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琼杯

　　山石道人一生清正，明德，克己，可谓众仙家的楷模。他同其夫人自幼相识，青梅竹马，琴瑟和谐，早传为江湖美谈。

　　沐芳遥望着越兰亭，越兰亭在“玉衡”台下抬起头，朝着沐芳遥遥一拜，道：“你我不是小辈，这难道不是喧宾夺主？”

　　“这有何关系，”沐芳道：“反正方才已是今日武场的最后一场。我早闻你师承南熏真人门下，剑法轻灵飘逸，今日好容易得见，又正撞了这以武会友的时候，我这邀你切磋两招，还请姑娘赏脸？”

　　她此言既出，不只众小辈深感疑惑，连玉衡台下的众长辈都十分莫名——沐芳夫人一贯淡泊，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却原来她同越兰亭竟是旧相识？
　　方才临衍同连翘的一番缠斗早吸引了不知多少人，这时玉衡台下早已水泄不通，人头攒动，都等着看一个大热闹。

　　本以为临衍忽然重伤已是一个大热闹，却不想一层热闹套一层热闹，这最后一曾的热闹还没上演。

　　越兰亭虽号称师出南熏真人门下，实打实来算，却当真没人见过她使南熏一脉的剑法。
　　她从兵器谱中挑了一柄长刀，刀锋修薄，她握在手中掂了掂：“夫人要怎么打？三局两胜？”

　　“一局定胜负，再带一个赌约，如何？”
　　越兰亭挑眉道：“好，你说。”

　　“若你赢，我许你后山那一朵九转并蒂莲，可好？”

　　天枢门后山的并蒂双生莲为岐山独有，几百年来也就化了这一枝。若硬说此物有多大用倒不见得。然而而物以稀为贵，加之沐夫人亲手护了那莲花少说也有十年，即便全然当个摆件也不亏。

　　越兰亭笑道：“好。那若我输了呢？”

　　“若你输了，答应我两件事。其一，照顾好我两个徒儿，他们是你的晚辈，我们做长辈的，合该尽心。”
　　她刻意将“晚辈”与“长辈”之别咬得极重，众人闻之，无不心怀揣测。

　　“好。”越兰亭点了点头，道：“那第二条？”
　　“第二，若你输，那便答应我，此生绝不踏足天枢门后山一步，尤不得出现在先夫的墓碑前！”

　　沐芳此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众皆哗然。

　　沐芳先行出剑，她的剑意经了这几十年打磨，温和却不柔弱，缠绵如阳春的风絮。

　　越兰亭上一次踏足天枢门后山的时候，暑气还未曾散去。那时怀君八岁，庄别桥刚辞了官，他虽不是少年，倒也尚存着几分还意气风发。
　　那时天枢门后山的盈盈修竹还未被血水洗过，战火还未曾扰得众仙家人心惶惶。

　　越兰亭初到天枢门便为此巍峨雄浑所震慑，许久说不出一句话。庄别桥看得有趣，道：“你号称畅行四海，天地无极，怎的现在竟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浑似没有见识？”

　　那时无双城刚被妖魔洗劫一空，怀君失了双亲，庄别桥看他哭得实在太过凄惨，自作主张将怀君捎回了门中。
　　这一去，怀君栖身天枢门百年，成了庄别桥的师弟。而庄别桥则在无双城血战之中初露锋芒，在四方成道会举办之前便率先进入了各家视野。

　　越兰亭的剑意并不轻灵，其人如剑，摧枯拉朽，一出手便要搅得天地变色。
　　那时她途经无双城，而无双城的城主已被妖魔暗害。她骑着一匹白马出门报信，恰行到城门口的时候，便遇见了如潮般前来拦截的妖魔。

　　沐芳也人如其剑，剑意温柔，暗藏杀机。
　　她同庄别桥的婚礼办得甚是仓促，二人由二人的师指婚，二人都郁闷了好一些时候。

　　那时她同她的师娘住在明月别苑中，只顾听闻这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夫是如何俊逸洒脱，如何一剑惊鸿，如何将天下女子的芳心都收到了自己手上。她越听越是烦闷，只道，这样一个人，他自游戏他的花丛，你们将他塞到我面前来作甚？

　　而她同庄别桥初见之时已近大婚之礼。那时沐芳心下烦闷，一个人往明月别苑的后院舞剑。那夜秋色未晚，皓雪霜天，她一招山河奔流刚刚收招，一回头，只见一清俊人影站在月光之下。
　　他击掌而笑道，你这剑招竟比我还要锐利几分。

　　那是庄别桥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越兰亭同庄别桥初见之时，没有漫天寒白，也没有秋月和霜色，只有血。

　　那是他大婚之前的两年，她身骑白马，以一己之力劈开了无双城的大门。她信手劈开了一个妖魔的头颅，却只见眼前一簇寒光紧贴着她的脸颊而去。
　　寒光将她身后的妖物直直射穿，血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往下淌。

　　越兰亭与一个身穿白衣的道人遥想对望。那人见她如嗜血的修罗，也不怕她，眨了眨眼，道：“若非我亲见你一刀劈得人家脑浆迸裂，必会以为你是哪家仙子。”

　　沐芳将越兰亭逼到了“玉衡”台的角落中。
　　越兰亭的长刀不复往日锐利，这一番交战下来，她也未占多少优势。

　　水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二人在这春夜温婉之时都不约而同想到了离别。

　　越兰亭在岐山山脚下的祁门镇上住了小半个月，留了一封书信，自回了鬼蜮长眠。这一觉睡去，宗晅劈开了六界封印，庄别桥率众抗敌，身死魂灭，只留了个空荡荡的墓碑与一个虚名。

　　沐芳想到的别离却是在一个晚秋。那是庄别桥同她成婚十年之后，宗晅引大军压境，吴晋延身死，他写下了一句诗。
　　在这一个长夜里，沐芳的记忆与众史家不同。那时庄别桥摆了一个长桌，两杯薄酒，二人饮到至兴之处击节而歌。

　　他笑了许久，叹道：“我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平安归来。若有个三长两短……”

　　沐芳也笑，道：“你常说我剑意不如人温和。若你此一去，不能平安归来，那这宗晅的头颅，便交给我罢。”

　　沐芳一剑当空，越兰亭长刀脱手，落在了地上。
　　这一战并不精彩，甚至远不如二位小辈对战时那般可圈可点。众人看在眼中，二人都不曾使出全力。

　　越兰亭揉了揉手腕，笑道：“败了败了，南熏真人相比当十分失望，我这个徒弟当真没用。”

　　台下一众围观者闻言，心思却早不在二人的胜负之上。

　　山石道人一生清正，明德，克己，齐家国，平天下，可谓吾辈楷模。他从不曾游戏花丛，婚后亦同夫人琴瑟相和，而他一生的污点便是在初出茅庐的时候，同一个来历不明的妖女搅合了一段时日。
　　那女子住在祁门镇里，除了怀君，世人皆不曾见过。

　　因而这绯闻之说不过捕风捉影，空穴来风，世人私下里暗自揣测也便罢了，台面之上，谁都拿不出证据。

　　沐芳同此女对战，不发一言，兵不刃血，便将昔年那一点男女之事撕开了放在台面上。
　　越兰亭下了“玉衡”台，众人盯着她的背影，目中戏谑与调侃轻视之意不言自明。

　　怀君从方才起便燃起了一股奇异的预感。此时他看着二人一人往左，一人朝右，一轮孤月当头，月华如练，缓了片刻，恍然大悟。沐夫人此招甚高，甚高。

　　沐芳神色淡淡，朝她行了一礼，道：“承让。”

　　釜底抽薪，破釜沉舟，将山石道人的清名拉出来祭天，以此来回护临衍一身周全，高。
　　原来越兰亭在到达岐山的第一件事便是拜访了身在后山的沐夫人。原来这一桩一件原来早是安排好的局。

　　薛湛远在人群之中，看得也甚是有趣。

　　那化妖水虽令临衍重伤，但这小子还当真一口抗了下来，不露半点破绽。

　　而天下道友即便对那化妖水之事再是心有疑惑，一个空穴来风的化妖之水，怎比得上天枢门前掌门的一段旖旎情事？
　　这一个惊天之雷，当事二人都未曾否认，恐怕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众仙家茶余饭后所谈便都是这点糟心破事。

　　连翘低垂着头跟在薛湛后头，轻声道：“主人此计好虽好，奈何有人半路杀出，坏了一出好局，当真可惜。”

　　薛湛回头看着沐夫人清瘦的身影，拉了拉长长的斗篷边沿低笑道：“天枢门的盛名，哪是这般容易动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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