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

　　敖瑾自打进了屋子，这一晚上都没出来，直到临睡前，想要去厨房烧水洗脚，才慢慢推开自己的房门，门槛外头，竟燃着一盏小煤炉。

　　那炉子上架着一个小砂锅，很小，才巴掌大小，砂锅气口喷薄冒着白色的热气，敖瑾用袖子护住手指，揭开这滚热的盖子，里头温着米浆，奶白奶白的，咕噜噜地冒泡。

　　这院子里也没别人。

　　敖瑾看了一眼左边魏十镜那张紧闭的房门，是国字脸留给她的。

　　魏十镜买的原本是米酒，一想到敖瑾上次在西安吃酒心巧克力都能醉成那副模样，怎敢给她喝？估摸着这姑娘也是不喝酒的。

　　只是，当时他提着烤鸭进来，有些生闷气，为了让敖瑾心里抓痒，故意说的是敖瑾爱喝的米浆。

　　自己撒的谎，怎么着也得圆啊。

　　所以他只能迎着风雪，亲自又去买了一砂锅米浆回来，怕这玩意凉了，又用小炉子生了火温着。

　　家里的煤都是无烟煤，贵的很，他一般只用来取暖，不用来烧水，烧水得靠劈柴。

　　去劈柴吧，他又怕冷，咬咬牙，往这小煤炉里塞了半炉子的无烟煤，一边塞，心里一边在滴血，自己泡雀舌茶的时候才舍得用无烟煤来煮啊，给这姑娘温个米浆就用了这定好的东西，烧的煤都比这米浆贵了。

　　魏十镜轻手轻脚地把炉子一燃，小心谨慎地把米浆给搁上去，这姑娘耳朵好，自己在隔壁打个喷嚏她都能听到，不过一边偷偷摸摸的，魏十镜一边又疑惑，自己这是做体贴人的好事儿，怎么弄得像是做贼似的，而且，这还是在自己家。

　　魏十镜想不明白了，布置好了一切，就缩回了自己的屋子里，但还是忍不住，偶尔开条窗户缝，看着那米浆冒着热气，一直没被人取。

　　她是生气了呢？还是难过了？当时看着她快哭了似的，她喊穷奇做叔叔，难不成，她还真和凶兽有些血缘关系？

　　月上柳梢。

　　魏十镜看完最后一本账本，打了个哈欠，又跑去窗户边上偷看。

　　那炉子上的砂锅怎么还在呢？她一直没出来？

　　都没冒气儿了，想来是那炉火烧完了。

　　魏十镜心里百感交集，脚步一下轻一下重的，还是把这些给收拾了吧。

　　他站在敖瑾的门前，心里自顾自地叹气，双手捏了下冰凉凉的耳垂，准备去端砂锅。

　　嗯？挺轻的。

　　他揭开砂锅盖子，里头是空的。

　　这姑娘吃东西是吃得真干净啊，跟洗过似的，锃亮锃亮的。

　　魏十镜开心了。

　　门突然开了。

　　魏十镜面露喜色，张大嘴，喊了一声：“小瑾你……。”

　　哐的一声，迎面一盆温水瓢泼似的，横面朝着他一浇，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再一睁眼，浑身都湿了，袖子上还滴着水，风一吹，透心凉。

　　敖瑾瞪大了眼站在门口，目瞪口呆，她手里还端着洗脚盆，两只脚丫子裸着，趿拉着鞋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魏十镜慢慢用袖子擦自己眼角挂着的水珠：“好心当做驴肝肺。”他摇摇头，声音无比凄凉，“我太惨了。”

　　魏十镜说完，慢慢转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的房间走。

　　敖瑾把盆子一搁，追在他屁.股后头喊：“不是，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之前看你洗完脚，也是这样直接开门泼的，我就有样学样，我也知道大冬天往外头泼水会结冰，会滑，会溜，这样做不好，可是……可是我这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嘛。”

　　魏十镜凄凄惨惨地回过头：“怪我咯？”他裤腿子好像已经冻起来了，有些走不动了。

　　“不是不是，”敖瑾着急了，她是真心的内疚，“怪我怪我，我把这客随主便的传统习俗做得太彻底了。”

　　魏十镜索性转过身，手指尖指着敖瑾：“你不是耳朵好吗？听不到我来了？”

　　敖瑾很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刚哼歌呢，没注意。”

　　魏十镜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像是落水狗般的凄惨境遇，喉咙滚了滚：“你……你回去休息吧，顺便，把那炉子收拾了，好吧，咱俩就互不亏欠了。”

　　敖瑾抿嘴：“你真没事儿？要不，我帮你换衣服？”

　　魏十镜刚侧过身，忽而听到这句话，嘴角忍不住地上扬，他回头，朝着敖瑾慢慢点头：“好啊。”

　　***

　　屋内。

　　魏十镜今天算是学到了一个新的知识，原来女孩子心目中的帮你换衣服，和男孩子心目中的替你更衣，不是一个概念。

　　他本以为他能享受帝王般的优待，有人给他解绶带，理衣冠，整袖口，铺裤脚，没想到……

　　隔着屏风，敖瑾在不停地催：“好了没有啊，换件衣裳这么慢，当心着凉。”

　　魏十镜在屏风这一头的床脚木台阶上费力地脱着那硬邦邦的裤腿，憋得满头大汗，他不该穿这么厚的。

　　他有些累了，半瘫在床边，六扇紫檀木屏风上面刻着梅兰竹菊的花样，敖瑾把干净的衣服正一件件儿地从屏风那头给他抛进来。

　　他换衣服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敖瑾抛衣服的速度了。

　　魏十镜索性佛系了，他开始一点一点儿地不慌不忙地褪下自己的裤腿，一边抬头问：“小瑾，你是不是想家了。”

　　“没有啊。”

　　魏十镜又问：“你说你在屋子里唱歌，我怎么没听到？”

　　“我唱歌……挺不好听的，很小声的。”

　　“那你会唱什么？”

　　“就一首。”

　　“哪一首？”魏十镜好不容易脱下了裤子，他小腿都冻红了，他开始一层一层套上新裤子，“你唱一下嘛。”

　　“不唱。”敖瑾声音闷闷的，“我唱得不好，还是我阿娘唱得好，万灵洞其他人也都唱得比我好。”

　　敖瑾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真想听？”

　　魏十镜从屏风那头说：“唱呗，我也五音不全，要不你唱一首，我唱一首？”

　　敖瑾吞了吞口水，张张嘴，没发出声来，深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唱：“白马踏春泥，夏荷因风起，秋叶黄花满地儿旋，何时是归期？”

　　她唱完了，很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不好听？”

　　魏十镜“嗯”了很长一声，才说：“后面呢？”

　　“后面的我就不会了。”敖瑾心情忽而一下挺沉重的，“总感觉这首歌挺悲凉的，何时是归期，在外漂泊的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回到自己的家乡，也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因为有些人，已经没有家了。”

　　“不大对吧。”魏十镜突然从屏风边上窜出了个脑袋，他笑眯眯地看着敖瑾，眉眼像是一对儿弯弯的月牙，“你这首歌里，唱了春天唱了夏天也唱了秋天，却没有唱冬天，你知道为什么吗？”

　　敖瑾看着魏十镜裸露的肩膀，他上身还赤.裸着呢，敖瑾扭过头，才问：“为什么？”

　　魏十镜顺手扯下敖瑾搭在屏风上的外套，豪迈阔气地说：“因为冬天，人就回来了呗。”

　　敖瑾有些出神。

　　“因为到了冬天，你等的人就会回来了。”

　　很久很久之前，好像也有一个人这样和她说过，可她已经想不起那人的样子了。

　　“你衣服换好了？”敖瑾觉得神思有些飘忽，她又问，“你刚才说，你也要唱一首的。”

　　魏十镜看着自己上半身单薄的单衣：“算是换好了吧。”魏十镜又探出半张脸，“你想听什么？我最拿手的是情歌对唱。”

　　敖瑾白了他一眼：“那还是不必了。”

　　敖瑾说完，走进屏风里，把魏十镜随意散在床边的脏衣服全都收拾了起来，又看着魏十镜：“是我泼的你，这衣裳，我大发慈悲帮你洗了吧。”

　　魏十镜本想说不用的，明天随便喊个短工来就行了，何必大冬天受这番苦，不过看着敖瑾眼神里那股子坚毅，他忍住了，姑娘要帮他洗衣服呢，他求之不得，有何不可？

　　不过这倒是提醒他一件事儿，已经好久没请短工来洒扫了。

　　***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敲门。

　　魏十镜以为是自己请的短工到了，捂着厚厚的被子就出了屋门，今天可真冷啊，越来越冷了。

　　开了门，却发现门口站着的竟是邱致。

　　邱致右眼睑一团淤青，左边脸颊贴着一片硕大的膏药，头发乱乱的，看起来有些憔悴，他见到魏十镜，眼泪水都快出来了，带着哭腔：“镜爷，救命啊。”

　　魏十镜瞧着他这副模样不对劲，问他：“你被人打了？”

　　邱致不敢多说，只四下看了一眼，眼见无人，才小声说：“是姓陆的，不对，是郭局长。”

　　“他俩没区别，一丘之貉罢了。”魏十镜看到邱致的第一眼，便是猜到了几分，邱致在警察署里本就是个异类，十二个大队长不干活，就他一个中队长奔波，若是让郭省槐知道，这次事儿里，邱致明里暗里都是帮着魏十镜的，自然会对邱致不爽。

　　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

　　魏十镜招呼邱致进来说话，邱致却是不敢，他伫立在门口，颤巍巍的说：“不进去不进去了，我只是来带话的，那陆中堂，约了镜爷您今天中午十二点去郭家酒楼议事，说您必须得到，不到的话，我每日去警察署点卯，都会被那十二个大队长轮流揍一遍，镜爷，求您了，您去一趟吧。”

　　邱致是嘉兴本地人，就算不在警察署里干了，也得面对陆中堂和郭省槐在嘉兴的一大独大，他家祖坟都在嘉兴，老婆孩子也在嘉兴，一家命脉都在嘉兴，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魏十镜点头，安抚邱致：“你放心，我会准时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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