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鹿

　　大概真的是累极了，这一觉睡得格外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是被一阵马蹄奔跑的声音惊醒的。

　　林中的动物在不安的跑动，有很多马蹄声在响，伴随着人类的哟呵声，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有人在围猎，人数还不少。

　　作为和动物更亲近的一方，我挺不喜欢这项活动，但又无力去阻止，只能窝在山洞里，期待着这伙人赶紧走。

　　但天不遂鹿愿，一只小狐狸慌不择路闯入了我所在的山洞，身后还伴随着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我看着狐狸惊恐害怕的双眼，叹息一声，老好鹿的毛病又犯了。

　　都撞到我面前了，我不忍心见死不救。

　　我站起身来，示意它去山洞里躲好，迈开四蹄走出了山洞，随意选了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身后一道兴奋的声音很快响起，“快！那里有只白鹿！快射了它献给皇上！”

　　一伙人很快应和道：“快快快！追那只白鹿！”

　　四面八方的马蹄声都朝着我追来，我更加快速的奔跑起来，但心里却隐约松了一口气。

　　他们既然想把我献给皇上，证明白荼还活着，我甚至想过干脆顺着他们的意被抓起来献出去，但这样危险性很大，万一途中他们突然想吃鹿肉不想献了，我可就惨了。

　　还是自己想办法去找他比较好。

　　因为怕通缉白月神鹿的缉拿令还在，我给身上做了一层伪装，又成了一只普通的白鹿，他们都认不出我。

　　我打算跑到某个隐蔽没人的地方，再动用神力隐藏自己逃走，可我显然低估了人类围猎我的决心。

　　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堵死了几乎所有退路。

　　我在他们彻底合拢之前选准旁边一丛半人高的杂草堆，一头扎了进去。

　　这草实在太高，完全挡住了前方的路，我慌不择路之下一蹄子踩空，猛的摔到了地上，前蹄扭伤，竟是跑不动了。

　　身后的人哈哈大笑，他们拿出一张网，拿弓箭穿好，张弓搭箭，朝着我射了过来。

　　半空一张金色的大网唰的张开，宛如猎食者的爪牙，一旦被抓住就休想逃脱。

　　我艰难的站起身来，前蹄放下又举起，撕裂般的疼痛袭上脑海。

　　我徐徐吐出一口气。

　　看来只能动用神力了。

　　却就在这时，另一支箭从一个刁钻的方向猛然射来，在半空划过一个弧度，精准的在网上一穿而过，“笃”的一声响，整张金网都被那支箭穿透，钉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上。

　　我讶异的顺着箭射来的方向看过去，在看清那人之后，顿时呆在了原地。

　　那人站在一处坡地之上，手里拿着一张弓，还保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他穿着一身黄色的劲装，外罩一件黑色外衣，更衬得他脸色苍白，整个人都仿佛要倒在秋风里似的，但偏偏一双眼却亮得惊人，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我，甚至挥手拂开了身后前来搀扶的太监。

　　我听到身后那群追捕我的人齐齐下马跪地，恭敬的喊：“参见皇上！”

　　我已经顾不得去看他们了，我激动到浑身都在发抖，鹿角闪烁出温润的白色光芒，我瞬间便恢复了白月神鹿的本相，前蹄已然在神力涤荡下彻底痊愈了，我一跃跨上半空，凌空向他飞跃而去。

　　他随手把弓扔到一边，微笑着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对准了我。

　　我在半空心念一动，化成一道白光扑入了他怀里。

　　他稳稳的接住我，随后讶异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化成人形了？”

　　我仰起头去看他，笑，“我怕鹿角会撞到你。”

　　他也低头看着我，眼里是浓浓的惊艳和怀念，他长长吐了口气，说：“以后不要随便笑。”

　　我疑惑的歪了歪头。

　　他轻轻在我额心印了个吻，声音微哑道：“你太美了，你一笑，我就没理智了。”

　　美吗？

　　我知道我的原形很美，白月神鹿是无冕鹿王，容貌自然冠绝鹿群，但我对人类的审美没什么概念。

　　低头打量自己一圈，白衣白发，捏了捏脸——倒是很嫩滑。

　　他无奈的拉住我的手，道：“算了，以后给你戴个面具，你就这样走出去，保准会引发动乱。”

　　我点点头，既然搞不懂人类的审美，那听他的总没错。

　　我把手贴在他心口，给他输了点神力，他苍白的脸色很快变得红润起来，身上的病痛已经被我治好了。

　　他笑，“那日送你走后不久，青龙和白虎就赶来了，我受了些伤，被他们救走了，回了皇宫后我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便开始肃清皇弟的势力，三日前才清理完，玄武和火凤凰也被囚在了地牢，我本已经派人去小院等你，可去的时候你大概已经走了，始终没能等到你。”

　　我摇了摇头，道：“我急着来找你，所以速度快了些。”

　　一句话便盖过了一路的心酸，他眼中浮出一抹疼惜，温柔的摸了摸我的头发，道：“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我在皇宫给你修了一座鹿园，小院的白鹿也都接回来了，你有了同伴就不会寂寞了。”

　　顿了顿，又怕我会误会似的，他又补充道：“当然，你想离开随时都可以，我不会拘束你的自由。”

　　我笑道：“我信你。”

　　他眼睛瞬间弯了起来，眼里透出愉悦的笑意。

　　“对了，”听他说起白鹿，我又想起一件事情，看向底下刚刚追捕我的那些人，“你喜欢白鹿的事……”

　　他懊恼的一拍额头，道：“之前的白鹿都是我在山林里救的，救的多了，他们也都知道我喜欢白鹿，这风气一时传开便收不住了，是我的过。”

　　他随即看向底下，扬声道：“朕喜白鹿，是喜其灵动自由，而不是喜欢被圈养在笼子里失了灵性的宠物，以后谁若再敢以朕的名义狩猎白鹿，杀无赦！”

　　底下的人群噤若寒蝉，连声应道：“是！”

　　白荼又道：“白月神鹿乃神兽，浮屠不允对神兽不敬，尔等擅自狩猎神兽，虽不知情，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禁足三月不许出门，俸禄减半。”

　　底下的人又是一阵哆嗦，并不敢多说什么，应道：“臣等知罪！”

　　白荼摆摆手让他们下去，回头看向我，解释道：“你初来浮屠，并无任何根基，我怕罚得太过会对你不利，只能如此了。”

　　他总是在为我考虑，永远不会让我为难。

　　我笑道：“我说过，我信你。”

　　他弯起眼睛，笑容是一片纯然的高兴。

　　我们回了皇宫，我惊奇的发现他竟然没有一个后宫，宫殿多年无人修整，很多都荒废了，倒是皇宫里的鹿园经常翻新，里面林木葱郁，湖水粼粼，环境很是美好，我就差没在里面睡觉了。

　　当然晚上还是会回他的宫殿睡觉。

　　人形的。

　　我们就盖着被子纯睡觉，但他半夜总是会悄悄出去一趟，回来时全身都透着股冰冷的水汽，我一开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来有一次实在好奇，偷偷跟了出去，见到的画面让我脸红了好几天。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并不反感，心里还有些热潮涌动。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他的。

　　我喜欢他在我脸颊额头珍重的亲吻，我喜欢他看着我包容温柔的眼神，我喜欢他对我无微不至的好。

　　我喜欢他这个人。

　　我慎重的考虑了很久，决定找个机会挑破这层窗户纸。

　　但一件事情的发生令我措手不及。

　　流月国爆发了一场瘟疫。

　　知道这个消息是我偶然听大臣们议论的，于是我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他明显感觉到了，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了想，如实说了。

　　他沉默了好半晌，问：“你想回去吗？”

　　我抱住他，道：“那是我庇护了很多年的国家，他们既然放弃了我，我不会再回去当他们的护国神兽，但百姓何辜，这场瘟疫若不制止，死的人数量会上百万，我必须要去。”

　　他叹了口气，说：“知道阻止不了你，那就去吧。”

　　我高兴的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道：“我保证只是治病，我会回来的！”

　　他“嗯”了一声，深深看着我，也跟着笑。

　　分别的日子很快到来，我和他保证了很多很多，他的笑容一直很勉强，但也始终没阻止我。

　　我想，我得尽快回来，我舍不得让他伤心。

　　我化成白月神鹿的本相，踏上了去往流月国的路。

　　流月国的瘟疫很严重，他们从来没被这种可怕的病折磨过，因为往年有我的护佑，在瘟疫刚有苗头时就被我消灭了，如今已经蔓延了几十万人，流月国一片哀鸿遍野，很多人都在祈求我的归来，流月国的皇室也派了人来安抚，但并不管用。

　　我在山崖上站着，看着底下一片呻|吟痛苦的惨像，轻轻叹出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运起神力，全身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前蹄一踏，跃上半空。

　　我在空中慢慢悠悠的奔跑起来。

　　白色的神力化作点点星光从半空落下，凡是沾染到星光的，身上的病气都会被驱除。

　　我听到底下一片惊喜的呼声，他们在赞叹我，歌颂我，为我的归来喜极而泣。

　　我充耳不闻，一直在瘟疫蔓延的地区上空奔行，直至神光洒落最后一块被瘟疫沾染的地方，我终于疲惫的停了下来。

　　这里是浮屠国和流月国的交界处，我把最后的地点选在这里，就是为了更快回去。

　　我轻舒出一口气，仰起头，正准备踏上回家的路，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就站在前方不远处。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身上都落了好几片树叶，眼眸一直定定的看着我，唇角带着一丝温柔的笑。

　　仿佛一直在等我归来。

　　我心里顿时软成一片，前蹄一踏，正要向他奔去，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跑动声，回头看去，是……流月国的太子。

　　也是当初一力主张将我送到浮屠国的人。

　　他停在不远处，一边喘息一边道：“神鹿等等，您是我们流月国的神兽，这里才是您的家，幻荡山神宫永远在等您回来，您应该回到这里的！”

　　我看了眼白荼，见他嘴角猛然绷紧，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

　　我笑了，回头看向那位太子殿下，说：“可，是你们当初要执意把我送走的。”

　　他一噎，又很快能屈能伸的低头道歉，“我们错了，是我们对不起您，今后一定不会了，还请您回归幻荡山，我们一定会对您更好的！”

　　我笑得更加有趣。

　　论对我好，谁能有不顾性命的白荼对我好呢？

　　我道：“背叛就是背叛，我救百姓是不想伏尸百万，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

　　他的脸色一瞬间灰败下来，还想再说什么，我却已经不耐烦听了——没看到白荼都差点跑过来揍人了吗？

　　我愉快地向他奔去，临近他身前时化成人形，扑入了他张开的怀抱里。

　　然后，一口亲到了他嘴唇上。

　　他顿时惊讶的睁大了眼。

　　我抬起头，弯着眼笑，“我喜欢你，像你喜欢我一样。”

　　他眼里顿时涌出狂喜，伸手扣住了我的后脑，倾身吻了过来。

　　我不避不闪，努力试着回吻他。

　　两个人都很笨拙，但都在努力表达自己的情意。

　　缘分早就在很多年前的那一夜注定了。

　　月夜湖心，有白鹿踏水而来，倾身在病痛绝望的小孩脸上落下一个安慰的吻。

　　小孩努力伸手抓住了鹿角。

　　于是白鹿化成了人形，温柔的抱起了他。

　　小孩抬起头来，眼里仿佛盛了星光。

　　一眼便是终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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