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姬

　　雪渐渐停下，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眉目上都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雪。天边染上朦朦胧胧的曦光，照亮这一方沉寂的天地。
　　第三天了。
　　韩戍拧了拧眉毛，想要扔掉那些钝怠的思绪。
　　铁甲，锐兵，白雪，零星的火光。
　　一声轻响，众人抬头。
　　魏雪推开了大门。
　　听到声音，韩璟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衣发凌乱裹着艳红斗篷的女子。
　　她的脸色比冰霜还要冷，淡色的瞳孔扫过谨备姿态的兵将，最后落在他身上。
　　“你要杀我？”魏雪问。
　　韩璟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魏雪讥笑一声：“当年是你独身远走背信弃诺遗我于魏地，而今你还要杀了我？”
　　“不是！我不曾……”尾音终究被寒风淹没，他满面苦涩，却再说不出一个字。
　　她哪里说错了呢。
　　是自己独身远离家国，纵是一直满心想着建功立业迎娶她，也的的确确是背信弃诺。
　　“你知道我在府后等了多久吗？阿璟阿兄，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她仰头，屋外的火光映入她的瞳孔中，显出一点歇斯底里。
　　他忍不住低下头，不敢看那双燃烧着烈焰的眼睛。
　　鼻尖涌上一股酸涩。
　　何曾想再次听到熟悉的呼唤时，却已经是如今这般满目疮痍的模样。
　　流年偷换，物是人非——当年那封信，也终究没有送到故人手中。
　　都是他的过错。
　　是他不守承诺，背井离乡。
　　是他懦弱无能，不敢探问。
　　是他心头有鬼，不够磊落。
　　都是他的过错。
　　都是他的。
　　韩璟阖上眼，眉间是掩不尽的疲惫，开口，声线嘶哑：“我会随你同去。”
　　许不了生共荣辱，那便求一个，忌日同期。
　　魏雪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疯了？！”他竟宁愿与她同死也不肯放她离开？！
　　韩戍抬头看天，长长叹出一口气。
　　韩非对韩璟的知遇之恩越深，今日就割得他越痛。
　　私情和大义，在两端激烈抗衡，扯得他鲜血淋漓，骨肉离析。
　　见韩璟不说话，魏雪急了：“你竟死也不肯放过我？！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她可不想在异国和当年的追求者同死！
　　“是璟对不住你。”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覆的心绪。
　　既已对不住她，又怎可再对不住王叔？王叔已表玉碎之志，桓惠王嘱托他守卫新郑京畿，他不能让韩国……再陷入风雨飘摇。
　　为何他完全不问自己要解药！
　　事态不按预想的发展，魏雪忍不住心里慌乱，又拼命压住，问道：“不知孟姬此时如何了？”
　　话音未落，边上响起一声冷笑，循声望去，竟是一贯低调的韩戍。
　　韩戍厌恶地别开眼：“怎敢劳湑夫人关心，湑夫人既然处心积虑射出这一箭，也不必惺惺作态了。”
　　闻言魏雪彻底坐不住了。
　　这般态度，那边竟是暂时控制住了毒吗？
　　禁军围而不歼，大概是在等那边的消息，这么说韩璟愿与她同死——竟是韩非直接下令让禁军杀了她？
　　韩非竟然毫不犹豫地要杀了自己！
　　她轻轻颤了一下，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天大的变数。
　　这点疏漏可能让她这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韩国之行送掉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深深看向韩璟。
　　她本以为韩璟对他留的那点情分是够买她一条生路的，未曾想情分比她想的要多，却也不够抵偿她冒险的后果。
　　那……就求他能再多一些。
　　她颔首，眸中秋水一波盈盈欲滴：“我想，或许是有什么误会……妾恣肆行事伤了孟姬，是妾之过，妾愿意尽心补救……”
　　韩璟不搭话，韩戍接道：“湑夫人不必多费心思了。王叔的命令是‘使禁卫军围杀湑夫人魏雪’，此时还容夫人在世，已是将军开恩，事后还需领罪。”
　　竟然真的不顾一切要杀了她！
　　难道韩非真的有解药在手？！
　　她脸色难看至极，但也敏感地意识到，韩璟此时还没动手，定是在等待时机求得救她的变数……她唯一的希望，也在此了。
　　“阿璟阿兄！”她抿住皲裂的嘴唇，“我、我不想死。是韩王后逼迫于我……当真如此！我独身远行韩国，也非我本意，实乃”
　　韩戍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夫人太吵了。”
　　魏雪一噎，然后不顾一切扑上去，拉住韩璟的手臂，仰头：“你便那么绝情吗？！”
　　韩璟睁开眼看向远方熹微的光，清亮的液体缓缓划过脸颊。
　　一样事动国本投鼠忌器……
　　王叔是想起了棠溪萌之死。
　　酿了数载的恨意，他需要多自以为是，才能让王叔放下。
　　他抬手穿过魏雪灰白的头发，手臂虚虚将她抱在怀里：“阿雪。”
　　魏雪颔首，眸中泪光涌动。
　　“人做错事，便要付出代价，不论有多沉重。”
　　于她也是，于己也是。
　　魏雪猛地推开他：“韩璟！到如今你竟还来嘲讽于我？！”
　　韩璟垂眼，缓缓地收回手，再不发一言。
　　魏雪见他这般模样，恨得咬牙切齿：“韩璟！今日这一切不是你造成的吗？若你不出逃魏国，我怎会远嫁楚地，还被逼着来韩国行此龌龊之事？韩璟！这不是你的错吗？！而今你倒好，轻飘飘地置身事外？！”
　　字字诛心。
　　韩璟脸色惨白，死死咬住下唇。
　　他说与她同死，竟被看作轻飘飘的置身事外吗？
　　“我在府后等得望眼欲穿春去秋来，而今看来不过是个笑话！好，我便当这一腔”
　　“你他妈说够了吗？”
　　陌生的女声打断她的话，秽词划破宁静的天空。
　　韩璟猛地转身朝向来处，禁军自然地分出一条道，尽头是衣衫凌乱的韩非——搀扶着裹着红斗篷的少女。
　　四周屏息，又不由两侧顾盼。
　　竟是……一色的斗篷。
　　只是此时，已让人起不了半分比较的心思了。
　　魏雪仓皇地后退两步：那一箭即便偏了些许，但——她竟然真的被救回来了！
　　少女耳畔颊侧的伤口被绷带缠紧，远看有些滑稽，然而她缓缓走近，绷带上沁出的血痕触目惊心。
　　宁昭同还笑了一下，只是瞳孔中燃烧着火，艳烈得仿佛要把一切燃成灰烬：“我问，你他妈说够了吗？”
　　魏雪死死握紧了拳，露出一个极难看的笑容：“孟姬安然无恙，妾便放心了。”
　　“无事？”宁昭同弯起了眸子，缓缓脱下斗篷，交到韩非手中，而后猛地欺身，狠狠一拳砸到了魏雪脸上！
　　魏雪被这一拳打倒在雪地上，捂着脸大声尖叫。
　　听着魏雪的痛呼，宁昭同轻笑一声：“是不是在湑夫人看来，除死皆算安然无恙？”
　　“你竟敢这样对我？我受楚王命——啊！”
　　宁昭同扑了上去，骑在魏雪身上，又是狠狠一拳。
　　“阿璟——啊——”魏雪死命挣扎着，宁昭同抬手一巴掌，打得她偏过头去。
　　韩璟急忙要上来拉，被宁昭同一手挥开，冷冷道：“你不想湑夫人能‘安然无恙’回到楚国？”
　　他僵在原地。
　　宁昭同回过头，拎住魏雪的领子：“韩璟不愿意帮你了哦，还不快想想自己当年还等了哪些追求者？”
　　魏雪睁大眼睛：“你胡说些什么！”她怎么能在此时这样说！
　　宁昭同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靠近自己，纤细的手指上有保养良好的指甲，掐进肉里疼得魏雪说不出话来：“还‘府后苦等数年’，这种戏码，湑夫人不妨跟我说说，演过多少出了？”
　　“为何如此侮我清白，只有阿璟一人！”魏雪拼命拉扯她的手臂。
　　“韩赵魏同出于晋，别的不说，离得近，所以联姻多，”宁昭同放开她的下巴，看着她重重倒在雪地里，“你那点广撒网的破事，真以为没人知道？”
　　“瑞雪姬府后仆婢每月收书数百封，你知不知道，人们都当笑话听的。”
　　“魏王顾及你要嫁入楚国，为了修好邦交替你压下去，你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冰清玉洁的仙子了？”
　　“是不是因为要来韩国，才勉为其难从脑子里想起还有韩璟这个人啊？”
　　“移情别恋是常事，玩弄感情就不太好了吧，还是说我该夸一句湑夫人果然魅力不凡吗？”
　　……
　　少女的脸在火光与曦光的映照下显出诡异的艳丽，字字诛心的调笑让魏雪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羞耻。
　　她、她怎么敢这样羞辱自己！
　　苍白的嘴唇还在吐出恶毒的话语，魏雪只觉得所有的血都冲向头顶，让她不由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你给我闭嘴！！”
　　魏雪猛地发力推开身上的少女，反身压上去，迅速拔出腰间的匕首抵在少女喉间。
　　韩非瞳孔猛缩：“阿绮！”
　　韩璟怒喝：“魏雪！”
　　宁昭同还在笑：“忘了湑夫人臂力无双，不知这弓马又是哪位少年倾囊相授？”
　　“你当真不怕我杀了你？”魏雪喘着粗气，将匕首前递，锋利的刀刃上立即出现一道血线。
　　宁昭同向周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靠近，闻见一点不太好闻的味道，她还有点嫌弃地别开脸：“你几天没刷牙了？”
　　魏雪羞耻得一颤，又匪夷所思：“你当真不怕死？！”
　　宁昭同笑得特别无赖：“你管我怕不怕死，反正你想活。”
　　魏雪愕然，而后捏紧了手中匕首：“那便来个人吧，与我谈谈，孟姬的命与妾的命，要如何来换一换。”
　　宁昭同闻言，又笑了一声。
　　魏雪想和她换命？
　　“钥匙十元三把。”
　　你配吗？
　　魏雪被她的话扯回心神，突然觉得身下人肌肉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腰腹立刻感受到一阵剧痛。她慌忙将匕首前递，可剧痛之下动作早就变形了。宁昭同抓起一把雪狠狠拍到她眼上，迅速夺了她的匕首朝旁翻滚起身，抹了一把鲜血淋漓的脖子。
　　看着满手的血，宁昭同脑子略微有些发晕，脚步一个踉跄。韩非急忙上前扶住她，顺着来势让她靠在肩头。她抬臂撑在他手上，露出个苍白的微笑，又紧紧闭上双眼。
　　额间汗如泉涌，眼前光点摇曳。
　　还是太逞强了。
　　不过有人拿她当靶子玩，这口气不出了，她就是死了，不整十个道士也还真压不住她这怨气。
　　“抓住她。”韩非沉声下令，握紧她的手臂。
　　禁军得令，一拥而上。
　　宁昭同睁开眼，望着惊叫四窜的魏雪，却没多少出气的意思。
　　她觉得大约是为了韩璟，又或许不是。
　　韩璟站在旁边看着她，眼里光芒闪烁，欲言又止。
　　宁昭同迎上他的目光：“别急，我还有话要说。”
　　她把匕首做了个抛接，行云流水地握进手里，示意禁军放手。韩戍下令让周围人散开，自己走到魏雪身后，一只手按住她的后颈。
　　宁昭同走到魏雪面前，放轻了声音：“湑夫人知道，这件事要放大了说，干系两国邦交兵戎大事。”
　　魏雪红着眼睛瞪着她：“你想说什么？”
　　宁昭同抬手，摸上她的右臂。
　　魏雪下意识一怔，被韩戍按住：“你要做什么？”
　　她看着魏雪，拿出匕首，抵在魏雪肩头：“所以，私了吧。”
　　那匕首上还带着血，魏雪惊叫：“你要做什么！韩璟！你——”
　　“别怕，很公平，”她拿着匕首下滑，滑到魏雪的臂弯处，继续往下，在手掌处停下，“切大臂创口太大，输不了血你容易因为失血而死……切到这里吧。”
　　魏雪骇得喉咙发紧：“别、别！”
　　“我废你一只手，你有什么意见？”
　　宁昭同说出这一句话，语调轻得几乎没有询问的意思。
　　这时天边曙色将明，橘红色的光线映出她半张侧脸。韩非静静看着，只觉得她此刻冷峻得像诸神的使者，将要来宣判凡人的生死。
　　魏雪吐不出半个字，她轻轻点头：“那就如此吧。”说完，她捏住魏雪的手掌，将匕首抵在指根。
　　不过一瞬，四根手指已经齐齐落地。
　　魏雪发了疯地尖叫，韩戍死死按住她。宁昭同长长呼出一口气，把匕首扔掉，回头看向韩非。
　　韩非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回家吗？”
　　她点头，闭上眼睛。
　　耳边有魏雪的尖叫，还有不知道谁的关怀话语，渐渐的都在晨风中模糊。
　　意识涣散前她只看见天边升起的太阳。
　　和掌心的温度一样灼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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