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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故人
安羿路上自忖已是阶下囚,以后的事轮不到他来劳心劳力。于悲愤交加中,倒也肯沉下心来不吃不喝、昏天黑地地睡上好几日。一众伺候的人并高御史虽然不敢如何怠慢他,见他只是睡觉,倒也觉省心不少,乐得清闲。
走走停停半个月,终于也到了永清河,那边扶鸾山脚下,就是帝都。他想起被废太子魏雩敏,他奉密诏亲自带人到此地接被追杀的他,改名换姓出使匈奴。魏雩敏说若是他此行一去不返,还烦故人去桃叶渡随意请个船娘,到他衣冠冢前用乡音唱几句子夜四时歌。
他这话成了真,贺兰伯颜扣下他便不肯交还,再问,就是病死营中了。
安羿护送阖族南迁,临走之前去魏雩敏衣冠冢看了看,他幼年时做太子伴读,曾在帝都待过几年,南人口音,倒也学得。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不白之冤,清名尽毁,纵使有朝一日回朝,也是近乡情怯。更何况故乡分明在他眼前,也是回不去了。
安羿笑了一声,同高御史道:“这桃叶渡,倒是让寡人想起一个故人……眼下这处境与他当年真是,别无二致。”
高御史拱手站在一边。
“高大人也不问是谁,白让人觉得寡人自作多情了,便是我儿时伴读的太子,魏雩敏。”
高御史听了这话,只觉周身寒毛一竖,之前捕风捉影的那些晋王将废太子藏起来以备日后挟天子谋逆,看来有几分能落了实处,成了真。
安羿微微笑着盯着高御史的一下子白了的脸色,眼珠子转了几圈,脸色又渐渐恢复了,开口道:“高大人听见寡人以雩敏自比,害怕了?”
高御史偷看一眼他冰雪的脸,一双漆黑的眼睛正含笑盯着他,一下子慌了神:“不不不,卑职不敢。”
安羿轻笑一声:“便是陛下不赐寡人死罪,也没多少日子——病入膏肓了,高大人,将死之人不过想要两日死前清静,一路上多亏您照拂了。”
文嘉十年二月,晋王素衣自缚,请罪于朝。
安羿苍白着一张脸,跪在阶下,魏雪堂看起来身量长了不少,只是容貌隐在冕旒后面,不知道变了多少,是不是像魏雩敏或者他母亲一样,沈家人多是一双凤眼,还是像魏家人。
那是他亲手从沙场尸首下翻出来,还不及马背高、磕磕绊绊带了三年的小侄子,站起来也都这么高了。
安羿心里突然就很是不忿,安氏世世代代护卫他们,他一生从来也只是一心卫国,一心护着魏家那点单薄的血脉,怎么反而说他意图谋反了呢。
天下人都指责他们谋逆,也不该是他魏雪堂。
大殿铺的毯子太软,他跪着也不觉得凉,几个熏笼离他不远,暖洋洋地让他又犯了困,可是众人都肃穆,安羿也不敢稍露出点疲态,朝臣出列数落他的罪过,跟蜂子飞过似的,一个字也懒得听明白。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抽了骨头,还在这里不动如山地跪着只是耐心好罢了,心里一无所求,了无牵挂。
……牵挂,也许是有些的,不过不如没有,日子能或者过几天都未可知,何必庸人自扰。
“晋王殿下!”
安羿被这平地一声惊雷下了一跳,睁大眼睛转过头去,那喊他的长胡子老儿一脸义愤:“晋王殿下!陛下问您可对陈大人所述有何异议,您怎能不对答!果真是生有反心、蔑视君威!”
安羿道:“臣年来病重,精力不济,耳力亦不佳——陈大人所言甚是,臣并无异议。”
魏雪堂没说话,刚才呵斥安羿的老头刚要开口,只见魏雪堂缓缓起了身,一步一步慢悠悠走下丹墀来,连忙讲话暂且咽下去了,同满朝同僚跪伏在地上。
安羿低着头看见赤舄停在他眼前,忍住了没抬头去看。魏雪堂垂眼看他,雪白的脖颈隐没在素色的衣领里。该穿点鲜艳颜色,他想,气色太差了,只是身子不好成这样,还是一把乌黑头发,不肯见老。
他拔出佩剑,剑尖悬在安羿颈侧。安羿一瞥,嘴角倒是噙了分笑。
银光一闪,魏雪堂收回了剑锋,用剑柄挑起他下巴,慢吞吞地说:“朕小时候见你,到现在也记不清了,沈家人生得真是好,又各自有各自的千秋。”
此言一出,竟带着几分亵狎的意味了。
安羿心道,还是像魏家人多些。
魏雪堂收剑回鞘,令群臣平身,语气还是慢悠悠地:“看见晋王,朕倒是想起来大皇兄和程太后了,果然是有几分血脉。”
方才咽下去话的老臣又忍不住:“陛下!废太子魏雩敏意欲鸩杀先帝,太后程云楚更是牝鸡司晨,监国理政多年,这一点血亲样貌,实乃反相啊!陛下万不可滥施仁义,姑息狼子野心!”
安羿觉得站在他身边的魏雪堂情绪低沉了下去,可还是等听完这番话,才波澜不惊地反问:“反相?朕和大皇兄一母同胞,你看朕是不是也生反相?诸位可别忘了,给魏雩敏定罪的,是后来逼宫的魏霄齐,你可是觉得他说得对了?”
安羿道:“陛下,君要臣死,臣岂敢不从,陈大人所言臣之罪过,臣甘愿伏法,只是胞妹已嫁作他姓,严将军又实在是忠心不二,至今在北方拼杀,若因臣连累胞妹,使夫妻离散,严将军蒙羞,恐寒将士之心。”
魏雪堂:“哦?”
安羿心思一转,便知道他大义凛然,朝臣中怕是没几个肯信的,而他存的那点私心,千头万绪一起涌上来,哪有力气宣诸于口。
“安翎自幼娇养,父母爱甚。臣至此已名节尽毁,已然背上举世谩骂,怎堪再忍众叛亲离。”
这理由牵强,他想,倒是有几句真心话,说不得。
这算什么呢,自从他爱上严芳庭,便注定如此。他所求的不过是为严芳庭耗得人死灯灭,早死早超生,成全了他爱严芳庭的心意,又脱离这没有尽头似的痛苦。
安羿有些雀跃地等着头顶的剑落下来,他满怀欣喜地期待死亡,正如期待新生。
魏雪堂说:“晋王谋反尚无实证,自古以意欲为名杀朝臣者多为佞,先将晋王禁足在吹萍楼,至于翎公主,便送归严府,不必看着了。”
安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脸上控制不住显出疲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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