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世家 一夜白头

　　文止推开轻巧的纸门，日头业已偏西，淡黄色的光映得室内暖融融一片，过分沉重的熏香一并放在水阁上风的地方——热汤旁边的浮桥临时搭了一边兽头通炉，里面微火熏焙着各色安神的药材香料，穿过袅袅的水汽，到了水阁里面，竟然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是魏雪堂御笔朱批，囚禁晋王的行宫院落。
　　魏雪堂只是囚禁他，从未说如何发落，然而一应用度规制按照丝毫未有削减，反而是器物都与皇帝使用别无二致，安羿自然发觉了，却也缄口不言，安心享受。
　　临水铺了张矮榻，安羿听着外面潺潺的流水声音睡着了，一旁两个月白衫子的小宫女正在轻轻打扇，文止伸手试了试，觉得风轻重适好，祛除溽暑又不至于扰人，点了点头，朝着她俩一笑，稍一挥手，两个小宫女施过礼，垂手出去了。
　　“殿下？”文止放下托盘，柔柔地拍着他胳臂，等他应了声，才伸手为他揉着太阳穴，“殿下久了，晚上不易入眠，先醒一会罢。”
　　安羿慢慢睁开眼，文止忙放下手里的碗勺去扶他：“殿下慢些。”一边伸手拿了引枕给他靠着。
　　安羿接过药，皱着鼻子一口气灌下去，忙忙地拿了茶漱口，又进一遍参汤，这才喘一口气。
　　“这个药的味道古怪得很，我吃惯了药的人都觉得难受。”安羿皱着眉头，“罢了，叫人把茶点放到外面，我想钓一会子鱼。”
　　文止道：“殿下不如先用一点，妾先叫人收拾着，今日送来一盅绿豆莲子银耳羹，先下正温，出去放一会只怕凉了，又着了风。”
　　安羿端过宝蓝珐琅海棠碗：“方才那两个打扇的，年纪不大罢？”
　　文止捧着托盘跪坐在旁边：“十一二岁，吵着殿下了？”
　　安羿道：“也不是，只是我隐隐约约能听见周围人走动，那两个孩子在屋里还是稳重，刚出门就跑开了。我自幼习武，耳力聪敏些，怪不得她们。”
　　文止接过剩了几口羹汤的珐琅碗，服侍安羿净手漱口：“外面都收拾好了。”
　　“唔，多谢你，让他们都出去吧，不到用膳也不必来伺候，参汤也放外面温着，我自己记着喝了。”
　　他说话总有些心不在焉，旧都里这些人多年未见，只当是性格使然，然而熟知他的人分明知道全副心神都用在思虑别事上。
　　他不知道魏雪堂对严芳庭的顾忌从何而起，自然也无法给他证明清白。魏雪堂不过是留住安翎和她腹中的孩子，要挟严芳庭。而突然降罪于晋王府，亦不过是为了惩治严芳庭，先将庇荫拿开方便行动罢了，即便是伤及晋王，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他严芳庭做手下第一人，有如何脱得了干系。
　　时隔多年，魏雪堂都学不会投鼠忌器的道理，可见这些年来长辈们宠爱尤甚了。
　　安羿闭眼苦笑了一下，晚节大义都不保了，何必在这严芳庭看不见的地方，还带着那一层可笑的“自重”呢。
　　再说杜宁专宠，早些年诛伐幸臣的人不知多少，至今杜宁在宫里虽不掌事，却依然说一不二，足见魏雪堂心思之深，又何愁不能明白晓透。
　　但他想起大殿上魏雪堂那轻狎语气，总是不安。
　　他想着想着，便觉得四肢倦怠，困意丛生。从小炉上盛了一碗参汤，放在一边晾着，自己先躺在软垫上眯起眼。阳光透过花树斑斑驳驳地落在身上，安羿觉得刺眼，胡乱拿衣袖一遮，单衣轻薄，倒也不碍事。
　　魏雪堂进来找他时，钓竿都已经踢到水里去了，辛夷花落了满身，连头发都睡得散乱，和花瓣一同落尽小池子里泰半，在碧色的水波里漾着。
　　魏雪堂没做声，悄悄从里面软瘫上拿了厚衣裳，给他轻轻盖上，凑近了才发现晋王脸色绯红一片，呼吸绵长匀净，墨画似的眉毛终于没平时那微蹙，却展不开眉心几道皱纹。只可欣慰的是，这几日滋养得好，人终不似初来时那般勉力支撑、风雨飘摇的伶仃了。
　　一阵风来，树影婆娑，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乍听犹如海潮，辛夷花的味道一时浓烈起来，顷刻又仿佛变得难以捉摸似的。魏雪堂将他长发捞起稍作打理，把人抱起来。安羿迷迷糊糊道：“别乱动……我还困着呢。”
　　魏雪堂听着他不满的嘟囔微微笑了：“进去睡，外面凉。”
　　安羿又阖上眼：“嗯……”临睡过去又警告道，“严芳庭你别碰我……混……蛋。”
　　魏雪堂顿住了。
　　到了用膳的时候，魏雪堂命晋王作陪，一同进膳。
　　饭前饭后照例进汤药，安羿喝完了药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看着芙蓉蛋、鱼肚煨火腿之类，连牙箸都懒怠拿起来。魏雪堂缓步走到他席上：“不爱吃？”
　　“承蒙陛下关心，只是刚服药，稍缓一时，便好了。”
　　魏雪堂道：“文止，把朕那份酱黑菜端来，以后晋王食盒里，开胃酱菜不要过酸，以咸为上。菜品也都少甜多咸。”
　　他止住安羿起身：“不必拜谢了。”转瞬间语气又狡黠起来，“太客气了，小舅舅。”
　　安羿脸色也不似方才那么凝重了，甚至带了点微末的笑意：“不敢，陛下还是要自持威仪的，旁人看见怕要弹劾臣。”
　　魏雪堂夹了酱菜送到他嘴边：“可现下也没什么旁人。”
　　安羿笑着噙了，慢慢咽下去：“臣有一事，请陛下恩准。”
　　魏雪堂道：“怎么？”
　　“臣下想着回府看看胞妹，还有些旧物，打理收拾一下。”他看着魏雪堂，眼底还是几分笑，“到底是一些念旧情的东西，还是归拢到眼前来，才算是踏实。”
　　魏雪堂目光骤然幽深起来：“小舅舅，在宫里待着可是烦闷了，还是下人们有什么伺候不周？”
　　安羿淡淡扫了一眼这屋子里面，虽非正经宫室里面金碧辉煌，然而摆设全都精巧雅致，用材也都是不凡，说句费尽心思，也不为过了。
　　他笑道：“陛下宠爱臣下，真是没有比这更过的了，是臣恃宠而骄，忘了自己待罪之身了。”
　　魏雪堂收回咄咄逼人的眼神，委屈道：“小舅舅，你怎又这样疏离。”
　　安羿看着他霎儿风雨的脸，嘴角缓缓挑起，露出一对梨涡来：“登基都多久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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