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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哥舒焕的身上，有许多伤疤，旧伤新疤，交织在一道，看着就很疼。
而他想知道每一道疤的来历……
这是李初白泡在汤池里就一直在想的事，可这个念头另他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就把脸埋进了药浴水里，只露出两只眼睛无语望天，往水里吹气。
水面上不断“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
这是特别为哥舒焕准备的药浴，价值千金，虽然不见得能治愈他一身伤疤，但至少是对身体有益的——要是能每天都泡，泡他个一年，说不准就能消疤……可哥舒焕根本不可能在留在这里一年吧。
“哥舒！”李初白被突然从水里冒出头来的哥舒焕吓得一下子挺直身子，甩了甩头发。“咳咳……你、你在另一边泡得好好的，突然游到我这边干什么！？”
“哥哥是不是打算把我送走了？”
哥舒焕单刀直入，长睫毛攸然抬起，直直盯着他，琉璃灯光一下子涌入了那双暗碧色的眼眸里。
李初白并不太确定，犹豫了一会儿，想要摇头，却听哥舒焕又道：
“哥哥，是你告诉我，我是哥舒焕而非李初白。是你说我的爹妈其实不是我的。迄今为止，我是谁、我去哪里、我的一切都是你决定的。”
“为什么都是你……我们以前，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啊，凭什么他来决定呢？
以前，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寒冰，哥舒焕那一颗心火热，始终贴着寒冰想靠近另一边的他，可心头之热终究不敌寒冰之坚。
反正不是什么好关系。
隔着白色的水气，李初白不由望着这个男人，便无法挪开视线。
他的眉眼深邃，有种不同于唐国男子的特殊的英俊，那五官的线条都锐利而险峻，是极为神秘、邪肆的，可偏生他现在的神情总是单纯懵懂的。两种矛盾的气质混合在他身上，成就了这平生有幸一遇的绝色，每一个眼神都长了钩子似的，看一眼就能将人的魂勾住。李初白也不得不羞耻地承认，哪怕是在无邪城最恨哥舒焕的那段时间，他也曾在许多个瞬间，对这具身体、这张脸，妄动了色心。
“以前……我因一桩现在想起来疑点颇多的惨案而认定你是仇人。我欺骗你，报复你，伤过你，害过你，更让你沦为唐国的阶下囚。”
“这样吗。”哥舒焕道，“别人都说我们是仇人。可我不相信他们。”
像是临时起意，更像是酝酿了很久很久，李初白终于鼓足勇气，想要回应当年他的感情。于是他也贴着冰面，让那坚冰逐渐融化、崩塌——
一个人融不掉坚冰，两个人或许可以？
哥舒焕，当我的国家、我的兄长、甚至连我自己都决心舍弃我的性命时，是你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剥夺了你的权力，又差点要了你的性命，像你这样的傻瓜，又有什么理由非要在那件事上对我说谎？
哥舒焕，我终于想通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不会再将你视作仇敌。
我想相信你……
“哥舒，不管从前怎么样，经历了许多，我们都变了，不妨重新开始，好不好？”他眼中的光与热，真真切切，氤氲的水汽是夜的芬芳，他终于剥开了重重迷雾，直面内心——他很确定，在从前的二十四年里，他从未如此想要获得一个人的原谅和救赎，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对其他人如此动心了。
李初白的风流里有着世俗的固执，说起风月，便一定是男女之情，这么多年来，他和大多数男人一样，看到青春貌美的小娘子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看到丰乳肥臀的美妇人会吹声口哨。所以，即便确有其事，他的理智也很难接受自己竟会对男子产生爱恋之心，他甚至可以回避问自己，对哥舒焕究竟是哪一种感情？只知道，他渴望哥舒焕能够原谅他，他要庇护哥舒焕不受到唐国的伤害，他想看到哥舒焕无忧无虑地笑，眼里亮晶晶的，像是有星星……
“那容湛呢？”
提到这个名字，李初白的瞳孔瞬间放大，神情僵硬。
只这五个字，就如骤然暴雪，将两人之间一点点化开的那层寒冰再次加固！
“你怎么知道他的！？”
“听哥哥在睡梦中喊过这个名字。”哥舒焕沉沉道，“很多次。”
容湛……与他一起长大的知己、挚友，最终却为了追随他而踏上了那没有归途的旅程，落得个尸骨无存的结局。
“他是谁？他也死在那场战斗中了对吗？可除了听哥哥喊过，我从未听别人提起过这个名字，谈起洛河之战，别人惋惜的都是慕容嘿。他们说哥哥是慕容宗师唯一的弟子。”哥舒焕学习的速度异常得快，从一个月前连话都说不顺，到现在已经能有条有理地论述了。
“哥哥一直在叫容湛，却没有提过慕容宗师。而那张名单上，也没有慕容宗师的名字……”
李初白打断：“什么名单？你休要胡乱揣测！”
“那天和哥哥交换了身体后，发觉衣服里有一张很薄的纸，上面写满了很小、很小的名字……”
“一张纸算什么！”
只是一张纸，他在自己能够到笔墨纸砚的第一天就在夜晚秉烛默抄下了他所能记得的、在那一天死去的人的名字。
那上面，确实没有慕容嘿。
难道哥舒焕已经怀疑慕容嘿的下落了吗？
却听哥舒焕问：“那个叫容湛的，比哥哥的老师还要重要吗？”
李初白讶然，哥舒焕在意的竟然是这种事。“问这做什么？”怎么看，都和哥舒焕没关系吧。
“容湛是哥哥心中最重要的吗？”哥舒焕的嗓音闷闷的，用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为什么？那我呢？”
原来是吃醋了！
李初白长长吁了一口气。
“啧，小公主啊。”想起长眠的故人，李初白也没了往常哄哥舒焕的心情。“容湛是我最重要的朋友。这有什么好比的？”
“哥哥是为了他才报复我的。”
“你今日怎这般奇怪，都在胡思乱想个甚么……”
哥舒焕突然吼了一声，“这么多人都死了，在哥哥心中，唯一迈不过去的槛却是容湛的死！”
失忆后的哥舒焕有着野兽般的本能，他的直觉敏锐得可怕，又不谙世事，没有世俗的顾忌，直戳本心。
李初白莫名烦躁，“他都已经死了！你又何必这么在意？”嘴角尖俏锐利，一扬一沉，显得更为生动。
哥舒焕攸地从浴汤里站起来，整个人压过李初白一头，凶猛的气息扑面而来，幽幽碧眸如狼瞳。“除了哥哥的亲人，不管活人还是死人，都不可以占据哥哥心里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我要哥哥梦里喊我的名字，睡不着也要想到我；无论高兴还是伤心想到的第一个人都是我！”
“这只是你的占有欲。”这是和从前的小狼王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神，李初白想要安抚他，或者说，在哥舒焕失忆后李初白就一直想要教化他，并以为哥舒焕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可却一直忽略了他的獠牙只是藏起来了，而不是彻底消失。
“这样想是不对的……”
“那又怎样？”哥舒焕走出了汤池，重重压住李初白的肩。“本来，哥哥的一切都属于我，可我拥有过的东西因为哥哥一句话就被全盘否定，你说我是李初白我就是李初白，你说我是哥舒焕我就是哥舒焕，全部都由你，全部都是你！那凭什么我在你心里却没有一样的地位呢？哥哥也要一样属于我！”
那双炙热的手，已经伏在了他的腰上，哥舒焕的气息越来越近。李初白感到双腿一阵酥麻，后腰被他触碰到的那处，像是有人拿羽毛尖尖，一下、一下地轻轻挑逗……
“哥哥，既然我对你来说根本不重要，而我们从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系，凭什么每次都要你帮我做决定？这一次，又要你来决定我的去留……”哥舒焕的嘴唇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小段兽齿。“只有我才配决定我自己的命运。所以，明天由我去见长襄公主！”
然后，哥舒焕就重重地吻上了他的嘴唇。这一次，哥舒焕的情绪有些失控，吻得暴躁而激烈，近乎撕咬。
李初白心中一寒：哥舒焕迟早会变回去，彻彻底底的。
两人的身份再次对调。
只不过是为了交换身体罢了。这样一个机械性的亲吻结束后，哥舒焕干脆地将李初白的双手扣在一起，捏着他的下巴问：“哥哥可同意我如此决定？”
他想去见公主是为他今后的命运一搏，这才是情理之中，而非由李初白越俎代庖……哥舒焕没有错，错的是他，自以为是的是他。
李初白默然点头。
哥舒焕神志有损，或许根本不懂得亲吻代表的是怎样一种亲昵，却撩得他心中久久不能平复。“这都是我自找的。”李初白心道，“是我先挑头，然后自己又先陷进去。”
记得那时候他请人算卦，术士留下的判词，翻了几十章都逃不过一个“凶”字，偶然翻到一张笺，上面写的那句话，本以为早就忘干净了，这时候又悄然浮现：
虚谬。虚谬。
这段姻缘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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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的西南角有大片竹林，公主府就坐落于竹林深处，林子名“抱节林”，凉亭曰“松间照”，庭院叫“月上霜”，书房云“三省方”。主人怀古，近年来唐国盛行的机械在这里不见踪迹，使得这里的时间像是没有流逝一样，僻静幽雅。
哥舒焕在林中等候，不多时，几名男子上前引见，皆着白衣，相貌堂堂，仙风道骨。
穿过林间小径，隔着一层白色的纱帘，纱帘的那一边，就是这位传奇中的帝国公主。
“李初白。”
传来一股犹如古庙焚香的典雅香气。
“不妨都想起来。”
记忆被具象化，就像半透明的液体一样，从公主手中那颗水晶珠子中流出，古老的道法在她葱白似的十指间缓缓展开，充满了夜的魅色。
哥舒焕静了须臾，周围亦是岑寂，唯有风动后的簌簌竹叶声，空灵寂寥。
公主再智计百出也猜不到——被她抹去的记忆、还有如今这具身体里的灵魂都不属于李初白，而是他。
阴差阳错，铸成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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