他把手上盛着菜的盘子放在餐桌上，然后走到芮希面前。
　　“哥。”芮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过去，站在比自己大六岁的哥哥可默希面前，任由他揉着自己柔顺的长发。
　　“怎么样？今天顺利吗？”默希笑着问，捏捏芮希的脸颊，“会累吗？可别累坏了。”
　　“嗯，很顺利啊，对方是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哦，”笑笑，加上一句，“比哥哥你还漂亮。只可惜……他看不见。”
　　“那好妹妹你一定要好好工作，可别像欺负我一样欺负人家哦。”默希把芮希拉到餐桌旁坐下，说。
　　“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啊，都是你欺负我啦。”芮希掠了掠前面的刘海，拿起筷子准备开吃，却看见哥哥眉毛微微皱了一下。
　　“这是怎么回事？”默希指着芮希额头上的一块淤青问道。芮希记起来是撞到桌角的弄的。
　　“没事啦。是我擦柜子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芮希笑着用刘海又把它遮住了，却被默希又掠开了。
　　“痛吗？”默希伸出手指轻轻地摸摸，问道。
　　“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撞一下而已啦，没这么严重吧。”
　　“你就是不小心。你身体本来就不好。”默希用责怪的口气说道，“来，尝尝这个红烧鸡翅，是不是有点咸了？”
　　很快吃完饭，主动想要收拾碗筷的芮希被哥哥拦住了：“去看看功课吧，自学可没有这么简单的啊。”
　　时间很快就在看书中过去了。芮希看看钟，已经九点半了。她洗了个澡，然后走进哥哥的房间。默希正在用笔记本电脑写小说，同时向□□上的编辑询问一些问题。他专心的工作着，没有发现芮希进来。芮希就这样看着，哥哥修长的手指飞快地落在键盘上，身形在台灯的光照下显得更加单薄。
　　“哥……”过了一会芮希说道，“我去睡了。”
　　默希转过身来，笑着：“嗯，晚安。”
　　“哥，你也早点睡。每天弄这么晚对身体很不好的。”芮希走出房门的时候说。
　　“好，我这就睡。”哥哥温柔的声音说道。
　　然而之后的很久，房间的灯一直亮着。
　　芮希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深深地闭上眼睛，以防止眼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下。

　　第二天到夏衣家的时候，发现钢琴竟然被擦得一干二净。夏衣还是那么冷淡，只是再没有阻止芮希碰钢琴了。芮希在厨房做着中餐。她今天特地在来之前就到市场买好了菜，免得夏衣又不让她出去。
　　草草吃过中饭后，芮希便开始收拾碗筷。夏衣站在窗前，呼吸着中午有些闷热的空气。窗外的枫叶林里时不时传出孩子们游玩时的欢笑声。那一阵阵快乐的话语，夹杂着风过时树叶的轻声摇晃，听得夏衣有些出神。
　　“嗳，想听钢琴吗？”
　　隔了一会，没有人回答，只有收拾碗筷时的叮当声在做回应。男生又问了一次，依然还是沉默。夏衣疑惑地转过身，听着声响，向着芮希走过去。
　　“喂。”他伸出手拍了一下芮希的肩，后者像吓了一跳似的震了一下，然后转过来。
　　“嗯？”芮希端着碗，疑惑地看着夏衣，“怎么了？”
　　夏衣皱了皱眉头：“刚才叫你怎么没有反应？”
　　“呃……我刚才出神呢……”芮希怔了一下，然后笑了，嘴角边显出一个小酒涡，“怎么？”
　　“想听钢琴吗？”男生又一次问。
　　“听……钢琴……？”芮希茫然地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过了一会，她闭着眼睛点点头。
　　“怎么又不说话了？”这时芮希才意识到自己点头夏衣看不见，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说：“好，想听。”

　　夏衣修长的手指在白色与黑色相间的琴键上来回游走，那双手犹如飞舞的雪色蝴蝶一般，如此流畅，如同行云流水，琴键一高一低，像是海上柔和的水波。钢琴的音准已经调过了，虽然有些生疏，但音律之间却带着无数的情感。那些情感如同细微的水珠落下，然后在水面激起的一纹纹涟漪，轻轻的荡漾开来。芮希看着，那双手的上下起伏和窗外的枫叶连在了一起，一个是朴素的白色，另一个却是火一般的红色。
　　曲子以一个长长的琶音结尾。夏衣的指尖在琴键上停留了十秒后，轻轻放了下来。
　　“好听么？”夏衣突然问，声音里没有了以往的冷淡，却带着一丝柔和。
　　芮希微笑着说：好听。
　　“真的吗，好久没弹了，已经有点生疏了。”夏衣笑着说。他居然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却是那么的好看。
　　“很不错啊，挺好听的曲子呢……我没猜错的话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中的一小段吧？”
　　夏衣吃惊地转过头来：“你是学钢琴的？”
　　“我以前学过。”芮希简短的说，笑了笑，继续端着盘子走进厨房。她把碗放到洗脸盆里，然后打开自来水。她把头埋了下去。
　　自来水哗哗的声音，自然地掩盖掉了她轻声的抽泣。

　　“哥。”进房间之前，芮希停住了，然后轻声地说道。
　　“怎么了？”默希柔声问道，弯下腰看着妹妹的眼睛。
　　“没什么……”芮希犹豫了一下，“只是……我好想听钢琴……”
　　默希愣了一下，随即温柔的笑了。他摸摸芮希柔软的长发，轻声说，“乖，不要想了，好好睡吧。”
　　关上房门后，默希转过身靠在墙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却遮不住泪水在干净的脸颊上划下的痕迹。

　　之后每次去夏衣家，他总会弹一两首曲子，有的时候很难，比如说巴拉基列夫的《伊斯拉美》中的一段；而有的时候却又出奇的简单，像是贝多芬的《致爱丽斯》。然而他都弹得非常好，感情也非常到位。这个时候芮希就会做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看着男生完全沉静在音乐里，看着他飞快地按着琴键。
　　“好听吗？”每次弹完后夏衣总会问。
　　“好听啊，这是李斯特的作品……”每次芮希都一字不差的说出曲目的名称和作者的名字，有时还会提醒夏衣一些地方的不足。夏衣总会和芮希谈论曲子的技巧，作者写曲子时的想法和里面所蕴含感情。每次聊到音乐的时候，夏衣脸上就带着一丝微笑，声音也变得平静，甚至在谈到一些钢琴大师的平生时偶尔会有些激动。而在其它时候，他又回到从前冷冰冰的样子。
　　“为什么不谈音乐的时候你就这个表情啊？吓到人的啊。”偶尔芮希会稍稍抱怨几句，不过夏衣从来不回答。然后芮希就会撇撇嘴，换领一个话题，“你钢琴弹得那么好，为什么不去参加比赛？说不定能拿个冠军哦。”
　　“你又为什么不去参加？你钢琴弹得比我还好。”夏衣冷冷地问，芮希伸伸舌头。
　　“你又没听我弹过怎么知道？”
　　“我弹的每一首曲子你都能说出来并指导。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去开演奏会。再说，”夏衣说，然后，他抬起头，无神的褐色眼睛盯着天花板，“参加比赛的费用我付不起。而且，我爸不让我弹琴。”
　　这是芮希第一次听到夏衣提起他的家人。她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拿起今天新买的报纸。
　　“要我读报纸给你听么？今天有几篇很有趣的报道——”突然她的目光被一个版面吸引住了。她不动声色飞快地看完那篇文章，然后翻回来，开始读今天的头条新闻。

　　回家之后，芮希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存折。她打开来，看见第一页上的账户数目，三字后面有六个零。这个存折上的钱，她还一点都没有用过。她看了看带回来的报纸上面的一个电话号码，然后走进默希的房间。
　　“哥，帮我打个电话好么？”默希点头后，芮希在纸上写下些什么，递给哥哥。然后默希拿起了电话听筒。
　　打完电话后，默希转过身来看着妹妹。他的目光里带着温柔，还有一种怜惜：“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我不想反对你的愿望，只是这样对你来说是不是太累了……”
　　“哥，我没关系的，”芮希笑了笑，说，“只是不希望他像我一样……”
　　默希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说，口气十分温柔。
　　“快去睡吧。明天是一月一次的检查，我已经跟医院的专家约好时间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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