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歌志·刺客山堂

　　苏浔依然紧紧地贴在地上。被雨浇透的木头、石头和布料全都升腾起了一种难闻的腥气，她闻着这腥气，简直感觉每一秒都比一年要长。

　　有好几次，她都觉得恍惚间看见旁边那个人的脚动了，而差点要就地暴跳起来，之后才发现是幻觉，全是因为她的神经太紧张了。

　　所以当那个咬在旁边的钩爪开始微微震颤的时候，苏浔依然认为是幻觉，而没有动作。直到一个压得很低的声音从高墙下方传来，苏浔才猛地一颤。

　　“拉他一把，小浔，他受了伤。”

　　苏浔赶紧单膝跪到那钩爪附近，向底下正在攀援的人伸出了她的手。

　　一只白到快要透明的手伸了上来，一把握住了她的。

　　苏浔把苏柳拉上来以后，苏杨也紧跟着翻了上来，三个人贴在望台的脚上喘气。

　　“还好吗，阿柳？”苏杨问。

　　“没事，”苏柳咬着牙齿，用指甲又从肩膀上抠下来一根带着半截锁链的长钉子，“倒是没受什么重刑，就是他们也知道我太能逃，钉了我的骨。”

　　“好，”苏杨道，“看到那边那个‘眼睛’没，等他的脸转到西面，我们就往下跳。”

　　雨下得更大了。

　　三个人堪堪翻过了第二道围墙，却陡然听见哨声从清肃堂后响起。这声音极其尖锐，像是一道钩刺划破了原本属于深夜的宁静。

　　“快走！”苏杨急道。

　　一时也顾不了许多了，三个人钉了两个钩爪开始拼命地往上爬。可雨天的石头实在太滑脚，苏浔脚下一空，忍不住轻声惊叫了一声。

　　“啊！”

　　“那里有动静！”

　　这声响自然逃不出“眼睛”们的耳朵，就几乎在短短的一瞬间，所有的“眼睛”高擎着火把，都飞快地往这边跑来。

　　“站住！”

　　“跳！你带着她先跳！”还挂在牵绳上的苏杨大声叫道，“听见了吗苏柳！”

　　来不及思考太多了，苏柳一把把苏浔拉到身边，然后用绳子紧紧地把她和自己系在一起。

　　“你真是个蠢货！”

　　两个人借着这根绳子向下纵跃时苏柳狠狠地说。

　　他纵跃时就和他跳舞时一样，人们都会以为他是世界上最轻盈的鸟。

　　苏浔后来有时会忍不住地想，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我还以为我学会了飞。

　　但是人是不可能学会飞的，只有天神才有翅膀。

　　苏柳和苏浔一齐跌落到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在一块提着诫训的石碑后停下来。苏浔焦急地抬头，看见苏杨刚刚爬上墙顶，十几个戍卫已由左右两边的望台上合围过来。

　　“阿杨！阿杨！”苏浔被苏柳的一只手用力地捂着嘴，然而仍然不断地叫道，带着哭腔叫道。

　　那些人斩断了他们方才用来滑落的绳子，现在阿杨要怎么办，阿杨该怎么办？

　　十几个人已经逼到了苏杨的身前将他团团围住，同时拔出了他们雪亮的刀。

　　如果没有别的办法，那就只能把他们都杀了。苏柳抬头望向这些清肃堂的弟子，慢慢将兜帽拉至眼前。

　　“都等等！”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见两个高级弟子装束的黑衣人从墙垒北侧快步拾阶而上，前方那一人一边走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一枚黑色的令牌来。

　　围合成了一个圆圈的弟子见到那块牌子，互相对视了几眼，终于默默散开来，给他们二人让出了一条通行的道。

　　“总堂传令，要我们将这逆徒押回总堂，亲自审问。”

　　“他们只有两个人，”苏柳这时贴在苏浔耳边说，“你带了刀吧，把你的刀拿给我。”

　　苏浔将手伸到腰间，以颤抖的手指摘了自己的短刀，递给苏柳。

　　“你记住了，”苏柳附在她耳边阴森森地说，“这两个人，今天是被你害死的，是被你的愚蠢，活活害死的。”

　　接着他猛地推搡了苏浔一把，“跟上他们，找个僻静的地方下手。”

　　雨仍然不知疲倦地下着，仿佛少女读到情诗时动情涌出的眼泪。

　　苏浔和苏柳，像两头在黑夜里追逐猎物的狼一样，时而奔跑，时而轻走，时而又匍匐着，去追随上那两个押送苏杨之人的脚步。

　　然而让人疑惑的是，总堂在西面，在这座山的最高处。这两个人却一直领着苏杨往东走，往山的外面走。

　　他们走的很快，也走的很急，一直走到了山堂东面一处叫做“解归岭”的桦木林内。

　　这时后方的那名弟子低声说，“不对，好像有人跟踪。”

　　话音未落，却见自右侧半人高的深草中纵出一道黑影，如戾鹰一样向他们扑来。

　　两名弟子拔刀相迎，那蒙面黑衣人以一敌二，却毫不示弱，左右进退身翩如飞。又过得几招后，两人中的其一陡然发现这蒙面人竟长了一双奇异的紫色眼眸。

　　“苏柳？”那个弟子执刀急退，一边低声喝道，“住手！我们也是来救人的。”

　　仍然埋伏在草丛后的苏浔发出一声惊呼，“燕堂主？”

　　苏柳也是一惊，收刀再看，却见那个弟子慢慢摘下头巾，剥掉了薄皮面具。淅沥不歇的雨打在他眉间深深的“川”字上，逐而汇聚成了两条往面上流淌的小溪。

　　燕北塘将脸上的面具剥下来扔在了地上，道，“我还以为你们两已经逃出去了。”

　　“我们不会丢下阿杨不管的。”苏浔脆声道。

　　燕北塘郑重地点点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伸手给苏杨松了绑。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会后，他掏出来了一个钱袋。

　　“这前方不远处就是山门了，过了这道门，就不再是这山堂的地界。不过，我提前帮你查看过了，这大门附近遍布机关，是万万闯不得，也不能靠近的。你们只能绕过这片林子往南，那里备墙的机铦坏了一个，还没来得及修。逃出那道墙以后，你拿着这钱去山下雇辆马车……”

　　“燕叔叔……”苏杨开口，声音竟然微微有些颤抖。

　　“听我说，”燕北塘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时间不多，很快清肃堂的人就该知道那令牌是假的了。你坐上马车到城里，如果三和楼开门了，买一只烧鸡，给小公子带过去。然后事不宜迟，你们立即带着他们两个上路，送到开栾的‘昭华客栈’，何詹文会在那里接应你的，明白吗？”

　　“我？送小公子？”苏杨一时有些疑惑，“当初不是说……”

　　“嗨，你也知道，说起来都是我自食恶果。”燕北塘欸声说，“数年前，在我的主导下，山堂曾在义阳侯府布了一粒子。但和你一样，实际上，他并不效忠于山堂，而是效忠于我。这一整串的事件，其实起于我指示他假装找到剑穗，污蔑淮阴王。我这么做的目的，自然是想把水搅浑了，毕竟这最后关键的几个月里，他们兄弟二人越是互相猜忌、消耗，小公子就越安全……”

　　“难怪那个万长老一直盘问我什么剑穗的事，”苏浔不合时宜地接话道，想了想又问，“小公子是谁？”

　　“闭嘴，别这么多废话。”苏柳喝道。

　　“我却是没想到，”燕北塘说到此处，不禁以手叩额、悲声难忍，“真是弄巧成拙。那淮阴王实在是个暴烈的主，自从被诬行刺，便发了疯一样派出重重眼线，誓要找出幕后黑手。我也是大意，一个不谨慎，被他们盯上了。他们查到了我从前的身份，又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我曾在廊门看望过一个十岁的男孩，顿时心生大疑，就在城内堵了我，逼问小公子的下落。我只能跟他们使了个缓兵之计，说小公子仍在廊门。但这个谎很容易识破，小公子可以说已是危在旦夕……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他们还没有发现你，所以现在，我们需要打破计划，提前行动了。”

　　“燕叔叔，”苏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低头哽了一声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不行，苏杨，”燕北塘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说过了，小公子的安危最重要，我不能拿小公子的安全冒这个险。”

　　“可是……”

　　“你放心，我们分头行动，我会找个地方躲过这阵子风浪，”燕北塘缓声，并把手按在苏杨的肩膀上，“等到了那一天新日换旧月，你再来接我。”

　　“好……你自己要多保重，”苏杨将手也放在燕北塘的手上，肃重地说，“我会竭尽全力护小公子安全，你也放心。”

　　“好，快走！”

　　燕北塘闭了闭眼睛，用力推了苏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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