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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光,我的爱人
他剧烈地咳嗽着,感受着肺里渐渐趋向麻木的,针扎一般的疼痛。肉眼观察不到的微生物在啃噬着他的肺部,并尝试着把他从内到外烂穿。
我能感受到,我能感受到的……——他心想。
可怕的东西都来源于“感受不到”,比如那具刚刚被一枪了结的,蜷缩在角落里的尸体。它在还能蠕动的时候,就已经属于可悲的“感受不到者”的范畴了。
“感受不到者”没有喜怒,没有回忆,没有欲望,没有体温。这些格外麻木的人类被亲切地称作“丧尸”。真好,几个世纪以来,这个始终和低俗娱乐挂钩的名词终于有了实际价值。
糟糕的是,人类对他人的攻击本能似乎是深深镌刻在骨头里的,就算血肉都被侵蚀,脑浆趋向腐烂,他们还是如此不遗余力地自相残杀着,互相折磨着。现如今失去了其他诸如“恐惧、疼痛”之类的裹脚布,这种危险的本能就像脱了保险栓的手|枪,对着他们的文明四处开火。
等恼人的咳嗽暂时平息,男人便抄起挡风玻璃后面的锡制酒壶,喝了满满一大口汽油味的伏特加。这一嗓子下去真像纯粹的烈火,一股脑烧到他的胃里,他的身体为这烈性的疼痛压倒了原来婆婆妈妈的那种而兴奋得直打哆嗦。
麻木的手指转了转车钥匙,很可惜它们不大听使唤了,没能旋到底,汽车咳嗽了一下熄了火。
“没什么,反正也不赶时间。”男人自言自语道,“人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着急的呢?”
这样想着他很释然地靠在驾驶座后椅上,眯缝起来发热的双眼。
可什么都不做的问题在于,人会闲下来,闲下来就得胡思乱想。他叹了口气,用大拇指摩挲着方向盘。
“说起来,以前好像也坐过这么一辆车的。是在哪呢?”他努力回忆着,尽管在脑浆渐渐被细菌煮沸的情况下,这么做有些难度,也有些痛苦。
“啊……”终于回想起时,他满意地舒了口气。“不是我坐过的,但我确实见到过,还摸过——在为她开车门的时候。”
一想起她,男人的嘴角就有了几分笑意。是啊,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画面都是和她有关的。
虽然一点没有印象,但他推断自己从那具尸体身上抢来的车大概是挺有名的牌子,因为这牌子和她当时开走的那辆一样,而和她挂钩的东西无不是精贵光鲜的——这点他深信不疑。
在这破败的年头,奢华与风光就是最形而上学的艺术之美了,美好之物总是值得濒死之人追思的,不是吗?
男人闭上眼,沉浸在回忆中的美好画面里。谢天谢地这辆车又让他想起了一些瘟疫爆发前的东西,人在为自己性命挣扎时的记忆往往可悲地深刻,那些充满血污的乏味时光倒真的要把他脑子里的美好日子都赶跑啦!
她那时穿得是什么来着?好像是一条极修身的连衣裙……对,是白色的,袖口有波点。她头上还戴了一顶那年很流行的遮阳帽,看着很滑稽。
“我当时有那么说吗?‘看着怪滑稽的’。”男人皱了皱眉,思索着。最后认定是有的。
他那时候躺在沙滩上的长椅上,用小刀在削雪茄,烟丝细细地打着旋儿掉在白得闪闪发光的细沙上。
“亲爱的,我这顶帽子有没有比杰西卡的出色得多?”她穿着泳装,海水没过小腿,转身笑着问。
“要我说你们两个都看着怪滑稽的。”他气定神闲地答道。
她生气了吗?还是向我泼了水?或者她和那个想不起来是谁的杰西卡把我丢给了老男人们的桥牌游戏?
男人咬牙回想着,手指紧紧攥住了落在座位上的车载香水的小瓶,但这次却没有什么好运,最后只得作罢。
然后就是那辆车了,对,那辆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艳阳的宝蓝色豪车。她斜靠在滚烫的车身上,故意在他面前摆出模特般的姿势,手扶在车顶上。
她涂着红色的指甲油,皮肤白皙得惊人,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我和你父亲还有些政事要谈,你可以先自己回旅店吗?”他说着牵过那双手,在自己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女人的棕色卷发在海风中被吹得很蓬松,她回答了什么?听不清了……但无疑让男人更加不想与她分别。因为他又吻了吻她火红的嘴唇,笑着说:
“你瞧,我远远走过来就看见你手上的戒指闪啊闪的,活像一捧光被你握住了。”
女人咯咯笑着,他舔了舔嘴唇——香奈儿还是兰蔻?
男人此时也舔了舔嘴唇,希望尝到血液或是汗水,但遗憾地发现味觉也在逐渐离他而去,你别说,他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舌头了。
这和腐烂的肺、被胃酸烧穿的胃部、或是自我格式化的大脑比起来,像是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但却没来由的激起了男人的一丝紧迫感。他又一次直起身,把车钥匙插进钥匙孔里转动了一次。
又失败了,没事,再来一次!
他就这样拧着车钥匙,在第八次尝试时,老伙计不情不愿地抖动着,终于被发动了。
男人掂量了一番油门和刹车分别在哪边,缓缓开上了公路。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明明打定了主意要无声无息地死去,现在却以二十码的速度晃悠在野地里,活像以前街上喝醉了摇摇晃晃不着家的酒鬼。
目之所及空无一人,这很正常,离她那一批被接走的时候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瞧,一碰上这该死的半年,他的脑筋就分外清醒——剩下的不是被救走就是已经成了行尸走肉,或是和他一样正在变成行尸走肉。
“啊……说起来她被接走的那时候,”男人若有所思地想着,“那个官兵实在不够通情达理,她可是将军的女儿,难道不应该享受优先待遇吗?”
“健康的青年男性先上装甲车,有谁服过兵役的就到我这里报到!”那个满面尘土的营长气喘吁吁地冲人群吼道,随后不由分说地把男人拽上了车。
他还从未如此觉得自己像是超市里被捆得密匝匝的芦笋,但事实就是装甲车上挤满了人,简直让他无法呼吸。
焦灼的同时,他分外耻辱的感受到自己是庆幸地松了一口气的——面对下面哭嚎的老太婆和婴儿还有产妇,他松了一口气。
突然,一只白皙的手奋力穿过不锈钢护栏抓住了他的衣角,男人一回头就看见她踮起脚尖,把右手尽力地伸长,才勉强够到了他的衣摆。车上空间太小,他没办法蹲下|身握住她的。
“不……不……”她崩溃了,眼泪把她的眼影冲刷得像潮湿信纸上的墨迹。
男人端详着那张脸,忽然觉得她的美丽、优雅、高贵、性感,这些所有他原以为组成她的特质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她,完完整整的她。
“她值得活下去”,他寻思着,“至少对我来说,比我值得。”
营长的枪响了三声,士兵们开始回到自己的车上,男人脚下的装甲车令人兴奋地颤动起来。
几乎是一念之间,又或许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敏捷地跳下车,一托,一送,就在别人抢占那小小空位以前把她塞了进去。
女人因惊诧发出一声小小的尖叫,但当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车已经开始跑了。
她尖叫着趴在栏杆上,狂喊他的名字,随即开始号啕大哭。
这些他都没怎么注意,他只是抱着手站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墨绿色的装甲车变成几个滑稽的小点。
他凝视着女人搭载的那辆车,她白皙的手紧紧攥着不锈钢栏杆,像是要把它拧断一般攥着。
栏杆在她手底下反射着灼灼的阳光,在装甲车变为了小点,女人的脸远到模糊不清后,他还能看见那抹强光,他锲而不舍地盯着那灵动的光斑,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线下。
不知不觉,男人将脚底的油门踩满了。他心里忽然有种奇异的欲望,品味着,感到这种感觉分外熟悉。
——在不得不应付那群老政客,于海边目送她宝蓝色的跑车远去时。在抱着胳膊,站立在暖阳熹微中,用眼神追逐光斑时……
——当朋友将自己第一次介绍给她认识,她转身去厨房里端出布丁时。当他们在深夜离开剧院,她不耐烦地接父亲的电话时。
——当打开旅行箱,发现她偷偷放进去的口香糖时。当她寄来明信片,末尾说:“p.s 我很想你”时。
他的心里总是攒动着这种欲望,怂恿他去做一些幼稚的事情。
既然瘟疫杀灭了人的感官和知觉,顺带带走了理智,放出来了原始的攻击欲,那么他的这种欲望,是不是也能嚣张起来了呢?
男人觉得这是很有道理的,于是兴高采烈地用更大的力气踩起了油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城市。周围聚集了不少“感受不到者”,但此时男人有点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也许他们也像自己一样,被某种隐秘而富有人性的欲望驱使着,只不过人们没有发现罢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下车,扭头在后视镜里照了照自己的脸——那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孔,正在缓缓降解,和其它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
然后他抬头,屏住了呼吸。
她就在高高的城楼上,披着一件雪白的军式大衣,身后跟着不少端着相机的媒体记者。她正迷人地笑着——当然离这么远,这很有可能是男人的错觉——这副美妙的仪容,不是在拍征兵广告就是在拍杂志封面。
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时候,男人就迈开僵硬的步子,跑了起来。这样做他很吃力,都能听到自己身上的骨头在咔咔作响,脆化的韧带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但他不去管这些,只一股脑拼命跑着,脸奋力扬着,直勾勾盯着那曳着棕色卷发的背影。
将军也和她光彩照人的女儿在一起接受媒体镁光灯的洗礼,他忽然注意到了有个活死人正滑稽地,一瘸一拐地发动着“冲刺”。
顺着父亲的目光,她望了过去,随即对记者幽默地说:“看来我有个狂热粉丝呢!”
众人愉快和谐地笑着,她笑完了对旁边的副官和蔼可亲地说:“那我猜他就是今天的幸运儿了。你的枪,亲爱的,借我一下。”
那是把很漂亮的半自动手|枪,作为工艺品都不过分,明显是提前准备过的。她用修长的手指把玩了片刻,留给摄影师们疯狂按快门的时间,也好让那个丧尸跑近一点,更好射中目标。
男人仰头凝视着她,感叹在极端条件,她那双漂亮的手仍白皙如初。她此时手里正握着什么东西,好像是金属制的,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
唉……她怎么能那么美好呢?像天使似的,只有天使才能在手里握住光吧。
男人叹息着,他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是绿色的,而不是蓝色——之前在海滩边上她一直戴着墨镜,所以记不清了。
她摆好姿势,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瞄准的动作使她下颌的线条更加凌厉,真像拉开了弓箭的阿尔忒弥斯。那副动作很标准,是男人亲手教的,明天政治评论家们看了头条也不能在这方面嘲讽她。
待摄影师都心满意足了,她就放了枪。
“砰!”
男人张开嘴吞下那颗子弹,就像吞下一个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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