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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枝春
已近暮春,三月芳菲还没来得及绽放,山里的翠意却已经先觉察出绵绸的意思。
马车驶过山道,山路九曲蜿蜒,顺着平沙溪一路朝南,再行十日,便可隐隐见着山谷中将开未开的桃花。
此处原名叫翡翠谷,后来其主人嫌这名太俗,硬是改成了桃花谷。而上一次越兰亭来此的时候正是桃花漫开之时,她险些迷了路。
马车行至一座石桥边,桥太窄,桥上的牛车将石桥堵得严严实实。
老黄牛一步一慢行,赶牛车的老汉也是个慢性子。越兰亭瞧得急,险些掀了马车帘子险些骂人。
而临衍躺在车里,面色死白,眉头深皱。
“能否快些,我这里等着救命。”
车夫缩了缩脖子,道:“小姑奶奶,你这是想让我飞过去啊?”
萤火在临衍的伤口处若隐若现,越兰亭撩下帘子,冷声一哼,又把车里的熏香换了一道。
此香馥郁,名唤“唤魂”,可镇人魂魄十五日。
等牛车好容易慢腾腾地过了桥,车夫正待扬起马鞭,越兰亭却一步跳下马车,问那赶牛车的老汉道:“老人家,前头可有一个叫桃花溪的地方?那里可有一处人家?”
赶车的老汉耳朵不大好使,摇了摇头。越兰亭又大声吼了一遍,那人一听,连点头,道:“桃花开得好,姑娘去看看去。”
越兰亭气急败坏,撩起帘子,却听一声稚嫩的童音道:“小姐姐想去桃花溪?”
原来牛车里还坐着个八岁大的女孩。
那孩子梳着两个羊角辫,皮肤黝黑,肉肉的小手上提着一篮子迎春花。
她见越兰亭神色焦急,忙指着村子西边的一座山道:“往哪里去,还有半日便到了。我爷爷听不大清,小姐姐莫要见怪。”
越兰亭抬起手,化出一朵牡丹花递给了她。小丫头晃了晃脑袋,道:“小姐姐这戏法好玩。可我不喜欢这大红花,我喜欢蝴蝶。”
越兰亭此时实在懒得同她纠缠牡丹还是蝴蝶的问题。她信手挥了挥手,牡丹化成了一地水,黑脸小姑娘一见,哇地大哭出声。
待马车便又绕过炊烟袅袅的村子之时,晌午已过,空气中还蒸着些许暖意。
转了两个急弯之后,柳暗花明,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几座孤零零的草房子。
草庐跟前有稀稀落落几棵桃树,桃花还没开。花前是一股清溪,溪上有桥,溪水中的鳜鱼经过一个冬天的孵化也逐渐长得肥壮起来。
越兰亭走上前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懒洋洋的青年走了出来。他见了越兰亭,呆立当场,越兰亭见了他也甚是诧异。
他身着月白色罗衫,身躯羸弱,面容枯槁,右侧的脸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晒斑,正在右眼下方颧骨处。这样看来直如饿死鬼投胎。而便是这样的一张脸竟还配了双好看的丹凤眼。
丹凤眼的青年抬眼盯着越兰亭楞了半晌,侧开身,往草庐的门框上一靠,道:“哟,九殿下。稀客。”
越兰亭愣了半晌,心绪起伏万千,许久方才憋出一句话:“你怎么……竟换了这样一张脸?”
那车夫见二人磨磨唧唧实在心焦,敲了敲车门,催促二人快些。越兰亭这才如梦初醒,忙哄着他将临衍抬了,三人一通手忙脚乱,这才将那半死不死的人抬进了屋里。
一通忙完已近晚饭时间,临衍被他二人摆在屋里一方石台之上,双目紧锁,面如死灰。
屋里透出难言的霉味,日光从茅草缝隙间洒落下来。丹凤眼的青年将他打量了半天,啧啧一叹,道:“还有,本座虽换脸换得勤,师妹你该有的礼数也不能丢。你最好还是恭恭敬敬称我一声上神东君。”
“……闭嘴。先救人。”
***
古籍记载东君生得一副风流好皮相,一身青云白裳。然而他现在的这幅身体实在太过羸弱,病痛多,每逢天冷便容易四肢疼。
东君命越兰亭端了一盆水过来,自己乘机又将临衍打量了一番,一时感慨万千。
他一边想,一边顺手剥开了临衍的衣领。纤白的皮肤下是年轻的骨骼与肌肉,生机勃勃,不比他的这具身体,连飞尘都能引起他咳嗽半天。
当东君恰好将临衍的腰带抽下来的时候,越兰亭正抬着一盆水进了屋。
“……你,要不要顾及一下我?”
东君回过头,瞪了她片刻,双手一拍,道:“行,你的东西,你自己来。”
言罢,他双手抱臂,满脸金贵,挤到门框上靠着,死不愿再上前一步。
越兰亭瞪了他一眼,叹了口气,走上前,将临衍一件一件剥了个精光。他胸口的伤疤焦黑见骨,血已经凝住。
东君幽幽道:“这还没死,当真撞了大运。怎的搞成了这样?”
“……一言难尽。”
原来那日她将毕方一箭射杀,四方石破裂,毕方的魂魄被生生撕碎,王旭勇自然也没能活得下来。
而越兰亭有玉珩护体,自然魂火无碍,倒是临衍……她一想,又是满腹难言。
天下仅此一份的“唤魂”给他用了,若这还救不回他的性命,那她便又只能将他亲手引到长河里去。
她顺着他健硕的肩膀往下剥开,皮肤胜雪,一身骨肉倒是练得好,丝毫看不出穿上衣服竟是这般骄矜一个人。
她一路往下,双手停在亵裤裤腰之处,满心怪异,回头看了一眼东君。
便是她再臭不要脸,此时也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东君见状,更是幸灾乐祸,似笑非笑,整个人斜靠作一团,欠兮兮道:“……你可以趁机验个货。”
“……”
越兰亭气急败坏,一把拽下临衍的裤子。
东君不恼不焦,踮起脚往石台上看了看,细眉一挑,道:“……不错啊,自古英雄出少年。”
“……”
越兰亭忍无可忍,操起水盆里的毛巾往东君脸上狠狠一砸,转身就走。
东君哈哈大笑。
等他笑够,却是敛了眉目,抓起石台边的一把匕首,朝越兰亭伸出手。
越兰亭不情不愿将手臂递给了他,东君面无表情往她的手臂上划了一个大口。
殷红的血丝旋了出来,东君神色一凛,忙将她的鲜血往临衍身上滴了几滴。
随着血滴越来越多,血流滚下临衍的胸前,一路流淌到石台的凹槽里。待整片石台都逐渐燃起些许火焰似的光的时候,东君拉起她的手,道了声“可以走了”。
越兰亭捂着手臂瞪了他一眼,推门而出,天边已是云蒸霞蔚,天边明霞十顷光。
细细想来,此时距她上一次来此拜会东君足足过了百年有余。而那时候住在这里的人是东君也不是东君,东君还没换上这副身体。
何为生死?何为时光?
正思索时,头顶上陡然起了一阵风。越兰亭回过头,只见茅庐的屋顶燃起了一股凤凰火一般艳烈的光。
毕方有一事没有说对。
九殿下自小得天帝垂怜,得伏后宠爱,得天下奇珍异宝,法器灵物,唯独没有自由。
只有轮回境前的纵身一跃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长出了翅膀。
***
就在越兰亭看到了如血的霞光之时,临衍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身着玄色描金云纹大氅往一座宫殿的深处走去。
他置身的这条长廊依山而建,雕梁画栋,左侧镂空处正对远山,右侧是白玉雕成的一座白墙。滚滚的水声从左侧遥遥传来,不远处的青山里悬着一条瀑布。
长廊尽头的一扇门开着,门中有光,风中有婴儿的哭声。临衍既惊且喜,他的心仿佛要鼓破胸膛而出,他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并没有婴儿的影子,那里有一座大殿,殿中张灯结彩,成千上百的金色蜡烛悬浮在头顶。殿中众人衣香鬓影,瓮声议论,见了他,纷纷让出一条去路。
大殿深处有一座高台,高台上的人回过头。那女子也是一身浅金夹月白的长裙,她的身形恰被石台阶旁的一个烛台挡了,看不清形貌。
临衍一边朝前走,心下萌生出一种自豪。一种属于征服者的自豪。
他踏上高台,回过头,众人一一跪了下去。
而右手侧的一个身着黄金甲的侍卫趁他志得意满,陡然从靴子中陡然抽出一把短剑!
“乱臣贼子!”
人群惊叫四散的声音,临衍长袖一挥,须臾瞬移到了那侍卫身后。
他一掌劈开了侍卫的后心,竟将那刺杀者的心脏生掏了出来!人群惊而四散,场面乱作一团。
——自己何时学会的瞬移之术?
大门旋即被侍卫关上了,大殿中尽是众人的惊叫之声。而方才还伫立在高台跟前的侍卫纷纷拔刀,一殿衣香鬓影化成了屠杀。
他将手细细擦拭干净,却见一个女子爬到他的面前,声泪俱下,道:“王上……我琅琊一族断无谋反之意,求求你,我们……”
她还没有说完,身后的一个身披金甲的侍卫便已拽起她的头发,长刀横颈,血流飞溅。
他反身走上高台,将他的新婚之妻一把拽了起来。
一个侍卫走到他的跟前,往临衍面前单膝一跪,朗声道:“吾皇万岁!”
下一刻,殿中诸人——那些身披金甲的侍卫,那些还活着的盛装之人,便也乌泱泱朝他跪了一片。
“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临衍猛地睁开眼睛。他感到后背一阵冰凉,胸口一团火烧似的灼热,胸口一团殷红的液体顺着腰腹滚了下去,越滚越烫。
他挣扎着坐起身,却见自己正身处一个茅庐之中,房中陈设简陋,不远处有一个木桶,木桶边沿挂了一条洁白的帕子,桶中放了水。
而他没有穿衣服。
月近中天,茅棚顶上透出些许星光。他忙以帕子遮了要害之处,扶着木桶朝里边探出头。他将手伸入木桶里搅了搅,水流冰凉,哗哗的水声在静夜之中十分鲜明。
片刻后,门被人从外间推开,东君与越兰亭恰同他有了个尴尬的照面。这让临衍有一种万马奔腾般的怪异。
东君给他丢了一件麻布白衫,他忙接了,囫囵往身上一套。
“此是何处?我为何又在这里?”
他迷迷糊糊想起自己在四方石中被毕方的鸟嘴贯穿了胸口。再之后的事便只剩朦朦胧胧的吉光片羽,他记不起来也拼凑不完整。
“我的剑呢?”
越兰亭咳了一声,还没说话,却被东君抢了先,道:“你可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了一次?”
“……什么?”
“你竟不知道?”东君将临衍如挑猪肉一般地打量了一道,下巴抬得老高,又道:“那你可知道,自己身负一半妖血,是那妖血给你救回了半条命?”
临衍愣了愣,忽地想起了那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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