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稽列传

　　翌日清晨，天边刚蒙蒙亮，齐二便悄没声的下了床，三俩下打点了行装出了那小院。临行前，他禁不住在门口回望了一眼。只觉着那红绣被外静静卧着的一团青丝，云雾般柔软而多情。他轻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掐指算来，他留在郦都已有半月，比之前在别处已是停留长了许多时日。不仅缘于秦国民风开放包罗万象，因而分外热闹有趣，也因着有些留恋这小院的温柔乡。芸娘虽算不得十分天姿国色，但胜在温柔小意，其别有一番风情在这种地方已是十分难得。但齐二此人想来于“情”之一字最是潇洒不过，便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此次离别心中稍有可惜之意，倒也不十分难过。

　　再说，离了秦都还有大好河山。听闻此去往西至秦国边境，出了城便是犬戎的地盘，他既已在中原呆腻了，便有十分兴趣领略一番大漠风光。虽说这次旅途难料，并不太平，但他齐二既已亡了双亲，孤身一人了无牵挂，便也无妨了。

　　他这么自顾自埋头城门走，却冷不防斜刺里窜出一个人来。来人一身黑甲，面覆头盔，手中执一铁戟。齐二一怔，随即认出是秦宫禁卫。他在秦都呆了这些日子倒是头一回见到这些人，只因见着其腰间缀玄色木牌才大概猜出他身份特殊。齐二只是略扫他一眼便偏了头加快了脚步，不想却被那人先一步拦住了去路。

　　“你可是那玩杂耍的齐二？”

　　齐二心中一激灵，下意识道：“不不，小人不是。”

　　那人却不好糊弄，打量他几眼，忽道：“你包中是何物，打开来瞧瞧。”

　　齐二赔笑：“不过些许做小买卖的玩意儿。官爷您瞧这天色也不早了，小的还赶着出城，还请官爷不要为难小的。”

　　那禁卫见他遮遮掩掩，心中更添怀疑，便也不屑与他白费口舌，直接上手冲他肩头包袱用力一拽。齐二倒没提防他这一手，被这一拽之下包中各种绳子滚木火棍散了一地。这下纵是他巧舌如簧，也无从分辩了。秦都戒备森严，他心知自己跑是跑不出去了，便冲那黑口黑面的禁卫略略拱了拱手，苦笑道：“……官爷好身手。小人确实是齐二，不知小人犯了什么罪，累的官爷亲来抓人？”

　　那禁卫倒像是有些诧异似的，打量了他几眼，道：“你不必如此紧张。想来是你杂耍技艺高超，王上想看看罢了。”

　　原来如此。齐二松了口气，笑道：“能为秦王效劳是小的的荣幸。”心里却不知怎的浮现出昨夜迷迷糊糊间芸娘说与他的闲话：“……听闻那小.秦王承了他母亲七八分容色……”也不晓得是个何等样子的人物。

　　虽说他一贯不乐意与宫廷贵胄扯上关系，此时前途未卜，只是生性善于苦中作乐，忧虑之中竟也能生出许多好奇来。

　　齐二惯会插科打诨，便是与这不苟言笑的禁卫竟也能谈天说地，聊得十分热闹。他踏遍名山大川，博闻强识，不少经历都是有意思的谈资，你来我往，断断续续还套了对方不少话来。他一向不爱探听政事，若是街头巷尾偶尔流传些有趣的轶事倒是乐意听一耳朵，其他的一概不知。此番既要入秦宫，自是要有些准备才好。

　　那禁卫姓刘名志，正如他之前所猜测隶属秦宫禁卫军，不仅如此，还是禁卫首领。齐二一听之下十分讶异，这小·秦王竟差使这禁军首领来请他一个小小的艺人，倒是给足了他面子了。不过很快他便意识到其中缘由完全与他最初的想法大相径庭。

　　虽然刘志并未明言，但齐二从他言语中听出，他对小.秦王很是不以为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大权掌握在他叔父孟熠手中，宫中还有个不问世事的老太后，更是孟熠说什么就是什么。小.秦王处处受制于人，便只能在旁的地方撒撒气。

　　“王上还是个孩子啊。”刘志叹道，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齐二了然。秦王孩童心性，有意支使禁卫首领去请他这等下九流，以此膈应他叫他难堪。也难怪此人刚一见面就对他如此不客气。

　　他附和着哈哈笑了几声，道：“那敢情好，小的就会使些小孩子爱看的把戏。”刘志听了放声大笑，笑声似是畅快爽朗了不少。

　　“不过你也切莫在明面上轻慢了他去。”刘志笑完，却又压低了声音，言语中有些许忌惮，“无论他何等有名无实，除却太尉也没人敢明着与他为难。这小子年纪小脾气却大得很，对待手下人动辄打骂，不讲什么道理的。”齐二见他说的有几分慎重，知他也是提醒，便点点头。

　　“你是个机灵人，”送他入宫门之前，刘志拍着他的肩，低声道。“太尉闲时也爱看些小把戏，改日我向太尉给你讨份差事做做。”送他入宫门之前，刘志拍着他的肩，低声道。孟熠官拜太尉，兼任副丞相协理御使大夫，这太尉称的自然就是他了。

　　齐二万分感激的模样，笑着谢过他好意。刘志见他上道，意味深长的冲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入了宫门便由侍从领着他进到一处偏房，房中一早已准备了桶冷水。齐二用冷水作简单清洗，再换上专供艺人戏子所穿的彩衣，那侍从以一块密实黑布蒙住他的眼睛，再由另一人将他带入秦王宫殿。秦国作为边陲小国虽然依靠商业发展国库充盈，然而国力孱弱，不过听闻自打孟熠掌权，他着力扩充军队，尤其加强了秦宫布防，外人进出一律严加盘查。

　　不晓得被领着七转八拐的走了多久，那侍从才让齐二在一处停下。侧耳倾听，除了偶尔的几声鸟叫，听不到其他声音，想必是秦王休憩的宫殿。那侍从解下蒙住他眼睛的黑布，低声催促他进殿。只见殿前有四五级石阶，拾级而上便是靛青色殿门，左右两侧分别有两个巨大石柱，其上雕有水波纹形状的华丽花纹。齐二只是大略的扫了一眼，便整整身上衣服，低头进殿。

　　他行至殿内差不多中央的位置立定，低头拱手行礼。不多时，只听前方传来少年清脆的声音：“你便是那名满郦都的杂耍艺人齐二？”像是努力做出庄严肃穆的模样，听着却是说不出的悦耳。秦地方言粗犷，时常被南方诸国嘲为“乡野村音”，这小·秦王口音听着虽是秦地方言，但比之一般秦人说的又有几分柔和辗转。想来是缘于他那来自楚国的母亲邢夫人罢，齐二暗想道。说道这邢夫人，他脑子里忽的浮现出昨夜迷迷糊糊间听到芸娘的话来，“当今秦王，承了他母亲七八分颜色”。

　　声音且如此，不知面貌又是怎样的颜色呢？这么想着，便是连手心都有些汗意，一颗不安分的心更是蠢蠢欲动。他压住心中悸动，定了定神沉声道：“王上谬赞，小人不过是普普通通的杂耍艺人，名满郦都实在不敢当。”

　　“谬赞？你的意思是孤在胡说八道么？”小·秦王忽然语气尖锐起来。

　　齐二一愣。他自然不会傻到以为这孩子年纪小便真的听不懂，只是刻意刁难，胡搅蛮缠罢了。他素来讨厌性格乖戾刁钻古怪的家伙，不过许是常年与小孩子打交道的经历，叫他对孩子出奇的有耐心。

　　“小人不敢。”齐二笑了笑，不自觉的放软了声音，“小人只是担心外头的人仅凭道听途说过于夸大小人的平凡技艺，而使得王上因此大失所望。”

　　“哦？百闻不如一见，那孤确实要看看你是否当真名不副实了。”小·秦王语气倨傲，听起来却是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像是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齐二自然从善如流：“那小人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慢着，”他正盘算着先以什么开场，却听那少年又叫住了他，“你抬起头让孤看看。”齐二早便等着这么一句话，立刻依言抬起头，含着三分笑意直直的盯入坐在殿前的小·秦王眼中。果真没叫他失望，只见案前端坐着的少年身着玄色便服，头顶束发一丝不苟，面目如秋月一般，乌溜溜的一双杏眼，挺直小巧的鼻子，淡粉色的薄唇抿着，细长眉头微皱，一副严肃的样子。整个人尚带着些许稚气，却已隐隐可窥见日后的风华。

　　想必是难得见到这般不闪不避直勾勾的目光，小·秦王瞧着他，面上显出讶异之色，不一会才挑了挑眉，饶有兴趣的道：“你倒是有趣，跟以往孤见过的杂耍艺人都不大一样。”

　　齐二便也学着他的样子挑高了眉毛，笑嘻嘻的问道：“王上果然耳聪目明。小人斗胆问上一问，是何处不一样呢？”

　　座上的少年想了想，认真道：“……他们皆身材干瘦，形容猥琐，便是不说话不动弹，也会惹人发笑。你虽穿着一样的彩衣，却不显得十分可笑，只是……”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齐二一番，“……格格不入。像是水里游的鱼儿却硬给他插上鸟的翅膀，战场上征伐的马儿却叫他去拉磨一样。”

　　“王上说笑了了。”齐二弯腰低头，声音有些发涩。他故意行了个夸张而滑稽的稽首礼，叩头到地时胸中心跳如擂鼓，叫他差点儿没绷住面上的笑容。

　　好在秦王并未听出他语气中的些许异样，果真被他怪模怪样的姿势逗得大笑了起来，好半天伏在案上抬不起头来。笑够了，他便抬头对齐二道：“还等什么，你赶紧开始给孤瞧瞧你的本事配不配得上你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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