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青雀台

作者:唐挽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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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两年以后


      两年后,莺时之月春分之时,建州城花团锦簇,红妆十里。

      秦柳两家结姻亲,最受益的莫过于我那位精明的父亲。他原本是从四品中军副参领,据说,国相柳大人亲自向国君陛下请求,将他晋为正三品上军参将。就连秦子玥出嫁的凤冠霞帔,也是国君陛下亲赐的。

      怪不得,娘亲说秦子玥嫁柳无殃是高攀而非下嫁,如今我算看清楚了,这岂止是高攀,简直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我不明白,柳无殃是柳大人唯一的儿子,为何柳大人不给自己寻个门当户对的儿媳妇,反而选中了秦子玥?

      “秦家大小姐出嫁了,我少了个主子,真好。”
      “晌午的鸡腿烧焦了,一口咬开里面是生的。唉,多半是娘亲做的。”
      “你知道吗,娘亲做饭可难吃了,但我喜欢吃娘亲煮的馄饨。”
      “云啊,我说这么多,你听得见不?”

      院子里摆了个小板凳,坐在板凳上自言自语的疯丫头,正是在下。

      其实,我并没有自言自语。两年前,繁缕苑上空曾盘踞一朵暗流涌动的乌云。司徒星说,那是一朵有脾气的云,让我记住它的位置,没事的时候朝那处位置说说话,哄哄它。可那朵云早在两年前就消失了,这两年来,我总对着空气说话。秦府上下都在传,说二小姐患疯病,魔障了。

      “小姐,小姐!”奇奇举着绣布跑过来,布上什么颜色都有,红橙黄绿挤在一起,乱糟糟的,“小姐你看,奇奇绣得好不好?”
      我淡淡瞟了一眼:“肥鸭?”
      奇奇委屈巴巴地嚎:“小姐胡说,人家绣的是鸳鸯!”

      奇奇的绣工就和娘亲的厨艺一样,根本不能用好或者不好来形容。打个简单的比方,菜难吃可以说不好,可把菜烧黑烧糊了,里面还是生的,这能用不好来形容吗?再打个比方,绣工难看可以说不好,可把一个物种绣成了另一个物种,还绣得歪歪扭扭乱七八糟,这能用不好来形容吗?

      恕在下笨嘴拙舌,已经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了。

      我拎着她的布,朝两年前盘踞乌云的地方扬了扬:“她说是鸳鸯,你看看,这分明是肥鸭。”
      奇奇忽然捧住我的脸,眼眸子格外情真,格外意切:“小姐,你都魔障两年了,要不找个大夫看看吧?”
      我拿绣布盖她的脸,并拍掉她的手爪子:“你才魔障了,你小姐我正常的很。”
      奇奇瘪嘴,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他们都说,小姐羡慕大小姐的婚事,又嫉妒又哀怨,抑郁成疾所以疯了。其实,小姐不必羡慕大小姐的,也许,小姐以后会嫁得比大小姐更风光嘞?”

      确实,秦子玥身上有许多值得我羡慕的。羡慕她是嫡女,羡慕她能读书习字,羡慕她能得到秦大老爷的宠爱与疼惜。可除了这些,她还真没什么值得我羡慕的。羡慕她有一个蛮横无理的娘?羡慕她能嫁给柳无殃?天地良心,白送我都不稀罕。

      我将这个话题揭过去,并转向另一个话题:“奇奇,咱今天还没对暗号呢。从前有座山。”
      奇奇张大嘴巴,一脸苦相:“小姐干嘛老跟人家对暗号啊,这么傻的暗号,奇奇会被笑话的。”
      我在她头上轻抚了一把,就像两年前霍相君抚我一样:“乖,这年头冒牌货有点多。”
      奇奇埋下头,不情愿道:“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小蛮妖。小蛮妖啊真娇俏,扭扭屁股扭扭腰。”

      嗯,是正经奇奇没错了。

      暗号这档子事,说来话长。霍相君和司徒星前后冒充了奇奇两回,我防着有人冒充第三回,便与她定下了这么个暗号。我真不明白,秦府这么多人,为啥一个个都盯着奇奇?

      冷不丁地,奇奇瞎咋呼一声:“啊!我差点忘了!主母夫人让我传话,说明日是大小姐与姑爷的回门日,让小姐务必早起,向大小姐和姑爷请安。”
      可怜我这颗小心脏,迟早被她吓出病来:“传话就好好传吧,我认你当小姐,别再一惊一乍了。”
      奇奇接着咋呼:“夫人还说,小姐整日灰头土脸有碍观瞻,明早务必打扮得干净整洁一些,不可丢了秦家的颜面。”

      说到灰头土脸,这其实是有缘故的。一来,我只是个庶出丫头,我多邋遢一分,便衬得嫡出大小姐多美艳动人一分。二来,我日日练鞭舞剑,梳妆打扮于习武不便。我这般勤勉,不为别的,只为霍相君临走前的那一句——希望下次来时,暮暮已脱胎换骨。

      九重天上,观云台荒废萧条,偶有仙鹤盘绕,清鸣几声便离开了。段臻银发墨衣,独坐在观云台的白玉阶上饮一壶美人娇。

      玉面郎徐步过来:“您怎么在这儿喝酒?”
      段臻抬了抬眼皮,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晕:“这酒不甘不醇,空能醉人而已。”
      玉面郎道:“您饮的,可是五千年才得一壶的佳酿。或许并非酒的问题,而是心?”

      段臻望着他,面无表情。

      玉面郎拱手一揖,默默道:“属下失言。”
      段臻随手一放,酒壶没放稳,从白玉阶上滚下去,酒液洒了一地:“找我何事?”
      玉面郎道:“白狐说青雀台神卷在北海雪山,可天兵苦寻多年无果,魔界也毫无动作。您说,我们会不会被白狐给骗了?”

      段臻阴郁半晌,忽然笑了:“他不过,避重就轻罢了。”
      玉面郎不言,段臻又道:“白狐知道青雀台在雪山,可他从未提过,直到清秋在天牢里待了一千年,仙气开始涣散了,他不得已才说的。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某些不想说却不得不说的秘密,你指望他会毫无保留的说出来?我相信白狐没有撒谎,青雀台的确在雪山。可雪山是很大的,清秋已死,再想逼他说出青雀台的具体下落,怕是不太可能了。”

      玉面郎眉目微挑:“您难道忘了,清秋虽然自毁仙根,可她转世了。”
      段臻道:“你也别忘了,白狐毁了清秋的转世记录。”
      玉面郎压着声道:“属下正要跟您说,魔界在雪山没动静,可在人界,他们动静不小。”
      段臻的眸子里,总算有了些情绪:“说来听听。”

      玉面郎道:“扶青在人界驻了一支兵,就驻在建州城的一座府宅外,府上姓秦。据属下查验,秦府只是普通人家,并没什么特殊的。可秦家有个庶出的二小姐,今年正好十岁。两年前,这位二小姐在建州城西出过一些岔子,扶青也是那时候才开始驻兵的。”

      段臻缓缓道:“你的意思是,秦二小姐是清秋转世,而扶青驻兵,是为了保护她?”
      玉面郎淡淡道:“属下不敢保证秦二小姐一定是清秋转世,但属下知道,缥缈宫的眼线也在那儿。并且和魔界一样,守了她两年。”
      段臻起身,回望整座观云台,嘴角勾一抹深长的笑:“看来,人界很热闹。”

      翌日,艳阳高照。

      秦大小姐的回门日,我早早在正堂里候着。娘亲今早突犯咳疾,主母夫人怕她冲撞了自己女儿的喜庆,便准她在海棠苑休息,不必过来了。

      堂中六把椅子,高堂上的两把是主母夫人与亲爹大老爷坐的。堂下左右各两把,一边坐着秦子玥和柳无殃,一边坐着秦子琭。剩下那把空的,主母夫人不大愿意留给我,我也不大愿意与他们坐一块儿。他们都是正经主子,我这个半主半奴的往主子堆里一扎就显得很刺眼,很别扭。

      新婚夫妇刚入座,秦子琭瞟一眼站在角落里打瞌睡的我,冷不丁一张口,将我的瞌睡虫都吓醒了:“子暮,你坐过来。”

      我懵懵然看着他,秦子玥懵懵然看着他,主母夫人懵懵然看着他。柳无殃含笑无动静,亲爹老爷只将眼皮轻轻地一挑,不置可否。

      秦子琭又道:“你好歹姓秦,同下人站在一起是给谁长体面呢?”

      此刻,主母夫人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亲爹老爷很难得地开口,把这场僵局轻飘飘圆了过去:“秦家二小姐同下人站在一处的确不成体统,今日是你长姐的回门日,别扭捏了,过来坐吧。”

      长姐两个字,像刀子一样刮了两个人的心。一是主母夫人,一是秦子玥。

      秦子玥与她亲娘不同,身为秦家嫡出大小姐,她从不为难我。倒不是她有多在意我,而是打心眼里她就瞧不起我。她要是朵莲,我就是莲花根下的淤泥,做荷叶都轮不上我。这朵莲饱读诗书,在书里学到了不少的文人酸气儿。对她来说,在意我、为难我,都是对她自尊的践踏。是以,我十岁了,她从来就没搭理过我。

      现在,这朵莲的自尊被她亲爹给践踏了。我坐下来的时候,秦子玥头一遭用带情绪的眼神看我。要知道,她从前都是淡淡地一瞥,就像看地上的尘埃一样。

      这时,堂中进来一位奉茶的侍女。侍女端着刚沏好的茶,味香清幽,沁人心脾。

      据说,此茶名雪露茶。沏茶的水是国君陛下赐给柳家的贡品,由雪山脚下的残雪融积而成,十日难得一滴,很是珍贵。且这雪山不是普通的雪山,它在北海以北的最深处,不但很远,还很险峻。

      主母夫人浅尝一口:“听闻,北海雪山常有凶怪出没,且地势险要冰峰厚重,恐怕十个人,得死掉九个才能带回一壶之量。陛下皇恩浩荡,这么好的东西赐给柳家,我们也跟着沾沾国相大人的福气了。”

      我有句脏话要讲,他皇恩浩荡个屁。十个人,死掉九个才换来这区区的一壶,什么雪水,我看是血水。咱们的国君陛下,昏啊。

      亲爹老爷笑道:“一壶之量不多,都送来秦府,国相大人怎么办?”

      柳无殃拢一身淡紫色的袍子,袍上绣着白缎云纹。他起身,勾一抹谦和的笑:“岳丈不必忧虑,这不仅是无殃的孝心,更是家父的心意。家父说,贡品珍贵才能彰显秦柳两家的情义。”

      我盯着案上的那杯茶,品还是不品,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不品,摆明了不给柳家面子,也是不给秦子玥面子。品,可主母夫人看我的眼神分明在说,你不配。我倒不怕得罪她,且人命换来的东西,我也喝不下去。奈何娘亲被她攥得死死的,我怕她会为难娘亲。

      秦子琭瞄了我一眼:“神游什么,喝茶了。”

      得罪新婚夫妇还是得罪主母夫人,经过一番权衡,我选择前者:“子暮蠢笨,喝什么都跟白水似的,倘若品不出滋味,恐怕浪费一杯好茶。今日是大小姐的回门日,子暮依礼见过大小姐,见过姑爷。”

      说罢,我转身,向高堂上的两位行叩拜大礼:“老爷,夫人,若无其他事,子暮告退了。”

      从秦子琭让我落座开始,主母夫人的表情就很不好。此刻,她总算露出笑容,和婉道:“难为你,没见过什么世面,留在这儿也拘束,回去吧。”

      呃,这大约是十年来,她对我说话最温柔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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