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故事

　　01

　　那是一块特别漂亮的琥珀。琥珀里盛开着一朵小红花，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何迢在草地里捡到它时，几乎看愣了。随后打了个孔，系上一条红绳。

　　自从戴上这块琥珀，何迢仿佛有了心想事成的能力。考试时有正确答案浮现，走在路上就知道下期中奖号码。

　　但他的脑海里总会响起一个声音，指引他去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去找一座古庙，比如庙后有一个小山坡，比如山坡上有一棵柳树，比如柳树底下埋着一把古剑，比如用剑划破自己的手指……

　　02

　　莫名其妙的、神使鬼差的，一切都成真了。

　　何迢用剑划破手之后，抬头看了看天——仍旧是晴空万里，无事发生。

　　何迢蓦地有些失落，自嘲般摇了摇头，提剑下山。

　　刚到山脚，眼前的一切竟斗转星移，换了人间。古朴的商业小镇变作了热闹的勾栏瓦舍，花红柳绿，长街几十里，远山云雾边。脚踏石板路，风吹衣领前。何迢戴着琥珀，拿着古剑，茫然无措。

　　长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摆摊的市井小贩吆喝着，身着华服的公子哥摇着扇子大摇大摆走过，桥边嬉笑的孩童不小心挣脱了手中的纸鸢，柳树下歇息的人们谈着花鸟闲趣……

　　何迢走到了一间茶馆外，只见茶馆门口挂了块木牌，上书：免费茶点，排队领取。

　　何迢问周围的人缘故，说是：老板有余钱，乐善好施。常有小贩来讨茶水，老板却以为热闹。

　　03

　　何迢坐在木椅上慢悠悠地喝茶。

　　路过一个除妖师。愣是说何迢身上有妖气，要帮他溯源。结果，除妖师的法咒念着念着，一道金光闪过，晃晕了众人的眼。

　　除妖神再定睛一瞧何迢手里那把宝剑，“这玩意是真的？”

　　除妖师连忙抱拳道：“多有得罪！阁下莫不是南天阁战神殿下的转世？”

　　何迢看了眼手中的古剑，心想：就算这玩意是真的，我也一定是假的。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说不定会惹上麻烦。

　　于是何迢陷入沉默。

　　除妖师向周围的人解释道：“当年战神封剑后，斩妖剑再未现世。此剑只听从战神召唤。如今亲眼见到，实属三生有幸。”

　　“战神斩妖除魔，大恩大德，吾辈感激不尽。请殿下务必受我等一拜！”除妖师话毕，一行人紧随其后，向行何迢拜谢礼。

　　何迢汗颜，无意地往不远处一瞥。

　　04

　　这一瞥，却让何迢挪不开视线。花梨木楼梯上，走下来一位黑衣少年，略带笑意地望着他。

　　何迢只觉得那少年的笑里不怀好意。便皱着眉，束手无策地看着一群人没搞清楚状况就在不停喊着“战神之恩！没齿难忘……”

　　那黑衣少年倒是不慌不忙，坦然迎着他打量的目光，穿过一群行拜谢礼的人群走来。

　　穿堂风携带着凉意袭来，何迢方才觉得自己有些冷。不知是真冷，还是心底泛起的寒意。

　　古剑本就沉重，何迢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于是他干脆故作镇定地把剑拍在桌面。

　　何迢感觉自己可能脑子有毛病。瞧见那黑衣少年，竟像耗子见了猫，只想躲起来。可他又像是被定身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没来由的，心上泛起一阵酸涩。何迢向来没心没肺、逍遥自在，从未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也无放在心上挂念的人，便不曾生出过这般奇异的情绪。

　　大约自己是被什么山野精怪附体了？说不准，就是那只琥珀精……

　　这么一想，何迢往脖子上一摸，那琥珀还在。只是琥珀里的红花枯萎了般，褪去了艳丽明亮的色泽。

　　05

　　黑衣少年眼睛亮了亮，准备和何迢说些什么。

　　正巧身后的那群人拜完礼，一窝蜂地上前围住了何迢，一个接着一个说道。

　　“战神殿下，隔壁镇上最近出了点事，正巧跟您有关。有只狐妖自称是谁谁的阿弟，说是您杀了它的兄长，正要鼓动本地狐族一齐找您报仇……”

　　何迢心道不妙，本以为战神人缘不错，不料还有仇家。他正准备解释，自己什么都不会。

　　紧接着，又有人说：“对啊对啊！我就住那附近。大晚上的，总能听到些奇怪的声响……现在想来，像是一群野兽在低鸣………”

　　何迢深呼一口气，心想：不如还是“走为上策”吧。

　　“战神殿下帮帮忙，去看看吧！”“不用你说，战神殿下肯定会帮忙的啊……”

　　何迢听着大伙你一句我一句的，面露难色，想寻个角落遁地而去。

　　正在这时，那黑衣少年不知为何，开口附和道：“是啊，战神向来斩妖除魔，怎会不帮忙呢？”

　　何迢心想着，抬头正对上黑衣少年的眼睛。他眼神里夹杂着一丝阴鸷，与外表极其不符，像是嘲笑，又似嫌弃……

　　想着想着，黑衣少年却悄然走到了他跟前，幽幽地低声说道：“在下崇敬战神殿下许久，能否让在下跟着一块去？”然而，何迢发现，他面上的表情始终是毫无波澜的。

　　何迢暗叹不妙：这人莫不是拆穿了自己的身份，还是本就认识战神？

　　“老板你也去啊？”“老板你会武功吗？要不要我保护你”“老板……”店小二们争先问道。

　　“你是这家茶馆的老板？”何迢看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而且这问题略显突兀。

　　黑衣少年挑眉道：“是啊，能得战神殿下的光顾，小店蓬荜生辉……敢问战神殿下，咱们何时出发呢？”

　　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神望向他，何迢终于领会到什么叫“目光灼热”。无奈之下，他只好应下：“择日不如撞日，那就今晚吧……”

　　06

　　入夜，何迢带着一群人潜伏在庙里。

　　狂风起，花香四溢，庙外的落叶簌簌所响。伴随着悠扬的铜铃声，一条紫绸缎旋于空中，若隐若现的身影被紫光笼罩，脚下踩着开满幽兰的藤蔓，宛若仙人从天而降。

　　“来了！”一旁的除妖师咬牙切齿道。

　　何迢点了点头，心中忐忑不安。

　　除妖师正准备念咒语织起天罗地网，却突然朝天翻了个白眼，昏了过去。

　　何迢一惊，再往四周扫视了一圈，除了自己和那黑衣少年，在场的其他人都晕倒在地。

　　黑衣少年向他使了个眼色，让他靠近自己。

　　何迢缓缓移动到了黑衣少年身边，只听他低声道：“他们中了狐族的迷幻术。拔剑，保护好自己。”

　　拔剑的瞬间，何迢心脏莫名一抽，狠狠地跳动了一下。眼前是一片茫茫的红光，喉咙里弥漫着腥味。何迢的脑海里开始不停浮现一个画面。云雾缭绕的天庭，频频敲响的金钟，挥剑斩向自己的小狐妖。

　　07

　　“哥！你还活着！”那是一只紫狐妖，他快速收起手中的藤蔓，跑到何迢面前。

　　看得何迢目瞪口呆。

　　紫狐妖转而又疑问道：“你是我哥吗？为何跟他长得一模一样？你身上的琥珀，怎会留着兄长的残魂？”

　　何迢刚要解释，自己并不是狐妖。

　　只听紫狐大呵一声，抽出藤蔓，“你究竟是谁！为何拿着斩妖剑？”

　　黑衣少年拦在了他面前：“斩妖剑吸收了他的血，认其为善。”

　　话音一落，紫狐妖看向黑衣少年，惊道：“你们……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紫狐妖揪着何迢的衣领：“说！你们把我哥藏哪去了？”

　　何迢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我不知道！”

　　黑衣少年从紫狐妖手中拉开何迢，道：“他就是你哥。”

　　“战神殿下？”紫狐妖转过身，看了黑衣少年一眼，不屑地冷笑了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哥迷得神魂颠倒、鬼迷心窍般，害他魂飞魄散，现在还带了个……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来冒充我哥……你们南天阁的都这般无耻吗？”

　　“……”

　　“你是战神？”何迢一惊，说着把手中的宝剑推到了黑衣少年身上。“那……斩妖剑还给你。”

　　黑衣少年望着他，皱眉道：“你当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何迢欲言又止，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停敲打，像鼓点一样密集。

　　“我……”何迢有些难受。他知道一切情绪都不是自己的，而是来自那个被封在琥珀里的小妖。而自己，不过是无意中得到了小妖的记忆，见证了小妖对战神的爱意。

　　他想着，只要把真相说出来就好了。

　　08

　　“对不起，我不是你认识的狐妖，我只是无意间觅得这块琥珀，才到此间。”

　　何迢一口气说完。

　　可是，当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松一口气、和这一切如梦似幻的泡影分割开时，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轻松，反而徒增了些失落，心里空空荡荡的。

　　他摘下挂在心上的琥珀，急不可待地塞进战神的手中。心想着，这一切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也算是了却人家小狐狸和战神这对有情人的一桩心愿。

　　他转过身，缓缓地走出这座古庙。他心里堵得慌，似有千斤重的石头压着。

　　莫名其妙的，苦涩再次涌上心头。何迢自嘲道：“看来我病得不轻。”他跨过古庙的门槛，继续往石阶下走。

　　他没有听见阿弟和战神在身后争吵撕打的声音，没有听见不远处的呼喊声。一瞬间，天旋地转。何迢两眼一黑，陷入昏沉……

　　09

　　琥珀带着恨意，封存百年。

　　花里凝结的魂魄属于一个天真迷糊的小狐妖。

　　小狐妖因崇拜战神，便偷取了丹药，假扮成小散仙，在南天阁找了份打杂的差事，只为多看战神几眼。

　　九天之外的南天阁，用云雾幻化成茂林修竹、亭台楼阁、花鸟草木，别似人间。平日无事，小狐妖也乐得清闲，常常用云彩编几只小蚱蜢、折几对蝴蝶，悄悄放在战神殿门口。

　　战神每日披星戴月归，就会来庭院里的榕树下小憩，喝上几壶揽月殿的清酒。这时，小狐妖便会偷偷藏在树上，用老树仙的声音给战神讲故事。讲人间的才子佳人，讲妖界的离情别恨。

　　没过多久，小妖身份暴露，战神也受到牵连。

　　天庭要重罚战神，指责他明知小妖身份，却放任其在南天阁，与其纠缠不清、互生情愫，不成体统，遂罚天雷十八道，以正天纲。

　　小妖来不及细想这话的意思，他只知道战神虽勇猛顽强，可这一道道天雷劈下，他也会皮开肉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罪魁祸首。只要他不在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战神也不用受罚。

　　于是，小妖在仙家的众目睽睽之下，冲到战神面前，一把夺过斩妖剑自刎，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斩妖剑下无余魂，只有魂飞魄散。

　　战神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滩血就落到了宝剑上。

　　战神瞳孔紧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传言此事过后，战神便封了斩妖剑。拂袖而去，不问世事，再不知去向……

　　何迢从幻象中清醒。一切仿佛亲身经历，痛苦不堪。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却是小狐狸死前释然而无畏的笑容。

　　10

　　黑衣少年抱住了从石阶上跌落的何迢，“你怎么还是傻乎乎的，不听人把话说完……”

　　“跟我回去吧。我如今也不再是什么战神，没有法力。只不过是个普通的茶馆老板罢了。”

　　“你不是一直想开个茶馆，在里头当个说书人，给人家讲故事吗？”

　　何迢睁开眼睛，正对上黑衣少年浅笑的眸子，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微颤。

　　何迢觉得，如果自己真是小妖，大约早就激动坏了，估计会立马扑入怀抱，露出幸福的笑容。

　　可如今，何迢却笑不出来。

　　黑衣少年见他没有动，只是茫然地盯着自己的脸看。叹了口气，将琥珀放在何迢的手心。“既然如此，就由它护着你吧。不要忘了发生的一切。”

　　“心有所想，这块琥珀便会如你所愿，带你到想去的地方。若你想回到来处，我们便就此别过。”

　　何迢听他一直絮絮叨叨，恍惚间又看到了不清不楚的幻象。大约是小狐狸残留在琥珀里的记忆，但不知为何现在才被解开封印。

　　幻象里，战神瞳孔紧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远处的仙门不知，战神双手在长袖下运气，生生将百年法力从身体里抽离，汇成了一张无形的聚魂网，这才使得小妖的魂魄不至于完全消散。

　　战神将落在剑上的血凝成了一朵花，裹挟着小妖残破的魂魄，跌入人间。唯有转世之人才可将其唤醒，并与之产生共鸣。

　　经过了岁月的沉淀，盛开的花被定格成了一块漂亮的琥珀，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11

　　何迢再次睁开眼。握在手中的琥珀滑落，在古庙的石阶上摔了个粉碎，镶嵌在琥珀里的红色小花变得透明。清风拂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头顶上是一尘不染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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