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结子春深后

作者:梨亭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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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辗转(下)



      她并不似在发问,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下去,再无后话。苏青袂只感她愿望单纯渺小,闻之内心却动异样感触,忽而莫名心疼,知她感伤,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唯有予她静处调停,一路悄怆,那轮辐嘲哳扭转声格外刺响了。

      更待车行一阵,他掀帐见夜色已浓,疏星寥落,半方厢轩尚望不见月在何处,只见一匣天幕逼仄压抑,像是要砸坠下来。

      他忖度阿薏羁途劳顿,适瞥见现下正行经似市井小镇,便擅主叫停了车子,温言询她道:“回返不急,我们寻间客栈歇上一歇,明日再走可好?”

      阿薏依言点了点头,苏青袂扶舆迈下马车,复将她接扶下来,这才见此镇鄙僻,木杆上挑一纸红灯强作照路,时适将夜,行人稀罕,遇者无不形色匆匆,归家疾步。

      二人沿道走了三里,始见一野店,横木简制,二层架构,楣牌也无,只有二楼木栏上拴了只灯笼,这才瞧见昏昏光晕照着其下一条脏旧招旗,漆字早已黯淡模糊,只得勉勉强强看出个“客”来,亦是残笔少画。店面虽陋,店前反倒热闹,两张木桌外皆围坐四五闲汉散人,更深夜浓不知困倦,喝酒划拳,兴致正酣,凳子下散撒一地瓜子果壳,狼藉秽乱,堂前两扇小木门全敞着,掌柜倚台打盹,通宵也不打烊,只任外面噪哄哄一群糙人嘈闹去。

      苏青袂看了阿薏一眼,正想道此店过于俗陋,莫如再往前另寻下家,阿薏却同他道:“茅店粗陋,尚且牙郎云聚,可见方圆十里再难寻见打尖歇脚之处了。”

      苏青袂闻之有理,当下只抱些歉然委屈了阿薏,却实缘路僻无方,只得先一步入得堂内向掌柜道:“要两间干净上房。”

      掌柜的是个福态中年,小睡迷糊,叫他出言猛一激灵,堆肉油面挤上些许不悦,含糊开口,宿隔汗息浊秽令人欲呕:“什么……两间上房?只余一间,住留随便!”

      他说得口气冲硬,显是带了为人搅扰的怨气,一面自嘀咕起来:“最烦就是你们这些公子小姐,也不看看是什么鸟不拉屎的穷破地方,镇日都是上房上房、天字第一号,住不得拉倒,横竖过路的都是客!”

      苏青袂平白遭人迁怒,亦是火气上恼,正待理辨,却叫阿薏牵了牵袖角,她先缓言陪笑道:“掌柜的您瞧,夜深了不是,我二人就住一宿,还请您给两间客房行个方便。”

      那野店掌柜闻她细语,也不跟小姑娘置气,脾气消了大半,却是哑声解释道:“我这小店当真客全满了,现下只剩上头廊首一个房间,再要一间,除非你住马棚。”瞅了瞅她二人形容,复又奇怪:“再说你俩小两口子,要两间房干啥?”

      这话听得阿薏霎时颊飞彤云,一瞬娇羞埋首,低低辩驳:“不是……”

      苏青袂亦感孟浪尴尬,不敢觑她容色,然眼下与这粗蠢俗人分解无益,只得不耐道:“那便是一间。”说着从怀中掏出些碎银付与他,也不待找,偏头轻声对阿薏道:“先上去罢。”遂先自上楼启门,渐闻身后木梯咯吱轻响,她到底仍是跟了上来。

      苏青袂入门先点燃了蜡,屋堂狭小简陋,一桌一床已堆砌得空间无剩,地是木梁隔板,几处微见裂缝,床铺外头敷衍个粗布帐子,其上一床青布被衾也已脏旧失色。他蹙眉很是嫌弃,却见后来阿薏往窗边遮上帷帘,径自坐在了床沿上,低头不语,眸光似惶惶无处安放,葱嫩手指焦躁绞扣在一起,作忸怩之态。

      苏青袂便倚桌坐下,她瞧着手指,他看着她,两相沉默,夜深本应依时安寝,二人少男少女,年轻面薄,谁也害臊贸然提起此茬,又静对消磨了几刻,方寸居室内只可听闻烛芯烧燃不时噼叭轻响,再有楼下杂嚷喧笑循窗而入,眼见一支红烛已燃去半截,火苗摇曳,投影骤然倒偏,却是屋外忽然刮起秋风来,紧接便听淅淅沥沥细雨声起,雨线丝丝绵密敲打着窗棂屋檐。
      一阵寒风破窗缝袭入,裹挟冰凉轻雨细雾,捎带野外尘燥土腥,下头一团嘈嚣薄骂,桌凳踢踢哐哐,是那群游汉一哄散了各自回屋避雨。

      苏青袂恐夜雨冰寒,透人骨髓,再不和衾怕易惹出病来,便启声对阿薏道:“……早些睡罢,我自坐在这里,绝不会……相犯秋毫的。”说到尾句只感窘迫,他既没有那样不堪,阿薏亦不至如此戒防,生拉硬扯欲掩弥彰,看似守礼,实则硬生生将两人情分说得轻了。

      阿薏似并未多虑,只依言轻声应道:“嗯。”伸手缓缓将帘帐放下铁钩,苏青袂吹熄了烛焰,堂内顷时一片漆黑,内里渐响起窣窣索索被面衣料摩挲声,他知她将安眠了,这才放下心来,也欲就桌支肘小憩些时候,忽闻床榻处被衾翻掀,她复坐起身来,隔着帐幔,忽而柔声低语:“青袂,我很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又轻又柔,隐不住涩然怅憾,却并无半点拘泥卑亢,出奇平静,出奇冲释,在这愁雨如织的宁谧秋夜,宛若灯龛前辉映如洗明光,晰亮绚炫。苏青袂听在耳中,只觉耳鼓处一阵嗡鸣,接着若千百小针齐下细密扎刺,麻麻痒痒,内心更是大感悸动,砰然如震,却又好似潜匿心事被人一语揭中,冥冥中竟自淋漓舒快。

      他偶然听得少女向自己表白心迹,言及情事,更是平生头遭,一时木然若呆,早忘了如何接口,但自知心中是一片通明透彻,煦暖、喜悦、躁动、激沸、温存刹那并至,仿有一直以来提吊不安之事终于沉落之安稳感念,沛沛渲渲,如洪如汛,心房炽热而咽喉烧干,想说什么启唇只得一声沙哑轻咳。

      却听阿薏接着说:“我第一眼见你转醒,只为略记得偏方救人一命而欣喜如狂,缘何短短几日间你那温雅言笑竟如琢如刻,我一阖眼,便满心满眼全是你了。”她软语呓呓,已沾感伤,似轻哂,似低喃,闭在帐子里说不出的凄迷喑闷,她吃吃续道:“我本想等与你同归扬州时,同去你说的江都青云剑坊看一看,往后还有大把时光……”她语焉处哽咽,更痛绝离落,“往后还有大把时光,希望天下的好风景都是我陪你看……”

      她终于将缱绻心事坦露无遗在心上人面前,一念辗转,吐时方恨缘起旋灭,离离毁伤,凄凄怅惘,当真是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已害相思之苦。她一颗心已随君牵系,只怕定要痴念后半辈子,今夜却只能将情爱空口诉说,总惧怕落得如诗文上写“心悦君兮君不知”。

      苏青袂听到此处登然恍悟,心中一直以来莫名欢喜、倏忽失落究竟为何,作难舍尚浅,作记挂亦不足,原是关心则乱,愿朝暮同栖之希冀渴慕,是处时不觉,将分离方感锥骨刺心之羁绊良深。

      原来这便是世间所谓男女之情,一时脑中忽有快雪时霁,流岚湮山,曦破重霭,松涛风荡,霜林尽染,月照湍江,诸般瑰丽奇景乍现更迭,时洞明,时氤氲,时恣意,时远邃,只觉不过一瞬,浮生皆是须臾,心中酸涩甘苦兜转历遍,忽奇自己何时不知不觉喜爱上这个活泼娇俏的女孩子呢,是那夜烈烈火光映上她明丽笑靥,抑或更早,初见时恰对上她沁水杏眸,似皆不是,而她已然住在他心里了。

      己身何德何能得知意着如此,浩渺俗尘再无一事如现下安稳满足,心湖末了归于一片舒淡明澈,耳畔重聆潺潺细雨,他复和缓温言:“阿薏,我亦倾慕于你,心之所属,而今始察。”

      阿薏胸臆间苦涩急恼塞郁顿开,突然鼻翼发酸,眼泪紧跟着一溜儿滚落下来,咸咸热热,淌过的那处肌肤紧缩蛰灼,她再顾不得许多,一掀帐幔痴问道:“真的么?”

      苏青袂已然适应了黑暗的目光,看见她在漆夜里拥衾于榻的一小团影子,怜怜楚楚,夜雨打窗,雨丝似比方才更急更密了些,循循凉意丝缕不绝,他霍地起身,往榻沿处坐下,展臂将她娇细身躯环入怀中。

      她肩头圆润柔小,身子腻湿微冷,似有涔涔细汗闷粘未发,心口却兀自狂跳不止,与一衫相隔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同鸣共振,那“突突”剧响在寒寂里大得吓人,亦炽烈得激人欲沸,他将她的身躯团得更紧了,颊贴近她颈侧,轻软鬓丝初时冰凉,继而让他鼻息渐濛上淡淡暖意,他在她耳畔低低轻道:“我想……我很想,不止与你看尽天下风光,我们再在青山碧水畔弄个小院,比日暮时的镇江还要静美,辟一亩薄田,种几畦蔬果,白日耕作,夜晚读书,你采择草药,我习练剑术,对了,还要铸一口水井……”他的声音越来越闷,终于有些说不下去,却强自道,“那时我们居住下来,每日清晨你推开门扉,就能看见一园碧色……”

      阿薏再难忍住,珠泪断线,她将头抵进他胸膛衣襟,抽噎起来。感到瘦小身躯在怀中不住起伏,伴随哭泣时的哽咽,倒吸涕泗时的狼狈堪怜,他心如剜锥,恨极滴血,一时竟有万念俱灰,欲轻生以求极乐之魔魇疯念,却闻阿薏已不成声断断续续:“够了……够了……我知道你也喜欢我,像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却还奢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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