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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今夜是霍心守值。
他倚在城楼上看天。边疆已多年无战事了,除了一些游散的强盗以外倒少见刀枪。
值夜时不能饮酒,因此便少去了他诸多乐趣,只能百无聊赖地仰头赏月。
只可惜今夜并无什么圆月,独一轮残勾挂在天边,映得他一身冷白,颇有种萧瑟意味。
也就是这时,听到了隐隐的声响。
那是他已经难得听到,却又莫名熟悉的声响。
“霍将军?”
留守的将士见他翻身跃下,疾步下楼,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却也莫名周身一凛。
“看顾好塔台,”霍心只留下这一句话,“留心老鹰。”
饶就是这么零散两句,久居边关的老兵们也多多少少意识到了他的意思,顿时警惕起来。
霍心下到了地上,全然不顾地,就这么将侧脸贴平在了地面,凝息听着,然后纵然起身,朝边上的兵士呼道:“整兵,有兵马来袭——”
也就是这么一句话,煞是让整个关内几乎炸开了锅。
待到李泅赶到时,城门外已近乎火海一片。
偏戎人执着火把,勒马围在城外,猩红刹那间几乎晃花了李泅的眼睛。有官员认出了他,连忙拦道:“陛下,前方危险,是偏戎人来犯——”
“霍心呢!”李泅勒马,“霍心——”
“将军在前方指挥,陛下您先回——”
李泅不等他啰嗦,直接策马冲进了霍心临时驻扎的营内,马还未曾停稳,就见他翻身下来,带起了一阵烟尘。
“谁让他进来的?”霍心正在往身上配甲,见了他立刻朝身后的兵士喝道,“还不立刻送陛下回去?这里也是随意闯得的?”
“霍心,我不许你出去——”李泅几乎是扯住了他的领口,“他们是来找我的,你不能去送死——”
“陛下,保家卫国是将士们的责任——”
“不行——”李泅几乎发疯一般,“朕不许你走——”
“陛下——”
不知道究竟是使了什么蛮力,霍心一反常态,竟然径直向前,在李泅还未走至他身前之时便抬手向上,掌心外翻,提气运起,一把揪住了这九五之尊的华裘衣领,掼将出去,待到众人反应过来之时,二人已经双双压制着互相按压至了破损城墙上。
“战争不是儿戏,容不得你在这里一口一句不可以,陛下,您是一国之君——”霍心摁住了他的肩膀,李泅透过那份眉眼看见了这个男人皮肉之下的阴戾,不由得瞬间清醒了过来,“来人,送陛下回去——”
李泅不再反抗,只是盯着霍心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霍心,你不能死。”
“我不会死的,陛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李泅总觉得罕有的,在他来了这大漠之后,霍心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笑意。
“我答应你。”
他突然慌了,一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慌乱,以至于都还来不及遣开下人,见到那人已经开始提枪上马,翻身跃起的时候,李泅终于又奔了出去,拽住了缰绳。
“霍心,二哥错了,”他仿佛失神一般,“他们是来找二哥的,二哥回去成亲,二哥现在就回去——”
“陛下,”霍心的手掌温和有力,轻轻地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覆在了李泅的手背,“霍心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语罢竟是手上用力,直接将李泅的手从缰绳上扯了下来,马鞭轻扬,提枪纵马而去。
重甲赤袍,一身乌黑,眉眼里透着的狠厉,这是久居荒漠而日益萧条的苍狼,重返沙场却丝毫不会减损半点昔时的戾气。
城门打开,偏戎人尽数收箭,城外火光冲天,几乎要灼瞎人的眼睛。
全军肃穆之间,之间一人背手提枪,悠哉跨伏在马背上,五官在漫天的火光以及黑烟弥漫之中看不清楚真相,只觉得那双眼睛阴郁非常,却又莫名有种少年狂浪的姿态。
李泅永远忘不了那天,偏戎人南下,从西北进,镇北将军霍心只一人杀入敌营,破得关要大口,犹如一把利刃将敌军的外防撕开了一张大口。
可偏偏也就是这样,在敌军喊话交出李朝皇帝,饶西北不死之后,霍心便像发了疯一般地继续跃进,全然不管了后面的退路。
这实在很不像他。
后来李泅才想,或许是那一瞬间,他终于想起了,李泅一直在自己身边苦苦哀求着的东西,不过是能够常伴在自己身边,做个闲散的凡人罢了的愿望。
他护了李泅一世,自认自己儿时失职,不能让李泅如愿,还染了一身旧疾,罪该万死,自请疆域,以罚得自己堕落颓靡,永世不得超生。可是李泅还是找到了他,求了他,让他带他走。
可是霍心又失职了一次。
他忘了,他该守的从头到尾都应该只是李泅一个,不是江山,也不是那个皇位。
是李泅罢了。
以至于最后,被人以玄铁巨弩径直从马背上贯穿下来,刺透了肩背还能挺立于敌林间厮杀,直至箭雨尽数贯穿自己周身时,霍心还在想。
还来得及吗?
早知如此,你想自由,那我便带你去了。
李年四十八年,夜中,偏戎大军南伐西北边塞,声言要领李朝皇帝回去完成南北约定婚约,实则利用李朝皇帝作为人质要挟南边兵马。
镇北大将军霍心恪尽职守,护得西北边塞一夜厮杀,最后中箭身亡,死时年仅20岁。
霍心的尸身被收敛回来的那日,李泅仿佛痴傻了一般,不吃不喝,自打霍心提枪而去便整日不得安稳。
仔细想想,霍心也不过才出门几个时辰。
只是再被将士冒死将尸身找回时,就已经成了这幅光景。
他周身中箭,甲胄已经穿孔得仿佛软布一般,一支巨大的钢羽径直从胸膛穿过,实在令人触目惊心。
有将士背他回来的时候红了眼睛,周边一群铁血男孩无不暗自佩服其的胆识以及武艺,又同时念及平日里的相处,逐渐落下泪来。
霍心回来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李泅几乎是用爬的爬到了他的面前。
帝君一双眼睛已经猩红,除了瞳仁处以外尽数血红一片,让人看得分外狰狞。
他只冲上前去,握捏着那双已经沾满了干涸血迹的手,声音哑到已经再流不出半点眼泪。
“二哥知道错了,”他说,“二哥后悔了。”
那双弥留之际的眼珠只看着他,然后浑浊地转了转,就像是想要竭力抓住些尘世的影子一般。
霍心笑了,用尽全力般的笑了,或许也是知道自己死前样貌的惨烈,最终在李泅眼前的时候,还是尽力想要表现出一丝略微熟悉的温和色彩。
最终,他只说:“不要后悔,我爱你。”
李泅不吃不喝三天,西北即将破防,最终有议和军派出,由李朝皇帝本人领人前往。
成亲当夜,皇帝迎亲大婚之时,李泅着华袍径直触梁而死。
污血染了朝堂一地,成了李朝史上第一名自尽身死的皇帝,最后曾有人传有闲话。
不爱江山也不爱美人,随心所欲逍遥自身,若是万物皆不能得,那便只求一心人,白首不分离。
有很多话是霍心没能跟李泅说的。
他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李泅在皇位上的样子,但这种想法属于僭越了,所以他竭力忍耐,告诉自己,李泅是天子,不是凡人,他是真龙。
自己不过一届草民,有幸被皇室选中,成为太子身边的伴读罢了,怎么可以去奢望世间真的会有什么至交。就算有,也绝对不可能出现在天家。
帝王心术,对么?
可是后来久了,他总发现,李泅跟许多人不一样。
他并不是那么注重那把交椅,甚至很多时候都很厌烦于同人讨论所谓权利的更迭,他待人大多没有架子,也不醉心于那仿佛能够呼风唤雨的九五之尊的位置。
他跟这世间很多人都不一样。虽然有着贵家少爷般的娇气,任性,偶尔的蛮不讲理,但霍心总觉得,李泅是属于别的地方的,不是那处城墙,那些红墙青砖不该束缚住了他。
所以也是因此,霍心竭尽全力地,想要去护好他。
甚至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忘了初心般的,将那份想要作为侍卫陪伴的感情,化作了一种笃定的爱。
很久很久,他都没办法分清这个东西。
直至李泅重新出现,攥住了他的手。
“我本就从来不想要这什么皇位,霍心,若是你愿意,我们就此去浪迹天涯——”
这让他想起了很多旧事。
霍心自小就是孤苦出身,七岁那年被选入御林,本只该做个简单的打杂亦或者是陪练兵,却被无意中前来猎场玩耍的太子李泅看到,一眼相中,点进了东宫的近身护卫一职。
当时他们的年纪都太过幼小,原本也无人将霍心正儿八经地当做护卫看待,只当他是太子自己选来的伴读,便也由着他。
可是时间久了就渐渐地发现,这不过人腰间高低的小孩身手倒是十分了得,甚至不亚于许多长他几倍的成年男人。
李泅也逐渐意识到此事,然而性格怠懒,从未想过仔细学习功夫,只牵了霍心的手笑道:“既是如此,你替我卫这江山,那我龙椅也分你坐一半。”
“这话可不能乱说,陛下。”
“霍心,记得我说的话,只要我在一日,你便是我最重要的人。”
李泅自小受宠爱长大,说起话来也是无边无际。
想来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霍心便常常将它当真了,大概,至少在他心里,李泅就已经是不一般的人了。
虽然两个男儿之间本不应该产生什么旖旎的情愫,但这世间荒唐的事又不算罕见,断袖尔尔,只能算是当下那个环境里的顺水推舟罢了。
霍心自认,自七岁那年,李泅的随口一句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也便就此断定,要这么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也罢了,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
可是李泅不依。
他大概死,都不明白,为什么霍心会背负着这么多的苦楚,都依旧要憋闷地,自己先一步地死在他的面前。
明明也该是爱我的,对么?
李泅不在乎责任,也不重视江山,朝代更迭,都是千古的功过后世,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只想要霍心,霍心。
沈炼骤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呼吸着寒气,桌上煤油灯已接近燃尽,四周漆黑一片,桌面上还放了个空碗已经饮尽了的酒坛。
空中酒香已经散尽,只剩下冷冽的寒风以及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恻动静。
岳千根在台前看账,并没有打算盘,心术似乎上佳,单手提着细毫在纸上轻快地划动着,似乎沈炼的醒来并没有打乱她的行径。
“如何?”岳千根道,“苗疆的酒虽然狠冽,但是不伤身,入口清甜,回味无穷,尤其还能让你梦见前世,可谓是一箭三雕。”
“你到底是谁?”沈炼摁着眉心,“所以那是,那是谁的前世?”
“你猜猜呢?”岳千根并没有抬头,“好一个少年将军,好一个愚昧君王。”
沈炼头痛欲裂。
大漠,他想起了无限的大漠。
“雨化田,便是霍心,对么?”
岳千根看了他一眼。
“左右夜已经深了,那厮屋内焚了烟香,但用药之后还是不能保证安眠,有劳大人替小女去看一眼了。”
沈炼有些踌躇。
虽说岳千根借着那酒让他忆起了前世自己作为李泅时候的种种,以及同那霍心之间的纠葛,但前世的归前世,若你要继续放到今天,沈炼不至于说是绝情,但总归再去正视的时候是有些尴尬的。
他端了碗岳千根新煮的安神汤,在门口站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地推着门进去了。
那女人大概还是在扯谎的,毕竟榻上的人盖了层薄被此刻睡得正香,面容上倒是少了些素日里的杀伐果断,多了几分恬淡平静的色彩。
沈炼有些迟疑,端进来的东西不知道该放下还是该转身就此离去,只能鬼使神差般地端回到了桌前,然后驻足在那恶鬼榻前,竟然就这么径直蹲下了,去端详那张跟大漠里面昔时同黄沙几乎混成一块的俊脸。
面目阴柔却不失刚强有力的英俊,眉骨突兀,鼻梁高挺,比起往常那些孔武有力的男子来说,更多了几分书生气的柔和。
这一世雨化田虽不主舞刀弄枪的杀伐,但每每出手也必然都是漂亮的死招,只是偏重用技了些。饶是如此,也还是无法将这么一张脸同多年习武的老手联系起来。
正准备起身时,那被褥却骤然间一动,沈炼手腕上仿佛有铁箍般即刻卡住,随即天地间瞬间翻转,饶是沈炼再强健,被人用膝盖抵住命门之后也还是动弹不得,一下间竟然已被摁压在了床下,雨化田的手扭转着自己的手腕,抵到了他的喉口,顺势做了个扼喉的动作,下半身跨坐在沈炼腰上,二人离得极近,呼吸间喷灼出的热气都在彼此鼻息之间相互交缠。
沈炼不知道他从哪里掏出来的匕首此刻正由另外一只手从半身下抵住了自己的腹腔,只能稍稍宽慰般地开口:“岳姑娘叫我来给你送点汤。”
“岳姑娘?”雨化田皱了皱眉,“难道是那厮?你怎么认识的她?你们早有预谋?”
说罢那匕首又要往前捅上几分,沈炼只得道:“你在巷口昏过去了,我碰见了那小孩领着过来的。”
雨化田似还有怀疑,却最终作罢,想来也觉得岳千根没什么去瞎谋划这些的兴致。
只是虽然如此,手上的匕首以及扼在沈炼脖颈的手却还没松开。
“你方才在我榻前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睡得如何,”沈炼老实答道,“岳姑娘说这屋子里虽然燃了安神香,但你喝过药之后容易梦魇,就让我来看看。”
“左一个岳姑娘右一个岳姑娘,你不会是看上那老鬼了吧——”似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起了无名火,雨化田手中的匕首只往上一挑,竟然直接把沈炼胸口的布料尽数挑破,“我本当你是个相貌堂堂的君子,没想到也是揣着这种龌龊心思的小人,可笑——”
沈炼终于再受不住这人的胡搅蛮缠,衣服被除破已是让他觉得此刻场景愈发地荒唐了,结合前世忆起的那些片段,他再无法正视眼前的雨化田的面孔,只好周身发力,借着雨化田全身伤势未全,功力被消减大半的缘故,直接翻身,竟然就这么卸了对方的手上用力,匕首翻在地面,发出哐哐轻响。
雨化田的双手被他合拢摁在胸前,沈炼探身前起的身子也顺势将对方的头揽靠在了胸膛靠肩的位置,手指用力箍住了那副薄弱的肩膀手臂,然后在对方耳畔顺势轻轻叹了口气。
“很晚了,大人喝完这碗汤药就先休息吧。”
因为先前被雨化田的刀刃挑破了胸口的衣服,因此男性赤裸着胸膛肌肤上因为温度的上升,透露出的气味直接而浓烈,雨化田没能防备住着骤然间的翻转,被摁在那破损的衣襟上鼻腔里满是这飞鱼卫士的气息。
他脑海中嗡声一片,几乎要笑话自己的荒唐以及对方骤然间的唐突。
但周身已经提不起力气,还没开口要骂,就被拢身凌空抱了起来,搂住了腰侧,被人直接抬回了床榻之上。
“好大的胆子——”
雨化田剥了他的心都有了。可不知为何,今日的沈炼不再似以往那般唯唯诺诺,眉眼间仿佛凭空多了几分笃定一般地,不管他再如何色厉内荏地发脾气,对方都只是低眉顺眼地一言不发,看似是在应着,实际仿佛跟哄人没什么两样。
真是好大的胆子。
雨化田心想,虎落平阳被犬欺么?一个飞鱼狗也敢这么放肆?
可却偏也只能这么想着,还是被沈炼硬生生地逼着喝了一大碗苦得要死的汤药,险些直接在榻旁呕了出来。
沈炼推门出来的时候,岳千根竟然还没睡,一人在庭中观月喝茶。
见他出来只是撇头,散散了笑了下。
“这么看来,就算是恢复了记忆,你也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会即刻去到他面前,痛哭流涕,感慨这些年让他受尽了苦楚。”
“是么,”沈炼道,“或许吧,李泅是李泅,沈炼是沈炼,前一世的我,诸多方面都做的不算漂亮。”
“所以这一世想要弥补么?”
“弥补么?”沈炼想,“我只是想还给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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